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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独药师 张炜 8169 2025-10-27 17:53:30

1

城里的人已经习惯了看到这辆华车在街区徘徊。他们知道车里坐了那个有点怪异的年轻老爷,知道他身旁有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车子一直转过三个街区,最后才恋恋不舍地转回府邸。陶文贝下车时由我搀扶一下,然后径直走进大门。她先是进入前庭,从侧门踏上更道,再隐人茂密的林木。朱兰已经在那儿等候多时。

一个多月飞快流逝,时间过得实在太快了。那个南方革命党的特使已近痊愈,正做离开的准备。徐竟有些欣喜和轻松,对我满意极了。陶文贝施治时徐竟总是寸步不离,一双专注的目光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动作,病人皱眉他就会上前一步。一次治疗完成,徐竟会在外间对陶文贝细细询问一番,然后致谢。这个过程从开始到结束大约需要一小时,我却觉得有半天那么长。为了避免太过匆匆引起疑虑,我们通常还要再延留半个小时或更长。余下的这一段时光是极其珍贵的,我可以陪她在府内走一下。从引以为傲的花园到上个世纪的老宅,都让她发出赞叹。我留意她的每一个表情,在心底盼望这一次次强人所难的出诊能使她多少改变一点。我既感知到她那副高傲的性格,同时也窥见与其年龄相符的纯稚。她对这座古老府邸饶有兴趣,常常表现出某种好奇,对它的主人却依旧敬而远之。我小心地接近或不得已地退缩,幸福与痛苦交织一起。不可遏制的爱欲常常使人忘记一切,那会儿除了坦诚和真挚再无其他。她冷冷地打断我的那一刻总是令人呼吸急促,羞愧难当,还有一种压迫和窒息感。但我还是设法重新开始,尽管这十分艰难。因为我知道这远远不是结束的时候。

自她踏人府中的那一刻我就有个奢望:能够请她到那个阁楼上去,哪怕只短短一刻也好。可惜我的努力全部落空,她绝不想进入我的个人空间。那儿藏匿了一个男子的心灵,她只想躲开。

那个南方特使一旦离去,一段不无浪漫的插曲就要突兀而悲伤地结束。我有些心痛,夜里睡不着,忍不住要与徐竟长谈。至此我才发现,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竟然缺少这样的倾谈,而这之前我对他是那么牵肠挂肚。

我们说到了登州以及起义始末,特别是那不复生还的两千个青年。徐竟说血是不会白流的,起义虽然失败,宝贵的经验却被获取,巨大的激发力已经产生。他认为在经过了必要的准备和忍韧之后,下一个高潮为期不远。令我惊异的是兄长总是那么自信,几乎没有什么摧折能够使他颓丧。夜色中他的眼睛闪着光亮,几次站起来走动。我突然想到了王保鹤先生,因为自从登州光复前见过他,到现在没有谋面。我想念先生,上一次他取走的丹丸大概早就用完了。我提起他时,也顺便问了兄长服药的情形。徐竟说王保鹤就在北方,你们相见的日子不会太晚。说着从衣袋中取出一个小瓶,笑吟吟地看我:“你看。”他倾出几粒吞下,连水都未喝一口。我放心了。

心中磨得滚烫的一席话还是关于陶文贝的。我多想听到兄长的一句鉴定,更希望能为时下的困窘指出一条道路。在我出神的时候,徐竟探探身子拍了我一下:“好极了,眼力不错,就这样定了吧。”

我望着他,一点都不怀疑这句简短有力的话就是说陶文贝。我扯紧了他正在缩回的手,“可是,可是这太难了……”

“比一场起义还难吗?”

我觉得喉头发烫,一时无言。

兄长举起了拳头:“该发起致命的进攻了!再犹豫下去不仅贻误战机,而且浪费生命!”

“我……我想如果比作一场战事,那么要紧的不是何时发起进攻,而是保证胜利!”我不知为什么憋出了这样一句,说完立刻有些后怕。

果然,徐竞在屋内急急走动,咳嗽,最后立定在我面前。我被他那双目光吓住了,禁不住后退一步。他哼一声,扔下轻轻一句,坐在了床上:“胆小鬼总是想着失败。”

2

兄长就在夜谈的第二天离去了,与那位特使一起。行前那位英俊的保镖金水又出现了,小伙子可能是特意赶来的。三个人趁着夜色掩护出了角门,很快消失了。我和朱兰、肖耘雨站在铃兰丛中,看着他们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夜晚我一直想着陶文贝。我自问:难道一切就这样完结?回答是当然不能。我回溯一月来的每个细节,这时惊奇地发现:她竟然容忍了我长长的倾诉。我在屋里走动了一会儿,再次坐下来写一封信。比较起来我对文字更加信赖,认为只有那种无与伦比的古旧文法才能够准确无误地传递心声。

