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深入了,整个季府正准备迎接一个非同寻常的冬天。我有一个预感:无数前所未有的大事都将在这个冬天作结。从那场可怕的劫难中挣脱之后,府中所有人都用一种特异的眼光看待他们的老爷了。
朱兰坚持要做的就是让我独自待在巨大的阁楼上,认为这种方法才有助于修复累累创伤,仿佛那些天的囚禁还远远不够似的。这让我想起了长达三年的禁欲生活,再次感受了人生即是分离、独守和孤单的冷酷现实。我强制自己抛却无数亟待料理的事务,静静地躺在一张结实的小床上。
我将这期间积起的几张报纸通览一遍,想找到一些消息,关于战事,关于兄长。什么都没有。我问朱兰和管家是否有王保鹤先生的音讯,他们说前些天专门去过那所新学,到处都找不到人。我想先生一定还在南方,正为最重大的事情奔走。这沉默无声的时间幕布下面,正遮隐着多少已经发生或即将发生的惊天大事。
想到顾先生的眼疾、我们的匆匆分别,总有一种难言的遗憾。我突然想起有一个至为紧要的关于眼睛的方法没有授给他:看取万物都需要使用含蓄和缓的、轻淡和谦卑的目光。是的,顾先生也许惯常使用的都是锐利和逼人的目击,太急切了。我判定其眼疾绝非仅仅因为心火攻心,也还有或主要是天长日久的用力:过分着力于心身之外的这个世界了。我叹息了一声。
朱兰为我送来几样粥食。我邀她一同进餐,她愉快地坐下来。我进食时不得不停下,说:“你的眼睛太大太亮了。”她的脸红到了脖子。我说:“如果换上一副散淡的目光,就会省下许多,存积许多。”“啊,那是什么?”“是一种非常非常需要的力量吧。”
这是一个明亮温煦的上午。大约十时左右,我正看着窗外飞过的一群鸽子,琢磨它们是否属于府中的,屋门就被敲响了。朱兰站在门口,脸上是难掩的激动:“老爷,快下楼吧,是她,她来了!”
我的心噗噗乱跳。我忍住不想的一个人终于出现了,她还是第一次来这儿啊,因为以前的几次都不能作数。我赶紧去镜前整理了一下乱乱的头发,极不满意地盯了几眼毫无生气的面庞,随朱兰下去。她一边走一边说:“就在前楼门厅里,一个人待着。”
朱兰在厅外即悄悄离去。我进到厅内,一直看到的是那个背影;她好像在等待的这会儿认真地欣赏了那张屏风上的雕刻艺术,这时听到脚步才转过脸:我马上看到的是胸前那一大束鲜花,因为季节的关系,主要是深红和紫色的菊花,中间有几枝玫瑰。她的脸色因为花的映照变得更红了,好像还汗津津的。
“谢谢您的花。”
“我说过,我要回赠您一大束花的。”
我发现她消瘦明显。但她说我的主要变化就是瘦了。我迟迟没有接过这花,它和她在一起有多么谐配啊。“伊普特院长,还有雅西,他们都要来,我先来了。”她把花递给我,稍有夸张的动作使我下颏那儿胀痛起来。“谢谢您,谢谢他们……还有艾琳,真的,太久没有她的消息了。”
想不到我的一问让她眼窝红了。稍稍停顿了片刻,她说道:“从金水离开她就在哭。她是忍不住了。先生,您能明白,她已经爱上了金水。”
我不知该说什么。她可能更清楚一些细节。我问:“金水爱她吗?”
“不知道,他来不及说就走了。”陶文贝抬头看我一眼,又望向那个屏风,“听说革命党有两种,一种见人就爱,一种谁都不爱,金水可能是后一种吧。”我在脑海里迅速做着判断,凭感觉认为她说得太对了,因为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兄长,是的,他是一个谁都不爱的人。我不知该怎么说。陶文贝突然问:
“季老爷,您是革命党吗?”
