1
王保鹤先生风尘仆仆从南方归来,直接进了季府。他和肖耘雨谈了很久才到我的书房。他们都是长辈,两人友谊远深于季府中的任何一个。管家给客人沏上一杯茶就离开了。王保鹤像过去一样阻拦我鞠躬,坐下后把门推严。“老师,我太想您了。您这一次离开得太久了。”我发现他颧骨变高了,两鬓几乎全白。他也在端详我:“人瘦了,不过精神还好。”
“这次去南方见到了一个人,不说你也知道是谁。他回忆了你父亲,怀念两人的友谊。徐竟是他在北方最倚重的人,这个港口城市如今成为一个要津,争夺越来越激烈了。”
我知道他说的这个人就是革命党的最高统领,父亲在他流亡海外的日子里就与之交好了,只是两人很少会面。我说那个人当然是大统领了。王保鹤笑笑,“‘大统领’这个称呼只有你们季府才用的。”我十分挂念兄长徐竟,急着问他近况。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他很快就回半岛了,会待上很长一阵子。你们兄弟俩可以好好聊了。”
“这太好了!我一直盼着他回来。他也该安顿些日子了,这辈子奔波得太苦了……”
“回来以后也许更忙。这座城市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会有一场巨变。我只盼着能少流血……”
王保鹤的声音有些嘶哑。我心里有一个判断没有说出来,即兄长这次归来一定负有重要使命。自从北方支部主盟过世,他就接手了绝大部分事务,如今有可能已经成为主盟。我每想到此就有忍不住的讶异,不知徐竟单薄的身躯该怎样承受这样的沉重。更多的还是忧心,因为每个月都有革命党人被处死的消息传来。我问:“徐竟现在已经是‘主盟’了吧?”王保鹤没有正面回应,只说:“他回来的事切不可张扬。”
接下去我们谈到了新学、教会和医院。我想知道新学与教会学校的分野何在,二者是否殊途同归。王保鹤说究其实质还是不同的,那所学校完全是洋化教育,而我们的新学只是吸纳当今世界新知,仍以国学为本:“这其中尚有‘体’‘用’之别。中华文明只需改良而非革除。一族之未来只在于民众之品质,而非物质之囤积。当务之急是兴学,是开启民智。”
我一直困惑的是,先生既然固守教化的理念,厌恶暴力,为什么又会加入北方支部?或许面对守旧与革新,他最终选择的也只能是后者,只是反对过于峻急而已。
王保鹤关注季府的另一位老友:康永德。我告诉此君在父亲过世后已极少进门,大概只倾心于养生术,所以现在对季府的兴趣早就淡漠了。王保鹤说不然,此人对养生术固然专注,不过更大的心思还是用在别处,“你见过他的儿子康非吗?”我点点头:当年康永德总把儿子领在身边的。王保鹤抬起头:“这个康非已经是驻守西城的协领,手里有了一支新军,是青州方面倚重的人。这个年轻人极残忍,去年在城郊吊死村民的就是他。”
我回忆小时候见过的康非:皮肤白皙,寡言少语,一双眼睛乌亮。想不到转眼之间,这个来往于季府的少年已成为可怕的鹰犬。我说:“他们父子都见过徐竟小时候。”王保鹤点头:“你兄弟的安危可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啊。这事千万不可轻心……”
王保鹤离开后,我心里更多的还是欣悦。一想到不久即能与兄长在一起就有忍不住的兴奋,料定他会为季府死寂的日子、为我匆忙紊乱的心绪增添许多安定和快乐。只有一个担心、一个令自己战栗的猜度,没有对王保鹤说破:徐竞这次归来或许就为了策划一场大规模的起义。这座城市之前已有过零星战事,如兵营哗变之类。一些令人心悸的消息传来传去,似乎早就预示了一场不可躲避的风暴,而兄长的出现必定与此有关。
2
原以为徐竞很快就会出现在季府,可拖了许久还是不见人影。长期以来他一直与那个大统领在一起,作为那个人的紧密追随者,自东瀛发起同盟会至今,把全部精力与时间都贡献在那个遥无尽头的事业上。父亲生前对他们既钦佩又惶惑,评价他和他的朋友只用两个字来概括:“起义”。父亲晚年甚至有些迷茫,对王保鹤说:“我有一个伟大的‘起义’朋友,他领走了我的儿子。”我至今记得他说这话时脸上是疑虑和痛惜的表情。
徐竟迟迟没有归来。我自王保鹤传递消息的那一刻起就在等待,以至于无心做任何事情,甚至停止了与朱兰的缠绵。我白天叮嘱管家打扫整理一处安静宜居同时又不太引人注意的房间,并细细计划与此有关的诸多环节。晚上我长时间站在顶楼看着满城灯火,似乎日夜盼望的那个人随时都会从这点点灯火中踱出。朱兰住在了楼下,那是二十多天前启用的房间,宽敞静谧,洋溢着沁人心脾的香气。这一段她几乎不再独自安眠了,在长时间的耳鬓厮磨中开始妥协,似乎默认了这样一种理念:我所专注的修持已经来到一个最为紧要的关口,或失败或成功,一切全赖于她。
“我以为老爷是不会成功的,起码这样不会。”朱兰的神气有些无奈。我问为什么,“因为太用力了。”我没有回应,心口被撞得生疼。是的,她说出了整个事情的症结所在。可我没有任何办法稍稍改变什么,因为自己是这样地沉迷于她。这当然谈不上从容自如的“平常心”,而简直就是一场接一场的燃烧。我们每一次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次,在明天,渐渐成了一个遥远的许诺。我们都眼巴巴地等着这场爱火的熄灭,可一天又一天挨下去,一切不仅没有完结的征兆,而是变得更加炽烈了。