在我所有的记忆中,再也没有比这半年来的经历更险峻更陡峭的了。自己有许多次离那个不可思议的存在、离一个灼烫烫的神话几乎相挨无间。同乘一车时,因为厢内过于窄逼,那会儿真是如煮似煎。她的气息满溢了一个小小的世界,幸福令人无法喘息。那会儿我双手发冷,双唇肯定没有一点血色。偶尔的颠簸让我们的身体触碰一下,心跳骤停。今夜我写啊写啊,渐渐忘记这些文字是送给她还是留给自己,只记得结尾写下了这样一句:“原谅我吧,因为对我来说,这会儿就像一个束手待擒的罪犯。”我怔怔地看着“罪犯”二字,又加上八个字:“狭路相逢,遭遇至物”。

天快亮了。余下的时间里我做了一件颇为冒险的事情,不过也足够果断:将信迅速封好并用力写上她的名字。大概是害怕自己变卦吧,这会儿即刻跑下阁楼,从门下插入朱兰的房间。她将在黎明后为我送达。

做过了这件事觉得极为疲惫,倒在床上便睡着了。

又是两天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我预感这次与往昔不同,究竟怎样不同却不知道。为了打发难耐的等待,我又乘车去了街区。车夫没有得到我的指令,只是信马由缰。我偶尔掀开厢帘看着毫无生气的市象,心中黯然。不知过了多久,车子明显地慢下来,打帘一看竟离麒麟医院很近了。车子行驶得越来越慢,最后几乎贴近了那个铸铁大门缓缓驶过。我又一次注意到了门上的图案,想起至今未能请教陶文贝,不知道上面铸的究竟是什么花卉。

回到季府时朱兰欣喜地望着我,那像雏菊花瓣似的双唇抖动起来,两手从背后抽出,捧出一个洁白的信封。我的牙齿都碰响了,慌慌地把灼烫之物取到手里,一刻不停地爬上了阁楼。

这里面可能是一纸令人昏厥的判决。紧张使我不能呼吸。我搓动两手,将信封放上案几,又挪到一件青瓷瓶上,让它像一朵即将开放的百合。我在心中默念着她的名字,一点点打开。白笺,仅一行字,稚拙而简洁,不错,像一只小羊羔留下的痕迹:“尊敬的季老爷,能否请您屈尊来一下麒麟医院?”落款是那三个字。就在它的旁边,我还发现了信笺上固有的水印花卉,好像是玫瑰。

我冲下了阁楼,朱兰要说什么时,我已跨人了门厅。“老爷,老爷。”她在我稍稍停顿的一刻追上来,询问的目光盯住我。我这才说:“备车,麒麟医院。”

车子太慢了。这使我想起以前添置一辆西洋汽车的决定。我问车夫汽车的事到底怎样了,他举着鞭子回答:管家正差人办哩,要不是因为战事阻隔航路,车子早就停在府中了。我这才明白汽车要从水路运抵。

踏上医院长廊正是下午四点多钟,浓浓的石炭酸味让我想到了第一次:差不多也是这样的时刻,自己来这里瞧了那排“马牙”。我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左腮,抬头辨认那些穿了白色长衫的人。似曾相识的女医护们来来去去,并不看我。我看着她们的背影,发现这些姑娘的脖子较外边的人好像更长一些。她们当中只有一两位洋人,即便这样,医护们相互之间打招呼还是习惯地使用洋文。拐过长廊去那间熟悉的诊室,没人。正站在门口等待的一会儿,迎面走来了雅西。我忍住不快与他打招呼,他马上说:“是的,是的,她就在那儿的,是的。”

我往雅西手指的那个方向走去。“是的”两个字好生奇怪,仿佛他提前知道我要来似的,这令我更加不快。不过我希望这是蓝眼人古怪的文法造成的误会,实际上他什么都不知道。越是往前,噗噗的心跳越是加快,使我不得不在一个廊柱前伫立一会儿。一个端了白色器械盒的护士专注地看了我一眼,我却不记得见过她。奇怪得很,她的脖子也有些长,细高身量,走路颇快。我想追上去问一个人,刚刚起步身后却响起了一个声音。这声音让我立刻停住,但不敢回头。