我摇摇头:“不是,真的不是。”
“啊,那还好一些!”
我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我没有问为什么,但我明白她害怕,害怕遇到这当中的任何一种。她的眼睛移开时,我嗓子艰涩地说了一句:“这么久了,我一直,一直在等您的回信。”
2
我找到管家,将这一段府内诸事详细问过,特别是他的儿子肖琦。他说犬子已去遥远边地,按以前所嘱,没有指令不得回返,也不得直接与府中任何人联系。“他差点害得老爷丢掉性命,这让我悔痛不及。早知如此,那次就不该将其从土匪手里赎出。”他说得涕泪长流。我抚着他的肩背:“热血刚勇也实在难得,只不过要等合适的时间和人去召唤他。他还要等待,人生其实就是一场等待。”
肖耘雨惊异于我说出了一句颇具深意的哲思,长时间点头吟味。他补充说,在主人离开的这短短一段日子,他遵嘱与朱兰商量一些大事,发现即便在这等慌乱的时刻,她做事也是有条不紊,周到细密。就是她的提醒,他才让府中后生加强了戒备,夜间更夫增勤,白日轮换值守。无论是酒厂还是垦殖公司、药局,所有方面都未出一丝差池,秩序井然。我听了深感欣慰。
因为王保鹤先生一直杳无音讯,报上也没有披露新的战事,所以关外及南方的任何信息都不知道。这样一种封闭的沉寂或许只对修持有利,尽管刚刚经历了那一场颠簸,已经很难让人适应下来了。好像革命的幽灵一直在府中徘徊,它并没有随着上一代人的离世而消逝。这是最为令人不安的。我一遍遍回想与邱琪芝在监房里的那场深谈,当时涌起的信任与感激至今还簇簇如新。我那时差不多已将父亲一生所犯的致命大错厘清,现在却又多少有些犹豫了。在他的口中,是他而不是父亲提出了分手,两人从此走向了决裂。这是令季府很无面子的一件事,但对方那会儿言之凿凿。
黄昏时分,朱兰终于成为美丽的信使:交给我一个洁白的信封。像上次一样,我屏住呼吸爬上阁楼,将它放到细颈瓷瓶上,双手合十许一个愿,然后再小心地打开。上一封是召唤,这一封呢?啊,展开后又见短短一行:“季老爷,您能在方便的时候来一趟医院吗?”
我怔住了。这太像上一封的复制品了,难道又是伊普特院长犯了眩晕不成?不管怎样,我仍如接受了最大的恩泽与默许,急不可待地下楼了。朱兰看着,以目光送来祝愿,我只说:“备车吧,啊,那辆马车。”
车夫已成为熟练的汽车司机,打扮也时新起来,竟然剪了辫子,戴了日式水手帽,这让我稍感唐突。他对老爷放弃锃亮的驰骋之物而坐老式马车,不解且略有不快。我说:“嗯,这种车子让人更踏实一点,也更像季府的东西。”
3
我在长廊拐角僻处遇到了陶文贝。她出现的地点并非偶然,好像还有一种极力遮掩的热情。我问起了伊普特院长的身体,她摇摇头:“这一次是为他女儿艾琳的。自金水走后她就哭泣,不爱吃饭也打不起精神,再这样就要生大病了。”我没说什么,只在心里惊叹爱情的力量。她又说:“洋人更率直更强烈,他们绝不会一直藏在心里,所以……”我说:“咱们半岛人也一样,也许有过之而无不及。”
原来这一次仍然是受了伊普特院长的邀请,这使人有一种失落感。在院长办公室,我对他和医院同仁对自己以及那位朋友的全力抢救表示了深深的谢意。他像以往那样谦逊平易,语气低微,生怕惊扰了什么。尽管他完全知道女儿是患了一种爱情病,却有点病急乱投医的意味,竟然对我提出了奇怪的疗法:“如果季先生能够请来上次那位大夫,为她扎扎针开几服汤药,也许……”
我看看一旁的陶文贝,不得不做出令他失望的回答:“我敢肯定这种治疗不会有任何效果。”
“那该怎么办?”