不过在等待兄长的日子里,事情好像发生了一点点变化:我有几次竟然耽搁了下楼,只在自己的屋子里阅读或徘徊,有时和衣而卧,一直到半上午才醒来。我还有许多时间和管家在一起,没完没了地商量一些具体事项。我即便不提到兄长的名字,脑海里也尽是与他有关的事情。我和朱兰在一起的时间少了,有时还会匆匆分开:突然想到了兄长,于是就坐在那儿发怔,然后慢慢穿好衣服。朱兰却因此而高兴起来,为我准备夜宵,一边摆着碗碟一边说:“瞧瞧吧,我们总算能安安静静待一会儿,好好说说话了。”我无声地喝粥,心里希望这会是一个理想的开端。
一切准备妥当,只等兄长驾到,肖耘雨却从王保鹤那儿带来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徐竟从南方径直去了关外,还要去北京和天津。那些地方统属北方支部管辖,他去那里肯定是处理一些紧急事务。管家同时还说要将一笔很大的款项交到某个人的手里,我听了吃惊不小:那人是海防营的副总兵。他说:“这儿有大统领的亲笔信,不会错的。里面的事情一两句说不清楚。”
那笔款项付出了,兄长归来的日子仍遥遥无期。我悬起的一颗心往下落,又按往日的节拍一下下搏动。照旧服用丹丸,静坐不再耽搁。“目色”与“遥思”诸法严格坚持,一直维护了沉静的松弛和潜伏的心志,不敢让这些稍有闪失。我想独处一室,默默化解身心煎磨之苦,想回到最好的起始之地,循那个路径往下行进。那个沉默无语的背影、低垂的马尾巴辫,一闭眼就近在咫尺。他说得太对了,“革命”和“养生”互不相容。我想的是兄长在这段时间引起的颠簸,还有王保鹤先生的加速苍老。在养生方面大概很少有谁像王保鹤那样备受季府主人的呵护,父亲总是按时馈赠丹丸。先生可以与“独药师”长时间面对面地切磋。我现在终于知道:一切丹丸对革命党人都是无效的。
半夜,身体的潮汐开始缓缓升起,下颌那儿又开始阵阵酸胀。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我站在窗前遥望一天繁星,双目微眯。可是热辣辣的火焰自下而上地烧灼,让人难以自持。我听着夜露从桐树上垂落,发出啪嗒声,终于不再耽搁,急急地离开了屋子。
我在朱兰门前站了一会儿。屋外传来了最后一批秋虫的呜叫。我闭上了眼睛,先是轻轻地,然后是急促地敲起门来。
3
徐竟一直到落叶成泥的日子都没有出现,也无任何音讯。冬天来到了,半岛出现了罕见的大雪,接着是逼人的严寒。城区因饥寒倒毙的人越来越多,官府几乎没有伸出援手。教会组织一些人施救,那个西医院也派人收容垂危者。我与管家从速召集季府的人,分别从药局、酿酒公司和其他地方调集人手,除了分发食物,还让药局直接熬制大量汤剂救治。这个寒冬对于季府而言不啻于一场战事,因为所能调度的人力物力几乎全部出动,几个管事的人已经熬得两眼血红。这种危局一直延续到两月之后,随着风向改变天气转缓才告解除。
记忆中这是个前所未见的恐怖之冬,事后才知道天象预兆了世道,它们原来真的相连一体。春天时有寒流,当海上连绵十里的冰矾一点点化掉时,北部海湾就出现了一艘大吨位战舰,它先是泊在城外远海,白天是不太清晰的影子,夜间则变成令人瞩目的一簇灯火。接着传来消息,说那艘战舰是从上海开过来的,到底属于官府或革命党还不甚明了。但是海防营的戒备已明显加强,城区常有马队深夜驰过。这说明防务吃紧,那艘船的出现绝非偶然。
这天早上我伏在窗前,一眼看到了刚刚开放的桐花。浓浓的香味扑过来,我把窗户全部打开。正想回头招呼朱兰上来看花,突然正北方传来了轰轰两声,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一阵连续的炸响就开始了。楼下是刚刚跑出来的人,他们都被惊呆了。从声音上判断那是海防营的方向。枪炮声交集起来,大约持续了五六分钟才变得稀疏。管家和朱兰一块儿上楼,管家声音有些激动,连连说:“开炮了,开炮了。”
原来是那艘战舰向海防营开火了。守备军的船要小得多,不敢出海迎战,只动用岸上火炮回击,射程不够。事到如今事情才明朗:那艘大船属于南方革命党,它泊在近海就为了寻找一个动手的时机。不过如果它要一举摧毁这个要塞,还是不能令人信服。我问肖耘雨:“难道起义开始了?”他摇摇头,说大概不是。我甚至在想那艘战舰上是否就有兄长徐竟,胸口有点火烫烫的。我在心里祷告他能一切顺利,但似乎并不希望那场规模空前的起义就这样草草开始。
以那个炮击的早晨为开端,城区内的各种传言与零星响起的枪声就搅在了一起,前后持续了一个星期。这期间偶有密集的枪炮声,最后还是渐渐淡弱下来。海上的战舰已经离开,就像它的出现一样突兀。正在我脑海里一片迷茫的时候,许久不见的王保鹤又出现了。他拉我回到内室,关门闭户,满脸喜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登州光复了!”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啊,这是真的?什么时候?”登州是市区西边五十里外的重镇,是旧时设立都督府的地方,如今还驻有海防营的一支水师,是海防要塞。