抱歉,我没有像过去那样手捧一束菊芋花,可是心中冲动得像一个拥满了鲜花的少年。我缓缓转身,两手奇怪地藏到了身后。那是空空的两手。

“季老爷,请跟我来吧!”陶文贝说完就转过身去。她的目光和声音都过于平静了。

她走在前边,步子稍快,以至于不得不停下来等我,但并不回头。她灵敏之极的听觉可以准确地判断两人之间的距离。就这样,我们转过三个短廊,来到极安静的一个区域。这儿本来是自己极熟悉的地方,然而此刻我竟毫无察觉。

我们在一个门前停住。笃笃敲门。里边响起了男声。门开了,一阵冰冷的惊奇感突兀地袭来,让我发出“啊”的一声。

屋里半躺着一个人,他是院长伊普特。

3

“亲爱的朋友,季先生辛苦您了!这是陶小姐的意见,请她跟您解释吧……”伊普特的声音疲惫而又低沉,像是尽了最大努力才说出这样几句,说完又靠在了床头垫子上。这时我才认出这儿就是那个病房,他旁边的柜子上有针管之类。

我慌促不已,脑子里近乎空白。我不敢转身去看陶文贝,不知道将发生什么。

“季先生,事情是这样,伊普特院长已经病了很长时间,眩晕,全身无力,常常不能坚持工作。医院尽了最大努力,可还是不够理想。院长暂不能回国,因为这里实在离不开他……”

她的声音一点点低下来,仿佛力气也越来越小了。我的心跳开始变得平缓。我听得明白,这个房间里躺了一个病人,而且是麒麟医院的院长。原来我的到来与此有关,不过这似乎也太唐突了。

“您能来,我们太感谢了。没有用车去接您,因为不想惊扰太多的人,还恳请您能谅解。这是伊普特先生的意见,他愿意尝试一下……”

我不得不打断她的话:“我还是不明白,请您说得细化一点,如果,如果这儿不方便,我们可否单独谈一谈?”

陶文贝看着伊普特,像在征得院长的同意。床上的人点点头。

陶文贝走出屋子。我们来到隔壁一间闲置的病房。她将门留了一道缝隙,犹豫了一下又关合了。我身上有些燥热,手足无措。我渴望只有我们两人的空间,可是这会儿又格外不适。我真正想说的是:我的信,你真的读过了吗?

“院长肯定是累的。两次打仗死伤那么多人,这儿连走廊都挤满了。所有能用的地方全腾出来了,他的办公室都变作了病房。每天只睡三两个小时,除了晨祷从不耽误,连吃饭都顾不上。就这样他病倒了,用多少药都不见好。我就想起了您,府上也许会有办法。雅西不同意,院长说不妨试试,我就给您写了那封信。”

我的手伸进衣兜里,那儿有一瓶丹丸。我已经习惯了随身携带它。可是我知道即便对方同意,服用这种东西也是以后的事情。眼下最要紧的是解除他的眩晕之苦。我凭经验知道这可能并无大碍,仅仅是长期操劳扰烦所致,药局里任何一位坐堂先生都可以为他诊治。我点点头,吐出的却是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话:

“我想,您大概没有收到我的信……”

她的脸倏地红了,眼睛转向窗外:那儿正飞起一对雪白的鸽子。同样,她像我一样答非所问:“我这样请来季府老爷太无礼了,不过您也曾经在我十分为难的情况下,把我拉到季府,去为一个生人治病。”

“我那回可是手捧一束鲜花来的……”

“我也会给您一束的!”

她说完定定地望了我一眼。我被这目光逼得心慌,说:“您知道,我一直在等您的信,日日夜夜,每时每刻。我已经无心做任何事情了……因为,因为我……”

“因为您遇到了一个‘至物’!”

她的胸脯剧烈起伏,那个精巧挺拔的鼻子也在动,长睫闪闪。她生气了。老天,我愿意用一切方式向她赔罪,为自己不合时宜的真诚和可怕的莽撞致歉。可是我张开了嘴巴,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言辞。

“我觉得这才像季府老爷啊,把人当成‘物’,可以随意怎样,只要喜欢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这回您大概错了。您的信不需要回,它不过是您的忏悔,我不能打断您,您只要愿意就继续好了……”

我几乎满怀欣悦地问道:“请问什么是‘阡悔’?”