“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单独和艾琳谈一次,了解她的病情。”
伊普特连连点头:“当然,那最好不过,非常感谢季先生。”
我与艾琳的交谈是必须的,因为与金水匆匆分手的缘故,我丝毫不知两人之间发展到了何种程度。要做到对症下药,自然少不得“望闻问切”。艾琳明显消瘦了,不过这使她变得更加可爱,一双大眼睛因思念而显得楚楚动人。“你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情感?”她点头:“我想是的。”“他怎么说?”“他好像听不明白。”“你使用了汉语吗?”“当然。”我想了想又问:“他爱你吗?”“我想他喜欢在一起,和我。”她手指自己的胸口。
能够知道的就这么多。离开之前艾琳提出如何与金水联系、他什么时候能回这座城市,都是我无法回答的。为了不让她过于失望,同时也为了表达自己的真切心愿,我说:“我相信他一定会返回半岛的,只要他一出现,我就会以最快的速度逮住他,把他交到你这儿来!”她笑了,泪花闪闪。
陶文贝在外边等我。我们一起往前,彼此无话。心中翻涌的波浪发出的噗噗声是相互听得见的。沉默的适时而至,反而给人某种强烈的感觉。这样走了一会儿,停下来才发现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三层上面的阁楼。啊,这儿安静极了,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石炭酸味儿淡了,换成了若有若无的青生气味,就像水。我打量,回首望着拐上来的那道窄廊,这才看出是尽头的一角。她打开外边一间,让我看到是小小的图书室:“我兼它的管理员,是我们科室自己用的,院里的图书室很大,它在一楼西翼,从做晨祷的大厅往左不远就是了……”
我太喜欢这个地方了。一张拼接木小桌上放了一束干花,似乎放出了淡淡的香气。架上几乎全是英文书籍和期刊。一尘不染。我在这儿陡然静下来。我翻开一本书,发现自己的外文水准还不足以流畅地阅读。我低头深嗅了一下,这个动作让她微笑了。通向里边还有一扇门,我随手一推,她上前阻拦已来不及了。
那是一间卧房,准确点说只能是她的住处:素雅简单,洁白,没有一点多余的东西。我看到了床头和小桌上的针织披巾,还有一本厚厚的《圣经》。我轻轻合上门:“对不起……”
“我请您来,除了受伊普特院长委托,还因为今天是我的休息日。我一直想给您回信,可这信要写就太长了,我又没有您那么漂亮的文法。您讲出了自己的一切,我非常感谢这份信任和……真实的感情。不过我想说的是,这在我们来说还是有些冒失,我是说对您也有点太不公平了。您对我一点都不了解,比如我从哪儿来、过去和现在,还有更多,什么都不知道!你对一个一无所知的人怎么能说那么多、写那么多?特别是,你怎么能说、怎么能保证、怎么有权力说那个字,说自己‘爱’呢?”