王保鹤从头说来,整个事情终于眉目清晰起来。原来那艘战舰的出现意不在此,而只为了吸引敌人的兵力。青州旗城东部驻防的精锐也部署到城区以北沿海,初判为一场主攻大战即将开始。战舰开火的那个早晨也确有一支队伍在衙门附近扔过炸弹,但很快撤离了。城区四周交火不多,大致是巡防兵士控制了街区,有惊无险。与此同时革命党的队伍却在往西悄悄集结,经过三天三夜的周备布置之后一举发攻,只用半天时间即突破防区,将守军压至方圆五十步的水师内城。内城青石叠垒,背倚悬崖,易守难攻,双方很是僵持了一段时间。后来守军对攻城的革命党人提出谈判,这边遂入内城三个代表。他们对守军头目晓以大义,指出目前大势:东部海防营自顾不暇,且有起义新军奔赴登州。守军头目面面相觑,主意无定。正这时,其中的一个协领在混乱中发出暗号,随即有十几个兵士冲进来。三个人临危不惧,也早有准备,其中一人迅速举起随身携带的炸弹,誓言同归于尽。守军头目惶恐绝望,最终放弃了内城。
登州光复后,南方革命党统领马上发来贺电,并通电南北以壮声威。登州很快于第三日宣布成立了新的都督府,并由一个同盟会员、本次攻城的副指挥就任都督。整个事件实在鼓舞人心,我在兴奋之余稍有遗憾,问徐竟在哪里,他该是整个行动的指挥者吧?王保鹤点头:“是重要指挥者和策划者。”“那他该是都督啊。”王保鹤看着远处:“他有更多大事要做。眼下最紧要的就是保卫登州,时下正和南方联系,怎样让援军赶过来。”我由此明白徐竟为什么没有回到季府:他正在进行一场生死之搏。我心中十分忧虑的一件事就是海防营和城内守军的报复,他们实在太强大了。另外还有西南方向的青州旗城,登州在二者夹击之中,看上去很像一座孤岛。
王保鹤想的是同一个问题。他说:“只要登州能够挺住,大势就会往好里演化了。这对于南方,对于全国之局面该是何等鼓励!登州之役,功莫大焉!”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更为紧要的事,就问:“先生,您说徐竟回北方要有更大的事情发生,我想那就是发动一场起义,那么,这起义已经开始了?”
“开始了,并且胜利了,当然还不是最后。最后是整个半岛的光复!”
4
与好消息相伴的还有极坏的消息,这就是在光复登州的前后几天,一共牺牲了一千多人,这当中包括了海防营和起义队伍,大半都是年轻人,有的才十六七岁。西医院由巡城兵士把守,那里抬进抬出的死伤者多得吓人。就连季府药局也拉来大批伤员,他们大抵伤得不重,糊上止血药缠上绷带就拉走。令人心焦如焚的是登州方面,那里既没有像样的医院,又不能及时把危重伤员送到城区,结果两天里就死掉了二百多人,都是失血或伤口溃脓而死。整个惨状不忍卒睹。
“战事太可怕了!这才刚刚开始啊……老爷,你千万小心啊。如果,如果徐竟老爷回来,咱们劝他哪里也不要去了,这里总要好些的。”朱兰紧揪我的胳膊。她说到了我的心里。我被血迹吓坏了。管家到西医院那儿去过,回来说这是自己一生看到的最惨烈的场面。他刚说了几句,我就转身走开了。
“有没有另一种‘起义’,是不流血的?”我像自语,又像请教。朱兰迟疑半天,最后说:“大概没有吧,反正咱这儿没有。”我心中的答案其实是现成的,当然没有。如果我痛恨流血,就要痛恨“起义”,可那是徐竟和王保鹤他们的事业啊。我从来没有这样痛苦过。我现在多少明白了父亲晚年的困境,他不知道养生的意义何在,也不知道季府最终走向何方。他不明白该放弃什么和什么时候放弃。他不仅阻挡不了养子徐竟,而且也阻止不了自己。他眼巴巴地看着季府拴在革命的大车上,被拖着拉着一路向前。
春天随着登州的光复很快就要过去。桐子开始结出,雨水渐多。这十余天里远处不断响起枪炮声,我相信一定与登州的攻防有关。夜里,哪怕是不大的一阵枪声传来,也会让我掩衣起床。我和朱兰静默着,直到四周静下来。她轻轻地吻我,安慰我。徐竟一点消息都没有,王保鹤也没有。我差人去新学找过老师,回来的人禀报说他已经在三天前离开了,去向不明。黎明前的一段时间,我和朱兰紧紧拥在一起,开始是因为春寒的袭扰,后来才发现是被战事耽搁的爱意。我们久久不愿分开,以免想起倒霉的时世。经过了差不多二十多天的分神,我们这会儿彼此都被迷住了。我在透进的曙光中发现朱兰的皮肤像菊芋一样,而且果真透出了那样的气息。她在热烈的间隙中安详地望着我,享受着至为难得的静谧与太平。
下起了小雨。这个雨天让我想起了一生中最难忘的那次经历,就是我和朱兰的结合。小雨照例在傍晚时分增大了,也像那天一样。最想不到的是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令人惊喜的大事:徐竟回来了!这真是突然,让人毫无预料。管家打着伞护送一个湿淋淋的人,走近了才看出是自己的兄长。我那会儿泪水差点涌出,一下抱住了他,生怕他再一次跑开。管家转身和另一个人说话,原来同回的还有徐竟的贴身保镖:金水。
我和徐竞住在了一起。我知道他待不久的,所以不能让他独处。我有多少话要问,只唯恐让他太过劳累。如果不是我想错了,那么他肯定是在一个疲惫的间隙里回来休整。这次将养是多么宝贵。他整个人更清瘦了,那本来就有点像异邦人的深眼窝这会儿变得更深了,目光炯炯地望向我,亢奋之情溢于言表。他嘴角上透出嘲弄的稚拙的神气,看上去像个少年,而完全不像我的兄长。,比起他来,此刻的我是多么沉着含蓄啊。我的兴奋更多是在内心。我最想说的是这样一句:“这次回来再也不要走了,和我一起打理季府这一摊子吧。”可是说出来的却是:“我担心登州,更担心你。”
我们的床相距只有几尺远,他侧身看着我,一只手放在胸部。这个惯常的动作让人想起那里有过创伤。我终于好奇地撩开他的衣服去看,他笑了:“放心吧,子弹离这儿远着呢。”他的胸部没有一个疤痕。这使我想到那是一颗过于炽烈的心,以至于不得不时时安抚它。它急切地要做许多大事,所以兄长才永远不能安宁吧。
“那些年轻人死得太惨了。这场‘起义’才刚刚开始,如果整个半岛光复的那天,死的人会多上许多倍吧?”