她垂下眼睛,脸庞又一次红了。无论如何,只要是美丽的姑娘,她最终还是要回到羞涩。她的声音比刚才低多了:

“就是……说出自己的罪恶……”

4

那个黄昏,我是背负着罪恶感离开麒麟医院的。她突如其来的回答事后将愈加显出它的分量。我出了大门,随着离她越来越远,那种不可饶恕的罪感也变得更加强烈。我几乎是在车夫的搀扶下爬上了车子,两腿像灌了铅。我一路回顾自己一月来向她坦白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深为震惊却毫无悔意。

不能耽误的是这次至关紧要的出诊。我在心里细细盘算一遍,以便派出药堂里最合适的某位先生。其实随便指定一个即可胜任,不过我还是宁可谨慎一些。这是个多么好的令人扬眉吐气的机缘,我真想让全城人都知道季府药局出诊麒麟医院了,可惜这事最终还是得暗中进行。陶文贝不想惊动更多的人,说明她充分顾及了洋人的脸面。好吧,为了她,暂时也只能如此。

我首先想到了最老的坐堂先生,即那个须发茂密的人。由他为洋人诊疗也算适宜,因为他自己或许就有胡人血统,最主要的固然是其丰厚的经验及高超医术,我也曾吃过他的方剂。在空闲时与之切磋医理是一件快事,我们曾就药石克病与长生原理之异同有过辩论,当他一时忘记对方是尊贵的老爷,只顾挥动熊掌似的浓毛大手滔滔不绝时,真是可爱之至。

此人趣事多多,是一个为药局博得声誉的人。最有名的是那枚传递了五个人的膏药事件,该事件集神医传奇、阴谋奸杀、侦探破案等诸多元素于一体,经过多年演绎,已成为一个脍炙人口的神奇故事。那时的先生正值盛年,医名初起,正展露出雄踞一方的气势。他伸出蓬蓬毛手按住患者腕部,一双闪着幽光的猫眼眨动不停,曾经令多少人望而生畏。也就在那些年里他发明了一种特别的膏药,该药贴在患处能够催生汗液,激发腺体分泌,并在病灶周围缓缓游走祛病。

传说有一个富商被人杀死,恰好在七天前贴过他的膏药。探员在办案过程中陷入疑团,从饮食起居多方勘察,盘问妻妾仆役多人仍不得破解。后来探员找到药堂先生,无意中得知一剂膏药须贴敷十天,死者却于案发前第三天到处寻觅不翼而飞的膏药。先生随探员到现场勘辨,竟在年轻账房身上发现了敷贴膏药的痕迹。他幽幽的眼睛盯得对方瑟瑟发抖,探员于是追问不舍,账房只得招认:他与庭院女花工睡过一觉,回来后发现身上粘了这枚膏药。先生当即判断药物随汗液游走,两人缠绵时附到了他的身上。顺藤摸瓜审问女花工,女花工又供出了与之苟且的管家;原来管家与富商小妾早就有染,两人前一天曾在一起。由此算来那枚膏药先后传经五人,至此凶案告破:管家正是杀害主人的凶手。

当我陪伴坐堂先生来到麒麟医院,将他介绍给陶文贝时,两人都显出了惊愕的神色。这也在预料之内:还没有哪个男人对这个女子的美无动于衷;而对方则对他猫头鹰般的眼睛和浓烈的毛发有些措手不及。尽管如此,陶文贝很快恢复了平时的温婉,恭敬有礼地接待了先生,先是致谢和介绍病况,再把他领到那个静谧的房间。

整个诊疗过程我都陪列一旁。陶文贝帮院长坐起时动作温柔极了,院长用洋文道谢。坐堂先生看了患者舌苔,号脉,简短询问了一下,不长时间就开出了方剂。他把写了药方的纸片交与陶文贝,然后麻利地取出背褡中的银针。伊普特注视纤纤针芒,“哦”了一声,看了看我和陶文贝。陶文贝一侧身子挡在两人中间,微笑说:“先生这不可以,先生请等一下。”坐堂先生一皱眉头,我赶忙扯了扯他的手。因为我明白陶文贝要做什么:给银针消毒。这个必不可少的过程早在自己住院、在她去季府诊疗时为我熟知。

经过了消毒的银针扎在了伊普特身上,选取了不同的穴位。伊普特孩子似的眼神看着颤颤银针,咕噜了一句洋文:“瞧多么有趣!”