我在心里固执地呼叫:“我能,我能确定,而且我决不会错,我会坚持下去,后悔的永远都不会是我……”
她看着我,目光坦然多了,不再躲闪,“我要像你做过的那样,从头讲出自己,也只有这么做了,才能有个真正的开始。”
4
“先说我从哪里来吧。我不是当地人,不是半岛人。我记事以后,不,我从一睁开眼睛那会儿就看见教堂了。我记事的时候妈妈就不在了,我听来的都是教会的老妈妈们告诉我的。她们把我收养在身边。她们说妈妈是从南边逃过来的,一路上怀着我跑啊跑啊,只为了能有个太平地方把我生下来。她遇到了教堂,看人进去祷告,就随上。她没有住的地方,一些祷告的女人帮她安顿下来,我就出生了。”陶文贝说到这儿停下,大吸了一口气。
“我们都算作半岛人,因为都出生在这儿。如果要追溯祖籍,季家也来自南方。”我说。
“不,我的‘南边’大约没有那么远,听说离一个叫‘仲宫’的镇子不远,离北面的黄河还不到一百里,有大山。我这辈子一定去那儿看看。爸爸妈妈都在当地举办的一所新学当老师,爸爸还是新学校长,他让所有男生都剪辫子,让女生放足。后来出了一群土匪占山为王,他们烧了当地的教堂,抢老百姓东西,杀了我爸爸。我妈妈差一点落到土匪手里,她长得太美了。那会儿她刚刚怀上我不久,就没命地往北、往东逃……”
她眼中渗出了泪水,转向窗子。
“教堂里收留了几个逃荒的女人做义工,我妈就和她们一起了。就在刚刚住下的第三天,我出生了。幸亏有这个医院,我才活下来。我活得太难了,现在看真是一个奇迹。我特别要告诉您这个,您听了不要吃惊。”
我点点头。我想不出会有什么吃惊的事发生。
陶文贝抿抿嘴,“虽然我在妈妈体内待了九个月,可生下来只有一点点,医院的记录上说不足两千克。你没法想象有多么小,打个比方,还没有大人的一只鞋子大。幸亏医院里有温箱,我才能活下来。那时一般家庭生了这样的孩子只能扔掉。”
我吸了一口凉气。我好像面对着一个自己生下的小小婴儿,不知该怎么办。我想象她的小而又小,她的啼哭。
“医院里称这种婴儿为small-sizedterminfant,是一个专门的术语,可译为‘足月小样儿’。您看,我就是这么小的一个人。您该吃惊了吧?”她稍稍蹙眉,浅浅的冷笑挂在秀挺的鼻梁上。
我真的吃惊了。不是为她的小,而是为眼前这样一位身材颀长匀称、无法言喻的美艳。奇迹原来是这样发生的。我想起了杜甫的一句诗:“肌理细腻骨肉匀。”是的,没有什么比这一句更能活画出现在的她了。
她轻咬着下唇,看看我:“‘足月小样儿’的特征是生下来哭声响亮,贪吃,肺活量大。如果能够长大成人,他们除了一般的健康方面常要发生一些状况,要操不少心之外,主要还是精神上的麻烦,比如易焦躁、偏执,比如难以想象的倔强和忧郁……总之就是这样难缠的一个人。”
我现在终于听明白了。她在警告和吓阻他人吗?我忍住没有笑。不过我的神态还是被她准确地捕捉了。她说:“请记住这些特征,这是西方医学的概括。我想有必要告诉您,先生。”
我夸张地捂了一下头:“我害怕了。”
“我一点都没有玩笑的意思。我自己一直在验证和感受这样一些后果,小心地接受上帝安排下的这些果实,唯有感恩……”她的眼睛又变得晶莹闪亮了,“我还想说,我的生命是天父给的,是他指引妈妈一直跑到这里,不畏千难万难,就为了能让一个‘足月小样儿’活下来。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妈妈把我带到这儿不久就离开了,她在人世的工做完了。妈妈,我不记得她的模样,只知道她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我的眼睛潮湿了。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我一直在教堂的人们中间长大,直到上教会学校、上医护班,进麒麟医院当护士,升医助。我平时主要是配合雅西的,”她说到这儿稍稍停顿了一下,“伊普特院长就像慈祥的父亲,他对医院所有人都要求严格,甚至有点严厉,就像父亲一样。我按时到教堂做礼拜,医院里的人大多都这样……”
“那么,”我咽了一口,“您是一个基督徒了,从很早起……”
“不,我还没有受洗。有一天会的。”
我听到这儿心里有些惶惑,甚至是莫名的不安。我小声问了一句,很像叹气:“啊,是这样。您希望我还应该做些什么?”
“我想请您耐心听下去。”
5
我那么渴望倾听,只想探知她的往昔及现在,她所有的隐秘。可我又迫不及待地想让这诉说和告知停下来。我担心她还有一段像自己那样的漫长故事,尽管内容将是完全不同的。说到底无论她讲出怎样令人震惊的个人故事,结局仍然只有一个,即我对她矢志不渝的爱。
她问我:“您,先生您的信仰是什么?”