徐竟脸上的微笑并没有褪去,答道:“无法预料。死一些人是肯定的,一定的,这比打登州难多了。”
我屏住呼吸听着,一声不吭。空气凉得很,它们在静夜里沉沉地压迫着五脏六腑。我想说的是:天啊,既然要死那么多人,而且提前知道,那为什么还要光复?这值得吗?这太不划算了。我想没有比这个账目再容易计算的了,徐竟和他的朋友们为什么就算不出来?我忍住了没有说。后来我又想起了登州,最想知道的是他真的参与了这次光复行动的策划和指挥吗,他是最主要的一个吗。我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他,终于这样问了。
徐竟脸上的笑容收敛了,点了点头。
我一下坐起来。我的胸口憋得难受。我突然提高的声音让自己也惊住了:“也就是说,要不是因为你,是不会死那么多人的!”
我盯着他。他闭上眼睛,咬了咬牙关,害冷一样两手抱胸,缓缓地坐起。“你可以这样想。这是必要付出的代价,我们不能做个胆小鬼。”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我想问,你们这些策划者、首领们,有几个死在这次行动中?”
“暂时还没有。”
“也就是说,那一千多个年轻人里没有一个策划者,他们都不是胆小鬼,也不能做胆小鬼,而首领们安全多了,你们……”
徐竞眼睛里射出了令人战栗的一束光,让我不由得往后缩了一下。他的牙齿好像咬出了声音,随即又微笑:“老弟,你想说我们这些策划者指挥者都是胆小鬼。不过我要告诉你,你错了。”
我可能错了,我很快对自己的话有些后悔。我刚才太冲动了。我说:“是的,不过,不过我还是不想死那么多人,这太可怕了,这是多大的罪孽啊……”
徐竟下了床,下身只穿一条短裤。这让我一眼看到了他细瘦惊人的两条腿,还有中间那个小小的凸起。我有些怜惜他了。我在这一瞬间突然想到:兄长三十多岁了,可是至今没有婚配,可能连女人都没有碰过。正这样想,他的手紧紧捏住了我的肩头:
“我可不希望咱们季府出一个‘反革命主义者’!”
5
我料定兄长随时都会离开。我甚至不敢问他启程的日子,一方面害怕听到分别,另一方面也有打探行踪的忌讳。在他面前我突然察觉了前所未有的拘谨,好像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不仅是兄长,而且还是能够搅动南北时局的特殊人物。
我觉得时下最需要做的就是让徐竞在极有限的几日里好好感受一下家的温情,并且能够多多享用美食。他在戎马倥偬中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整个人看上去除了精神还是精神,身上好像已经没有多少油脂。他的小腹平平的,裤子皱巴巴随时都会脱落。我为他将那个大柳木澡盆放满热水,待他人浴时就走开了。我让朱兰为他准备了杏仁香皂和绣了猫头的大浴巾,然后就坐在外间等他出浴。谁知只一会儿他就喊我进去,原来他想在泡浴时和我谈话。我搬一把杌子坐在澡盆旁,不太好意思看他那活像干瘪螳螂似的裸体。这还是除了儿时到现在第一次就近见他一丝不挂。他的皮肤即便浸在水中也让人感到是干燥的,好像上面有一层能够拒绝水珠附着的蜡质,哪个部位一离水很快就干了。他头发均匀而稀薄,身体的任何一处都没有浓旺的毛发,下体那儿就像伏了一只死蚕,黝黑紧缩,一动不动。
我想给他搓一下肥皂,肉体接触能让我感受和记忆异样的亲密。他并无拒绝。我细细抹和搓,奇怪的是他没有痒感,也没有灰尘皮屑之类。好像我手下的躯体早已经纤维化木质化了,只让人感到韧和艮,体温也不明显。他随我搓动,在水中翻转自如,一边拉着家常。他对实业运营十分关切,似乎知道的细节并不少于我,这使我略有诧异。终于谈到了养生,他笑嘻嘻地问:“那些丹丸一直吃着?”“是的。我们药局没有过去红火了,可还是城里最好的。这方面不敢稍有懈怠,作为第六代传人,我深感责任重大……”
他往上乜斜着看我,眼白变得很大,“那么你就没有把秘传独方翻翻新?要知道在这方面也要来一点儿‘革命’,要这样才行。”
“我……怎么说呢?随时加减的,不过这只能算是‘改良’吧,我如果对它发起‘革命’,大概也就全完了。”
“嗯?还有这样的事?说说看,它怎么就全完了呢?”他呼一下从水中坐起,溅了我身上许多水。
我也说不明白。我只是觉得需要恪守的不仅是家族秘传,还有全部的根柢与义理,比如从曾祖父到祖父这段时间是变动最巨的,丹丸中的金石退出也就是这时发生的,但基本的药味组合还在,所以说也只能称之为“改良”。从根柢上摧毁这个秘传独方,也就等于自我毁败和完结,整个半岛都会唾弃我们的。我这样想着,正琢磨怎么说,他一下钻入了水中,出来时伸手撸去了脸上的水花,大呼一口气说:
“就是要大胆破局、改变、尝试,哪怕九死一生!这就是打碎重来,成一个新的‘独药师’!这就是我们、第六代、第七代传人!”