第一次诊疗就这样结束了。我让车夫将坐堂先生送回,自己借口商量事情留下了。陶文贝手提那张写了药方的纸片,费力地读给脸色红润的院长听,两人不时停下,将方剂中涉及的植物名字按拉丁文转译做中西对照。伊普特很满意的样子,忙里偷闲向我点头示意。我一直等到他们停下来才小声提醒她:最要紧的还是让患者早些服药。陶文贝随我走出病房。

雅西过来了。他歪着身子看陶文贝手中的纸片,只瞥了两眼就将目光转向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么这个蓝眼男子早就对我产生了戒备。陶文贝用目光示意他去探视院长,他才离开。“我们去取药吧,大概车子停到门口了。”我催促道。

我们一起下楼,彼此没说一句话。剩下的事情心照不宣:再次重复不久前的那个场景,即两人相挨坐在车中,在踏踏蹄声中穿越大半个城区。

5

仅仅服用五剂,伊普特院长的眩晕症就消失了。这期间坐堂先生又去了几次医院,做过三次针灸。“神奇,好极了!”伊普特对我说。我建议:对疾病的最终祛除仍需要耐心,这是一个缓慢调理的过程,这方面的功效莫过于食用一种丹丸,如果能够坚持下去,那种效果将是十分惊人的。“那是什么东西呢?”“哦,它在这里。”我取出了口袋中的小瓶,伊普特细细查看,“季先生把它的成分写在纸上吧。”我没有回应。这是不可能的,不过到底为什么却很难让其明白。我看到一旁的陶文贝用力抿着嘴,显然藏下了一丝顽皮。我将长时间记住她这一刻可爱之极的表情。

离开那间病房,她随我走向长廊。我们一前一后走着,对不时走过身侧的其他白衣人视而不见,只听到她不时打一声招呼。在长廊拐弯处她放慢了脚步,几乎要停下来。她说:“季老爷太慷慨了,不过我代院长感谢您的好意,您的那种长生药丸还是留给自己吧。”

我蓦地站住。回头注视的一刻,我再清楚不过地看到了凝在她嘴角的那一丝讪笑。羞辱感和不可折损的自尊让我一时忘了其他。我低了低头,说:“主动馈赠丹丸,这是极少有的,除非是府上老友,而且……”

她脸上换了一副郑重的神色,或许为刚才的话感到了歉意。“对不起季先生,我想您的药对于伊普特院长,还是太早了点。”

我一时无语。她的话自有道理。是的,这方面我简直有些忘乎所以,竟要引导洋人进入养生路径,如果父亲在世必会大声训斥。还有,这一刻我还想到了邱琪芝´似乎又一次看到了他那双嘲讽的眼睛。“对不起,一切都操之过急了。不过您知道为什么,原谅我吧!”这样说着,最后却在心中追加一句:“一只小羊羔!”

奇怪的是那句隐下的悄语好像被她听到了,因为我在一瞬间发现了一副羞红的面庞、一对因激动和怯懦而变得愈加迷人的眼神。这一刻她想到了什么?曾经被我信中的言辞稍稍打动过吗?哦,我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仍旧是一个苦苦等待回信的男子。我的脚左右踏动,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学生那样嗫嚅:“我,我还在等你的信;如果您铁了心拒绝回答,那就……”“怎么了?”“那就把原信还给我吧!”“这可做不到。”我大惊失色:“为什么?”她看着我,好像很耐心的样子:

“因为您的信被我扔了。”

我双手颤抖,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什么,询问的声音小到连自己都听不见:

“这是真的?”

“真的,”她的声音同样低低的,“我把它扔到了海里。”

我怔怔地看着她,终于明白这是一句玩笑。我舒了一口气,差点在极度的惊惧和愤怒、在过度紧张之后喜极而泣。我打趣说:“打鱼的人会捡到它的,那时候许多人都会知道我们的事情了。”

这一天从未有过的愉快。我徒步走过了大半个城区,毫无疲倦地回到了季府。我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转到街区的一面,像大街上的就医者那样直接走进“玻璃房子”,笑眯眯地坐到了最老的坐堂先生对面。他习惯地抬起毛茸茸的手给人号脉,一眼看到是我,马上站起。我让他坐下,说:“不错,一切良好。”他脸上出现了自负和愉快的神情,微微仰脸:“小事一桩嘛,这些洋人。”我们议论西医院、那无所不在的消毒水味儿、来来去去的白衣人。最后他突然提到了引见病人的那位女医助,鼻子奇怪地哼了一声:“瞧她在洋人面前那副神气,有一天来药局,我要给她贴上一服膏药。”我的脸立刻沉下来,厉声说:

“不可,你对她不得这样轻慢!”