我第一次遇到这个追问。有些惭愧的是,自己好像并没有什么信仰。不过我和季府的所有传人都对长生深信不疑,并倾其所能地追寻它。因为这是半岛方士几千年来的传统,这条道路既有渊源也有承续。我嗫嚅了一会儿,小心谨慎地提出:关于独药师的坚毅和事业,算不算是一种信仰呢?她沉思了一会儿,为难地咬咬嘴唇,仰脸看着我:“这和我理解的信仰完全不同,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琢磨她的话。我问:“信仰会不会妨碍我和你,我是说你是否会因为这个离我远远的、躲开我?”
“我当然希望您和我拥有共同的信仰。不过这应该是您自愿的才好。”
这算是回答吗?不过她说出的也极尽情理,这就像我一样:多么希望她服用丹丸,却永远不会逼她吞下肚里。我暗自笑了。
她继续说下去:“那些日子里我承认被您吓坏了,我不知多少次下决心永远都不再见您。可是我决心最大的日子,也是您的朋友病最重的时候,我还得坐你那辆肮脏的马车……”
我的心因为胆怯和气愤而颤抖。我问:“我的车肮脏?”
“是的,一个不洁的人坐了那么久。我每一次回到自己这里,都要把衣服洗一遍又一遍。我向主祈祷请求宽恕,宽恕你和我。那时我认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堕落到地狱的人,这人沉沦到最底层,谁也不能挽救了。您是被魔鬼缚获的人。再后来,我又觉得自己能坐在这辆车里,正是神对我的试炼,他在交给我一个最难最难的、一辈子都不能完成的任务……”
“什么任务?”
“帮助您,使劲拉住您,从魔鬼手里抢夺您。”
我觉得眼窝发烫。我问她也问自己:“您,文贝,您觉得已经拉住了吗?”
“我一直努力,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概就是这样……”
我咬咬牙关:“不,您还有更大的力气。你们晨祷时常说一句话,‘人的力量太小了,天父的力量无所不能’,那么,您就使用他给您的力量来帮帮我吧!”
我发现自己这番话一出口,陶文贝就往前走了一步。她的一双眼睛变得那么热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目光,受这激励,我一口气说下去:“您厌恶一个淫荡堕落的人,那么让我告诉您,从我把自己囚禁到阁楼上的一刻,特别是见到您的一刻,就成了一个最恪守最严肃最不容忍放纵欲望的人了,如果将来世界上还有一个这样坚决的人,那就一定是我。这是我的誓言,我再说一遍。”
陶文贝的目光转向别处,像自语似的一句话还是让我听到了:“多么自信啊,多么骄傲啊,一点都不谦卑……”
我擦一下脸庞,因为渗出了汗珠,无可奈何地举起两手又放下。我说:“请相信,我说的全是真话。”
她转向我:“我一点都不怀疑,这是您这一刻的真话。可是您在说‘将来’,那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啊,季先生您想过没有,人的一辈子要经多少事、多少关口,谁敢肯定自己永远都不犯错?我们每个人都是软弱的,都不敢肯定自己是个战胜一切的人,所以才要忏悔,才要祷告……”
我望着她,目不转睛。我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了。后来我小心又小心地问道:“您对自己,也不敢肯定吗?”
“不敢。我太软弱了。”
“哦,您说过,自己是一个‘足月小样儿’。”
“不是那个,我是说,因为我是人。所有人都是无助和软弱的。我们只有信靠主,再没有别的办法……”
6
这次交谈令人兴奋和惆怅。我觉得自己与陶文贝在一起总有些发蒙,总是不能说出最想说的话,总是因为这些话压在心底而遗憾。当时那种令人眩晕的激切和幸福像海浪一样涌来,将人淹没。当潮汐缓缓退去时才能一点点从头寻思:发生了什么?听到了什么?意味着什么?