他呼叫着,一手攥拳。一瞬间我觉得他不是在谈论秘传独方,而是在谈论其他毫不相干的事情,比如“革命”。我发现他呼喊这些话的同时,两腿间的那个僵蚕突然变大了,甚至令人难以置信地昂扬起来。我把脸转开。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他平静下来,好像刚刚的激动是迫不得已,这让他很快就感到了疲惫。从水中出来,他在我的帮助下草率地擦了一下身体,穿上衣服坐到外间。这会儿那个叫金水的年轻保镖过来,两人耳语了几句。小伙子身材高挑,极英俊,手脚利落。保镖离开后我即赞扬起来,说:“好俊俏的小生也!”徐竟点头:“主要是身手好。他其实也是半岛人,父亲是螳螂拳师,与俄国大力士打过擂台的。我让他跟大统领,大统领说还是一块儿回北方吧。”
晚餐我让人准备了上好的粥食,并趁机传授了膳食要领。他听得津津有味。入夜后我把他领到了窗前,让他看满天繁星、一轮新月。他瞪大了眼睛,大口呼吸说:“啊,好久没有这样的夜晚了,这是北方才有的啊!”我等他再平静一些,就讲了一遍星空和万物摄取的道理,告诉他看东西时不可太用力了,当目光与外物交接时,须是收敛和含蓄的、平缓自然的。他听后点点头,又摇摇头:“这真是清贵闲人的事业,看来我只有留待以后了。”“那还要等上多久啊?”“谁知道呢,反正是革命成功的那一天吧!”我失望了。为了说服他,我指出一个事实,这也是父亲告诉我的:“你们统领在南洋时就吃过父亲的丹丸!养生是随时都要做的呀!”他“嗯嗯”两声:“是的。不过吞服丹丸是简便易行的,我以前试过,以后还要试,你就为我多备一些吧。”我很高兴。
这一夜我们睡前谈得愉快而放松。他说大统领早年行医,一听养生术即大感兴趣,一再鼓励他好好探究。我激动了,坐起来说:
“那真是好!那该多好啊!让我们一起做这件大事吧!”
他笑笑,转脸看着上方:“那不过是一股热情而已,后来事情太多了,哪里还会想这些。其实父亲已经有意无意做出了最好的安排。”
“什么安排?”
“瞧瞧,他让你来守住家业,做第六代传人;我呢,就做现在的事情。”
我一声不吭。我在想他的话有无道理,越来越觉得周密。但我分明知道这一切并非是父亲的心愿,当年只是让他出洋求学。我叹息一声。我想到了“天意”二字。
徐竟长时间没有说话。这样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起了康永德:“康大人与我们来往不多了吧?”
我说:“是的。”我想起上次与王保鹤还谈起了那个人的儿子,就把康非如今已是协领,掌管一支新军精锐的事告诉了他。他“嗯”了一声,兴趣仍旧在康永德身上:“这个季府的老朋友还在研磨长生术,不过他热衷的是另一派了。”
“他算不得老朋友,父亲后来不过是应付,不敢开罪而已。他们父子其实是我们的敌人。”
“是敌人,也是老朋友。”
6
我相信比自己更能了解徐竟身体的人不会有了。虽然我们俩不过在一起待了两天两夜,而且几乎没有问起他这方面的具体情形,比如对健康的感受之类。事实上他可能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心自己的身体了,不会细细地揣摩它。五脏六腑各器官性格迥异,它们活泼着呢,一个稍稍不那么迟钝的人在安静的一刻,最好是午夜,即可以很容易地看清各自的面貌。它们有时候是沉默的,有时候恰恰相反,这一刻会期待神思的垂顾,企盼注视的目光。躯体的上下左右犹若几个大的区域,都拥有自己的节令与风习,甚至有自己的故事和声音、欢乐和哀愁。在黎明时分,我时常听到胆囊像小鸟一样欢唱起来,膀胱打着哈欠。有些器官在值夜,它们会在一天开始的时候睡一会儿。
徐竞干瘦的身体没有赘肉,也没有其他多余之物。它绝少贮备,是一个“无产者”。为了一路轻装,体内甚至只携带少量的水。所以只要离得稍近,就会感受这架机器在隆隆转动中不断生成的灼热,闻到透着些许辛苦的焦味。他的鼻孔因为总是流动干热的气息而坚硬苍白,仿佛早就木质化了。我知道润化对他是多么重要,却不能让其一次性地饱饮,那样他整个人就会步履维艰。我从他稀细而均匀的发质上,看出长期简化潦草的生活带来的全部利弊:韧顽却也单薄。这样的人会在极其艰难的苦境下挺住,但更容易在出乎预料的时刻里突兀崩坏。我小心地为他做着丹丸加减,这中间毁掉了两次成品,第三次才开始放手制作。我用蜡盒密封,尽可能做到易取易存。我看着他吞下第一粒。
“我觉得咱家的丸子越来越难吃了,有一股铁锈味儿。”他活动着喉结。
“无论怎么忙碌,丹丸是不可忘记的。”
徐竟把一沓药物放在一个帆布囊中,又交给金水保存。我再次叮嘱,他微笑点头,长时间看着我。我有点不好意思了。这样一会儿,他说:“你真的以为、从心里以为这玩意儿有用?”