老先生挠挠头站起,一脸迷惑地僵在了那儿。

6

像过去一样,晚餐用过粥食之后,将自己闭锁在旷敞安静的阁楼中。夜的温煦绵长流过,从十指之间,从垂下的眼帘,从若有若无的鼻息。所有光色一并熄去,双手几可掬起:这由无数思与尘、爱与寂、悔与痛浑化而成的物质。这个时刻世事远遁,喧嚣不再,恍然化实。从浑浑夜色望向世界,已是无阻无滞的一片,这原来即是邱琪芝所强调的“目色”。物我一统,往来无碍,无消逝无诞生,也无损益。这就是永生。

凌晨两点听到了踏动的脚步,这提醒我朱兰还没入睡。心头一热,极想能有共坐的一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下楼。原来她在读书,是一本佛经。三年来她已习惯夜读,愈加沉迷于佛教典籍。我看到经书旁还有一顶棕色软帽,知道这是为了不让一头浓发影响阅读。我突然想看看她戴这顶帽子的模样,就拿起来。她赶紧接过,说一声“自己来”,抚弄一下头发戴上去。我看着她,觉得整个人都变了,开阔的前额被遮住,浓发隐藏,突显的唯有那双秀眉和明眸,别有一种风韵流泻。还有,如果再加一件僧衣,活脱脱就是一位出家人。我轻叹一声,噎住了。在这段闭守的时光中,她同样进入了一个人的苦寂。默默忍受,并于此间给予无言的援助。此刻我又记起三年前的一句话:请她为我见证。

而今,她看到的是一个重新启程的老爷,还是一个令人垂怜的逃兵?一切还嫌太早,难以回答。她用无尽的仁慈赎着罪孽,为自己更为他人。她心中的“见证”有着另一层意思,那是面对了冥冥中的承诺。

“她回信了吗?”

我摇摇头。

“等等吧。我不信她会错过老爷。”

7

久已不见的恩师、深深牵念的王保鹤先生终于出现了。他给我的印象是更加苍老,白发增多,脸上的肌肤似乎有些瘠薄,如惨烈寒风吹拂下的糙纸。他像往日一样,着一身清洁的长衫,熨得一丝不苟的呢巾围在颔下,有一种无可比拟的风度。我深深一躬,他的手触动一下我的肩头,如拍似扶。我首先想到的是丹丸,担心他匆忙奔赴无暇顾及。我的估计没有错,他点点头,露出一丝苦笑。

自从上次起义失败的匆别到现在,我们还是第一次见面。见到先生如同回到往昔,好像父亲又转活了,此刻就在府中某个角落饮茶读书。“我要为先生配制更多的药丸,怕您一走不见了。”我说这话时心中充满了痛惜。我知道就年龄论他也该老了,但对于季府的老友来说,他必须活得生气勃勃,即便此刻长出一副中年人的面貌也不该令人惊讶。

先生说上次带走的药丸本可以用得更久,只因赠予了南方某个人。话题很快转向了要务:起义失败后诸事都在运行,同志非但没有畏惧颓丧反而心志弥坚。我深深感佩,知道必会如此,迫不及待地问他:还需要自己做什么?王保鹤说另有一事更为紧要,除非季府而不能为:南方总部大统领身边一位要员近期将移住本城,即为了手术治疗眼疾,需要以季府友人如实业伙伴的身份人住麒麟医院。

我心中惊叹的是,北方支部的人竟然如此熟知我与那座医院的交谊。我说:“明白,那是一双革命党的眼睛。”王保鹤有些激动地攥攥我的手臂:“说得好,有了这双眼睛看路,我们会更少一些偏差。”他的话让我想起了那些惨烈的战事,如果这位要人早日来到本城,也许那场战事就将重新改写了。但我没有说出这句话。

我又问起了兄长,先生说他此刻正行走在奉天与燕京之间,“那里有一笔大生意。”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不过这次他不会回来,将另有人,你熟悉的人陪同过来。”王保鹤先生叮嘱了最后一句,站起来。

我舍不得先生这样离去。他按住我的肩头,还说那个人的手术:“他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千万不能出一点差错啊。”

“请先生放心吧,我想不会有问题的。”

王保鹤先生看着我的额头,好像在估量里面的智慧是否够用。他微微皱眉:“啊,最好如此,但愿。”说着重击一下我的手臂。我记住了他转身时的一瞥,那神色好像仍不踏实:“你凭什么这样自信?”

我看着先生的背影。是的,我很少这样信心满满。但我知道它来自不可抗拒的爱力,它已经驻在我的心中。

作者感言

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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