朱兰的目光掠过我的脸,闪着喜悦和快慰,这更加佐证了我内心的判断。是的,那一端终于有了回音,这是真实无误的、刚刚发生的。我一个人时更能够切近地面对这种真实和幸运。季府从此有了一个值得好好铭记的日子:它的主人等到了回音。
她并没有应允任何事情,可是她愿意从头开始。
我吃惊的是两人竟有这么多重要的相似:都有一个美丽的早逝的母亲,都嗜读并拥有许多书,而且都住在阁楼上。最后一条非同寻常,绝不可称之为巧合。我们的故事将来可以命名为“阁楼之爱”。我长时间伏在床上,把无法消受的感激和幸福,更有大把的希望拥埋在一片夜色中。我长时间独处,一个人咀嚼和品味,用尽全力才把浑身颤抖的狂喜压在心底,不使它变成浮浅的欢叫冲口而出。我紧闭双目,默念着一个名字和由此牵出的另一个绰号:“足月小样儿。”
“这么小?”我坐起,伸手比画,大惊失色。这事不可思议却又绝对真实。生命啊,多么神秘而倔强,它是孱弱的更是顽强的,成活,长大,并且演变为惊世骇俗的美。我遭遇和见证了这奇迹,真实无误,近在身边。不过这会儿又陡增了新的忧虑:如何才能小心翼翼地爱护和保存?无论怎样它曾经那么小那么微弱,哪怕稍稍的一点莽撞和用力就会碰碎。我觉得自己未来的责任重大而神圣,绝不敢再有一丝的荒疏大意。一旦失手碰坏,一切也就无法复原,不复再现了。
尽管有点为时过早,我还是应该从现在开始,制订出一份周详的计划:关于以后,关于相处,关于爱。
“老爷,她答应了吗?”朱兰在我走下阁楼时这样问。
“没有。也许才刚刚开头呢。”
“不是早就开始了吗?”
“哦,那不算。那是我自己的事,她还没有。大概从今天起才算共同开始了吧。”
朱兰舒出一口气:“太好了。老爷大难不死才有这样的福报。多么好啊,有她在这儿,我和大家都有了主心骨……”
我不忍打断这令人陶醉的唠叨,知道这番话压得她太久了。不过最后我还是说了一句:“你才是这儿的主心骨。”
朱兰低低头,看我一眼。她的眼睛太大太亮了。她把热情和力量耗散给了他人、给了这个世界。我有些怜惜。
入夜时我又展开了信笺,像以往那样,在一种典雅的文法中流畅自如地倾诉。我发现她虽然多次来过府中,却一次都未能踏上这个阁楼,而自己则有幸窥见了她那透着芳香的居所。我今夜郑重地提出了邀约,盼望她的光临。我请她来,是进一步将自己对她敞开。
我和朱兰商量怎样布置和洁净这间阁楼。朱兰深嗅了几次,说经过三番五次的擦拭,加上浓烈菊香,古籍的腐味和桧木的怪味都不见了,唯有一种特别的气息还是时不时地钻进鼻孔。“那是什么?”朱兰垂垂眼睛:“是您留下的。”“难闻吗?”“有点像拉车的那匹青花马,对不起,真的很像……”我明白了,那是一匹三岁公马。我有些窘迫,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想陶文贝会接受这邀约的。季府中所有的建筑中唯有这儿渗进了我的心血,也才真正属于我。她如果能够在这儿待上一会儿,也就算真的走进了季府主人的世界,这是他一个人的王国。
我耐心地摆弄一束花,觉得它们当中少了几枝玫瑰。我问朱兰,朱兰又找花工。花工说暖房里的几个品种都不在季节中,但他知道教堂的那个玻璃花窖中是很多的,要自告奋勇去讨来几枝。花工刚走朱兰又在敲门,管家来了。
管家的脸色告诉我有紧要事情。他待朱兰走开就扯扯我的衣袖:“老爷,咱们走吧。”
7