我的目光犀利起来,盯住他。
“或者说,这玩意儿真的会发生很大作用?”
我心里有些痛惜,不知自己的话是否多余:“兄长,这是不须怀疑的。只要坚持下来,生命就会受益的。”
“你真的以为人能够长生不老?”
“是的。父亲说过,‘人的死是最荒谬的事情。”’
他望向窗外:“那么,死这种事情因为总是发生,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所以也就变成最正常不过的了,”他说到这里扭头看着我,“季府一代代都试图扭转这个,反而被一些人看成不可能、不正常的了。”
“岂止是季府,所有大养生家,包括几千年来的那些方士们,都被看成不正常的人,有时还被看成骗子。”
徐竞笑了,不过很快收起笑容,搓起了两手。
我接上说:“长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上天造出了这么完美的生命,不会让他就这么死掉,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不过要长生就不能犯错,尤其不能犯大错,只要犯了,那就必死无疑。”
徐竟这一会儿显然被打动了,头往这边探着:“那你说说看,哪一些事情算是犯错呢?”
我有些为难了。说实话,这恰恰是一个养生家倾尽一生才能回答的问题,可以说是整个学问的核心之所在。有一些错误是立马可断的,而有一些则是十分困难的:也许在努力防止犯错的同时,就已经犯下了大错。我稍稍思索了一下,说:
“我也说不好。但我知道,‘仁善’是长生的基础,是养生术的根柢。”
“‘仁善’,”他踱着步,念叨着这两个字,“这也麻烦啊。有一些行为好像是,其实不然;有一些是大恶,到头来却是大善。”
我知道他在为某些事情辩护。我不想反驳,但还是忍不住:“无论如何不能杀伐,那就是养生的反面了。”
“是吗?”他嘲弄地盯住我,“那么忍受才算养生了?那些土匪和清兵杀了多少无辜!对付他们也只有刀枪!血是流了,可是害怕流血就会流得更多、流个没完!你来回答,后一种杀伐是不是‘仁善’?”
我回答不上来。但我明白事情还要复杂得多,这是一言难尽的。人哪,有时的确是需要极大的、非同一般的忍受力。我说不好。
徐竞激越起来就声高气壮,难以止息。他在我面前走动,手掌翻飞:“所以说究其根本,我们革命党人所做的一切也是为了养生,许多时候它们是一回事。挽救人生,季府有一味独药,就是这传了几代的丹丸。在我们这儿,挽救世道也只有一味药,那就是‘革命’!”
我不再说话了。我明白这是压根不同的两味药,就像我们季府与那个西医院一样,大概是不可调和的。我叹了一口气。我只希望兄长能好好将养,服用丹丸,平平安安。我忍不住又看了看他细弱的双腿,特别是窄到令人吃惊的臀部:这样的人是绝对不适合奔驰沙场的,甚至连结婚都有些困难。我不认为有哪个女子能够坦然自如地和他在一起。
“有些养生家就是邪术家,还有脸奢谈‘仁善’二字!他们是为另一些人准备的,比如那个康大人。我得到的情报是这人如今迷上了‘男女双修’……”徐竞愤慨之极。
我“啊”了一声,站起来,脖子突然一阵胀疼。
“怎么?你知道这事?”他盯住我。
我期期艾艾。我真的不知道康永德的事。
7
除非是兄长主动提到近期战事,我是不会过多询问的,就像他从不问丹丸秘方一样。我发现他闲下来常常望向窗外,神情肃穆。这让我想起了“遥思”,这一刻远驰的思绪算不算呢?兄长的心事显然全在尚未结束的战事上,这一趟归来或许是难得的喘息间隙。后来他的一席话证实了我的猜测:
“登州最危急的日子过去了,这全依仗南方革命军,他们把青州旗城的新军堵在了半路。两军在登州以西的龙口城打了一仗,新军撤了。这一来东边的海防营也不敢妄动。”
他的眼睛灼灼有光,右手攥拳击了一下左掌心:“只要我们这个都督府挺住,对南方和关外的鼓舞,还有兵力牵制,那作用就大了。那个康大人这会儿是最不好受的,他一天拔不掉半岛上的这根钉子,就一天不能安生。”
他的话让我想到了那个新任的登州都督,就冒失地说了一句:“你才应该做都督。”他听了一怔,马上答:“我们革命党人要做大事,而不要做大官。你不晓得,那个人智勇双全,早年毕业于东京士官学校。那场危险的谈判就是他领人去的,千钧一发之时举起了炸弹,可以说一举乾坤定!”
我听着,不由得心生敬佩。那是将性命置之度外的特殊人物,这一类人与处心积虑保存一己生命者,真有天壤之别。不过我又想起了父亲的话,他临死前的最大愧疚就是偏离了原初的道路。他为自己保存不当、以区区七十余岁离世的生命而遗憾,甚至有点职业上的耻辱感。我一时无语。
徐竟说到康永德,又接上了前一天中断的话题,鼻翼和嘴角挂满了鄙夷,还有极度的费解,以探究的口吻说:“这家伙一心想长命百岁,当年就是为这个才与父亲交往的,他听说季府祖上出过几个仙人。后来父亲过世有点早,他就不再迷信我们了。不久以后他就和另一帮民间术士搅在了一起,在家里养了一大群使女。这样的恶棍不光难以长寿,还会不得善终。你对那些邪术怎么看呢?”