我们没有乘车,只闲逛一般往前。到了大街上管家才小声告诉:“顾先生那边来人了,他这会儿在新学那儿,王保鹤先生先他一步赶回来。”我一阵惊喜:太好了,我夜间时不时泛上心头的牵念这一下该有了着落。
王保鹤先生把我和管家引见给一位教师模样的人。这人戴了窄框眼镜,让我想起了当年的西文老师,竟不由自主地用洋文致意,他马上笑着摆手说“对不起对不起”。下边没有多少寒暄,直接说起了正事。这人叫“子艮”,前十天还和顾先生及徐竟他们一起,然后去南方,又和王保鹤先生一前一后赶回。革命党人真是奔波,他们几乎没有安定的日子,所以就会衰老,服用再多的丹丸都没有显效。面前的两位实在太疲惫太赢弱了,让人看了心疼。
“顾先生手术成功,现在能够看清脸前的五根手指了!”子艮先生说。我大大失望。他说:“这已经比预想的好多了!大统领也高兴得很,他说我们革命党人太需要这双眼睛了!”接下去他扼要地介绍了关外:就凭借这双视力微弱的眼睛,一场可怕的危局才得以收拾,从而避免了难以承受的大难。徐竟在关键时刻与顾先生达成一致,迅速做出决断。北方支部紧密联系的实力人物即三位新军统制先后出现异变,有的被部属告密,部分计划被侦悉。不到半年时间,一位委以“宣抚使”派赴长江一带,实际上被剥夺了兵权;一位被暗杀于酒馆;一位改任他职。“急进会”在形势急转直下的关口决定提前举义,部分新军精锐即将动作。顾先生和徐竟在万分危急盼情势下,只好将小部新军撤出防区,携德制“曼利夏”步枪和大炮,与城外绿林队伍会合。
子艮先生的汗水从额头流下,“尽管举义终止,但革命党总算有了江北最大一支武装。徐竟他们有一天会挥师南下,半岛全境光复也就指日可待了。”王保鹤先生看着我说:“顾先生感激季府,请你们致意伊普特院长及属下。”“金水呢?”“他在徐竟身边。”“可是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最急于知道的是这个。子艮先生“啊啊”两声,抬起了皮肉松弛的颈部:“后会有期吧。”
这等于什么都没说。我郁郁不快。王保鹤先生抚着我的肩头去了另一间屋子,只留下管家陪子艮先生。他坐下后马上问起了麒麟医院那个事件的前前后后,目光中满是父辈的恩慈。他同意我的揣测:自我入监后发生的一切皆为康永德设计。“这是半岛上最阴险老辣的敌人,徐竟最恨最提防的就是这个人。”他顿了顿,转而问起了邱琪芝,“你和他还有来往吗?”我点点头。“那就好。徐竟希望你把他抓紧一些,这个人真的重要。”“是的,父亲在世时如果没有和他分手,修持也就完全不同了。”王保鹤先生摇头:“徐竟并不关心这个。季府对长生术的兴趣自你父亲开始淡下来,邱琪芝就趁机扩大了地盘。如今半岛上全是他的门徒,势力大着呢。各色门徒中少不了与康永德来往密切的,你知道那家伙是最迷恋长生的。这边随时都会用到邱这个人。”我琢磨他的话,不难洞悉徐竟的心思。但我不能肯定甚至不能想象邱琪芝会是康的朋友。
我让先生有机会转告兄长,自己一定会经常和那个导师在一起的。不过这样说时,心里想的全是修持本身。我问到父亲与邱琪芝决裂的真正原因,他说:“扼要讲来,邱琪芝一直觊觎季府的秘籍。还有,他着迷于邪术,竟然怂恿你父亲亲自去试,说季府里有这么多女仆。你母亲最厌恶这个人,你父亲最后也只好和他绝交。”王保鹤先生没有时间讲出更多细节,但这已经与邱琪芝所谈的大相径庭了。
我必定弄清这其中的谜团。这是第六代独药师无可推卸的责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