我一个字都没有漏掉,心跳加快了。同时一个强大的声音在心底响起:邪术仍然有悖于义理,可以说恰好相反。尽力放纵与翦除欲念怎么会一样?仅从形式上看二者倒也容易混淆,但实质是决然不同的。我说:“不过……它们……”
“呣?”徐竟咬咬嘴唇,“你怎么看?”
“哦,方士们传下来的方法流脉很多,一时说不清的。”我慌慌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这方面深奥晦涩之极,绝不是现在可以讨论的。我当然明白,只要他不留在季府,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我所能做的只是在心中祷告,愿所有的灾殃都离兄长远一些。
我害怕兄长再次离开,因为他每一次离去都遥无归期。在那样的日子里我倍感孤单。有多少事情要和他商量,但那需要时间。他留在府中的时间不多了。也就是滞留府中这短短几天里,他有许多时候还要和肖耘雨及保镖在一起,还要出门。我担心的事情终要发生,这天下午徐竟匆匆回到房间整理东西,说马上要出去一下。
“什么时候回来?”我希望这次不会太久。
他的手按在我的肩上,“说不好。老弟,好好养着,照顾好这里。我只要一有机会就回来。”
我抱住了他。他用一只手臂挽住我,好像极不习惯这种拥抱,最后轻轻推开了我。他走了。
8
天气渐热,草木飞快长高了,府中更加沉寂空旷。我的心一直悬着,而它必须稳稳地落到原处。我知道这是那个黄昏的火烧云造成的:送别徐竟时,一转身看到了满天血红的云絮,淋漓着。记忆中这样的天色没有一次会带来吉祥。那会儿管家过来了,我指了指天空,他没说什么。“外面有任何消息,你都尽快告诉我。”我扔下一句,快步回到自己的房间。
朱兰曾经问我:登州光复后,是不是就意味着这场起义已经胜利结束?我肯定地告诉她不是,“这只是大起义前面的一仗,最后还会有更多交火,我们这座城市也要光复。”朱兰听了不仅没有高兴起来,反而更加忧愁了。她叹息着拥紧我,久久不愿松开。“老爷,无论外面的枪炮打得多紧,你都不要离开,这儿有我。”我不由自主地偎在她的怀中,这是世间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
等待开始了。这样的日子格外漫长。没有枪声传来,到处一片沉默,好像整座城市都在等待。午夜有雁鸣,这样的季节不该传来它的声音啊。一切都因为太静了。朱兰在整一种草药,原来一直背着我喝一种叫“徒然草”的煎剂,那是远离身孕的古方。我不想阻止她,因为一个“居士”的主意既定,谁都拿她没有办法。她爱我,认为自己有十足的把握挡住通往小白花胡同的路。那条路真的荒芜了,尽管这期间有许多次在脑海中闪过。我会于静默间出神,然后吐出一声古怪的叫法:“老虎头!”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一个人会得知这三个字的秘密,它代表了某种不可救药的欣悦和颓唐、热烈与绝望交织的情愫。
它是我在暗中给“酒窝”取的一个外号。那是我于难分难解之时收获的灵感。我被她宽广馥郁的大嘴吻住时,沉迷忘我地抚弄着那个开阔的脑门,总觉得上面写了个“王”字。这个虎头虎脑的大眼美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尤物,单纯,爽朗,有一种凌驾于一切动物之上的优越感。她在情急时动作繁乱的比比画画永远印在了我的心上。我不知道那个大动物的称谓该怎样变为手语,只是一边比画一边气喘吁吁地叫着,最终也没让她明白。好在她多少知道那是来自一个男性无上的赞美,对我表达了加倍的爱意。
每当呼叫这三个字时,我都觉得是对朱兰的某种背弃。我尽力压抑自己忘掉那个人和那条胡同,可是另一个地方又会浮现在眼前,这就是缓缓升起的明月下,那片青生生的红薯田。“原来一切都会留下刻痕,我真是太不幸了!”我在心中呼喊,一手按住了胸口。
因为这等待实在太煎熬了,也因为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就和朱兰一整天关在屋里。这儿闷热得就像大雨之前,我们只穿很少的衣服。我对她讲了兄长干瘦的裸体,我的怜惜。她马上阻止说:“我不想知道别人的身体。”她可能担心再次见到徐竟不好意思,将这种私下谈论视为不洁。我觉得在不知何时就会袭来的隆隆炮声中,最不能离开的就是她的庇护。我只想躲到她的身体深处、更深处。
有一次我用手语告诉她:“我必要娶你。”她正瞪着深情的眼睛,这会儿立刻推我一下坐起。“我们说好了老爷,我求你再也不要这样说。”她生气了。“难道这有什么过错吗?”“我说过了,怎样都行,只有这个不行。”“到底为什么?”“我是下人,我是‘居士’。”我却认为没有一条可以成为理由。“下人”从来不是天生的,“居士”也不妨成家。朱兰却固执地说:“我发过愿,我要看护你一辈子。”在她的心目中,那些通过以身相许挣脱了“下人”地位的女人是最下贱的。“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这样看你啊!”我拥住她摇动,眼泪都快出来了。她点点头:“这一点都不关你的事。是我打定主意这样,我一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把自己给了你。我不能再往前走了。”
这场谈话会让我终生记住。不过娶她的心念却难以断绝。女子对我来说是无尽的谜团,各种各样的女子,经历的和即将经历的,无一不是天下最费解之物。我会时不时想起某个可怕的日子,那是一个非男非女的人剥夺童贞的时刻。鹦鹉嘴代表了世间全部未知的恐怖和幽暗,还有生命里注定要经历的忧伤和背叛。我首先背叛了自己,而不是任何一个人。我曾经许诺过什么,面对自己的良知。我的贞洁不仅仅指身体,还有意志。我太软弱了。
亲爱的朱兰,趁着炮声还没有响起,让我们抓紧时间吧。我有时会躲在角落里呜呜泣哭一会儿,然后搓干红肿的眼睛去找朱兰。我只有把无尽的愧疚和伤痛排空,才能和她一起。那时我是真正幸福的,无牵无挂,就像重新回到了孩提时代。我们彼此拥有,毫无邪念,更无拘谨。这一天来得太晚了,这一天如果早几年来到,我大概也就不会犯下那些致命的错误了。
在间隙中我会想到徐竟。我不知此刻他奔波在哪一条路上,一连多少天过去,什么消息都没有。我忍不住了,不得不一遍遍去问管家肖耘雨,他是府中最灵通的人,而且好像接通了过去与未来。他说自己也有些焦急。又过去两天,他告诉我:“南方有两艘舰艇正往海防营这儿开,半路上哗变了!”这大约算是好消息。果然,第二天报纸上就刊出了这条新闻。
据说那两艘舰艇一直停在半路,进入渤海之后就再也没有继续往前。
“登州怎样了?”我问管家。
“登州还是登州。”
综合这一切,我觉得半岛大势正往好的方向发展,兄长也是平安无恙的。我再次和朱兰吃起了土豆炖肉,还喝了米酒。这是小白花胡同最多的饮食,是无言的纪念,引起的是超乎寻常的激情。我们一直到半夜还不能分开,而且毫无倦意。大约是凌晨一点的时候,我们正紧紧簇拥着,突然外面传来了一声闷闷的、巨大的响声。
“是打炮!”朱兰跳起来。
9
这一次的炮声比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猛烈而持久,好像是攻城的大声宣告。从这种笨重的火器发明以来,几乎每一次像样的战事都要以轰鸣的炮声开始,就像最著名的半岛大筵一样,第一道菜肴永远是“葱烧海参”。我知道这是某些人赶赴的邀约,他们急不可待地要以身相许。谁都无法阻止的飞蛾密集而来,然后纷纷投入焚烧,发出肢体迸裂的噼啪声。我分不清那些在烟气中的影影绰绰,只想寻找一两个熟悉的面孔,他们会在梦中出现。
马队又奔驰在街头,蹄音震动夜空。密集的炮声变为零散的单击,一会儿又是群发的枪声。城市正北、东部甚至东南部都有枪炮声,这是从未有过的。要知道战事如何,应该去那座西医院看一看。府里人从外面回来,只说战事激烈,却讲不清交火的双方隶属哪一部分。不久有人说西医院又一次堆满了伤员,他们大都是海岸守军。不久季府药局也抬来了受伤的兵士和民众,一切都和上次一样。我到处寻找管家,在这个混乱惊瞑的时刻却见不到他的影子。
两天以后城区周围的交火减弱了,西部却一直没有停息。那是登州的方向。城区又戒严了,大街上空空荡荡。巡街的兵丁一律身挎马刀,大概火铳全去了前线。第三天肖耘雨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身边是缺了一根手指的儿子肖琦。他们带来了凶险可怕的讯息,而且与期待和预计的一切迥然有异。南方革命军原准备与驻扎龙口城周边的人马会合,一举拿下这个重镇。届时海防营及守城官兵必将西奔,一直泊在海上的军舰即可相机突破。副总兵将在内部接应,城东潜伏了一队义军。城防一破即兵分两路:一部夺取府衙,一部占领水师。困于水城的登州将士正可一显声威,届时东西联手一并夺取要塞,光复半岛中东部。计划可谓周密,本来胜算在握,谁知那个副总兵不慎走漏消息,水师内乱,总攻不得不提前开始。双方交战甚炽,青州旗城倾巢出动时,革命军尚有一半人马跋涉中途。
“从南方赶过来路太远了,他们走了半月,打打停停。这边急得心都跳到外边去了……”管家流下了泪水。
这个人的泣哭让我害怕,不敢再问下去。症结显然在那个副总兵身上,可以说一着不慎全盘皆输。管家的儿子肖琦说:“就是按期起事也不成,因为南方兵太糙了。”“糙”就是无能的意思,我难以苟同。
“副总兵拔刀自刎了。”管家说。
战事的惨烈远超想象。不久消息坐实:革命军战死大半,残余已经西撤。增援之旅被阻于中途,这边未得一弹之益。自上次登州光复后,半岛守军备战增员,添置洋炮及各色火器不计其数。然而义军纠集数支队伍,成分十分芜杂,只可乘胜追击,却难以负隅顽抗。海上战舰依仗船坚炮利,威风凛凛,无奈不得上岸,最后只好随大势而去。总之此役损失惨重,不仅这座城市没能易手,就连登州也失去了。我问那个新任都督时下怎样,管家摇头:
“打听不到下落。”
我最不敢提到兄长的名字,管家说:“你尽可放心,徐大少爷平安。”“你能肯定?”“我能。”
我和朱兰整日不作一声,默默相对,无心茶饮,每天只用粥食。窗户紧紧闭锁,担心风中飘来血腥。朱兰几次踱到窗前,目光里闪烁着悲绝。我们甚至来不及牵挂徐竟,因为接下来的消息更加令人心悸:两千多人战死,其中多为义军;登州破后遭到屠城,革命军任命的那个都督逃至南部山区,却在隐匿间被自己人出卖,押解途中吞金而亡,吊在城门外示众三天。如此惨败已是定局,不知徐竟诸位该受何等责罚。我觉得每一个手指骨节都在发疼,喉咙突然哑了,一个字都说不出。
朱兰说:“天哪,今后该怎么办?”
我用手语告诉她:“不知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起义失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