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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独药师 张炜 11670 2025-10-27 17:53:30

1

季府正南门停了一副八抬大轿,一溜轿夫抄手而立,另一边则挺直了四位挎刀背铳的兵士。我马上明白是府衙里来人了。我首先想到的是康永德,心情立刻冰冷寒彻。前厅迎出的是管家,他用稍高的嗓门禀报:“老爷,康大人驾到,还有公子……”我心上一惊,脑海里浮现出那个乌目滚滚的年轻协领。快步穿过前厅,没有理会两个身挎短铳的兵士,直接去了后堂。“康大人!公子!”我躬身抱拳,“让您久等了!”

康永德起座,有些气喘,看一眼旁边的年轻人:“快见过季老爷!”年轻人施礼,我说:“早已结识康协领,大人!”康永德做出畅笑状却无声音,气息虚赢。他看我两眼说:“季先生恢复得不错。自先生回来就心心念念,早应该过来讨教。非儿,”他指着儿子,“我今个把他牵挞府上,就为了拜先生为师啊!”我心里极厌恶这个凶残的青年与自己同占一个“非”字,只是谦言:“哪里哪里,大人指教!”

康非未穿军服,着缎面浅蓝长衫,那垂下的辫子似乎比上次见到时更黑更粗了。只是他的面色有些苍白,日渐冷肃的秋风使紧绷的嘴角那儿挂上了凶厉的痕迹。我此时较能够将他与那个残无人性的形象合而为一,用力压住了心中的愤懑。他一笑,转向父亲:“季先生去军营之后,我已按吩咐悉数办理,几年来矿区再无烦扰。”康永德垂目:“季府诸事,必得尽力。而后你需殷勤讨教了,我年纪已大……”说着站起,将康非拍拍按到座上,扳住我的肩头走出一步。我知道他要单独和我说点什么了。

我们坐到旁边的小厅中,仆人送来茶点即避退。康永德长吁短叹了一会儿说:“府上老先生走后,我就成了无有倚傍的残树,说不定来阵什么风就倒下了。你为我加减丹丸吧,再就是,嗯,”他眼中射出了热辣辣的光束,“不瞒你说,你父亲在世时给我看过那方面的秘籍,如今已经遗忘荒疏……”

我此时已经捕捉到了什么,立刻在心中说:一片谎言。父亲绝无可能与他妄言邪术,更不会授予秘籍。我做出惊异的模样:“啊,竟是这样!那太可惜了!父亲大半担心后代偏执自戕,离世前最不该做的一件事就是把封存的残卷填进了丹炉!”

康永德站起:“有这等事?全烧了?”

“是啊,府里老人都记得焚了一天一夜,老爷不让别人插手,从碉楼下来时头上全是灰屑,像顶了花白的头发。”我故意添加了细节。

他重重地坐下,盯着冷茶说:“没有毁于兵祸,竟自己烧了,悲夫!”他瞟着我:“府中一点都没剩下?哪怕传下几句口诀,有时也是要紧的切口,就好比找到一把开门钥匙……”我一脸茫然:“那都是古人才有的大心智,季府如今不过是小心地守住一个独方,哪敢再想别的。”

康永德按着右肋哼叫,眯了一会儿眼睛,仿佛抓住空隙小眠片刻,再次睁眼又变得神情尖利了。他把肿胀的巴掌举在脸旁,像是让我看手背与脸上的黑斑哪个更多,“季府太大也太过古旧了,什么妙物都会藏在旮旯里,季先生只要留心就会挖个宝贝。”“那太好了,只要找到,晚辈一定立马送到大人手中。”康永德往门口瞥瞥:“我那小子是找东西的好手,你日后想起什么来,尽可以招他过来。”我心跳有些快,摆手说:“岂敢烦劳协领!”“那就见外了,从今起他就是你的徒弟了,只管随意指派!来人啦!”他说着,一声高喊出入不意,让我心上一紧。

管家和康非一前一后进来。康永德指着儿子说:“你要给季先生行师徒大礼,我今个牵挞你来就为了这个。”康非说:“孩儿遵命……”管家一直看着我的脸色,这时慌慌阻止:“这等大事不可草率,老爷,大人,容我一一周备,找个良辰吉日从头来过才好。”康永德不语。我拱手说:“大人,那就换个帖子吧,改天再补上礼数。”康永德高兴了,点头称好。

仆人开始为客人张罗晚宴,康永德拒绝了,说拜师宴改日再说,那一定是康家来做的。临别时他看了府中半残的花园,站在园中望着那个堡垒似的阁楼问:“防兵患用?”“不,我自己待的地方,就好比丹房。”康永德捋着胡须,“我想念季府过世的老爷啊,他若在,我就不会这么凄凄慌慌的了。那会儿我还是一个管带,一口好牙……”

2

我和管家细细揣摩康家父子造访的深意。索要秘籍?引康非人府?重温旧谊?好像都有一点,又似乎另有他图。父亲当年一度将其让成朋友,但很快就疏离了。这个人在五十岁之前极为迷恋丹丸,后来则另辟门径,只与一些奇怪人物往来。我同意管家的话:此人绝少言及上次麒麟医院的命案,也没有提到一句徐竟,显然是故意回避,藏了诡异。他让康非拜师是假,借此随意进出季府为真。

回到阁楼,我发现虽然已经过去了三天,满屋花卉依然簇新,还是娇娇欲滴的样子。朱兰说:“花儿在等一个人,她不来它们是不会枯萎的。”

这是一个寂怅难熬的长夜。朱兰准备了玫瑰香茗与我共饮,展开小楷抄写的佛经让我看。她的屋子总有一股古墨与沉香混合的气息。这会儿她又戴上了那顶棕色绒帽,稍稍敛藏的妩媚映在温温的灯光下。她让我写一幅行书,最后勉为其难地草成,毕竟难掩浮躁的心气。她却多有褒奖,说“丰实沉潜又自然散淡了许多”。我想起什么,问她多久没到寺里去了,她说已经半年了。“你只要想去就去吧,手边的事情尽可差遣他人。”我说。朱兰点头。

凌晨一起用过粥食,然后回到寝室。星辰闪闪,像一些清纯的眸子。我恋恋不舍地在窗前站了一会儿,开始歇息了。一些不连贯的梦,一些鸟鸣,牵出一个清新的黎明。半上午时分被一阵敲门声惊醒,朱兰出现了。她喜悦的脸庞写着一天的吉祥,那会儿真想将其紧紧拥入。“老爷,我还是得喊您起床……”

是的,我已经从徐徐北风中听到了一个佳讯。这会儿她正待在客厅中,准备和我一起登上那个不无神秘的阁楼,一座男人的隐修秘堡。我脚步匆匆赶往那儿,穿过窄窄更道,先朱兰一步推开了小厅的门。陶文贝果然在里边,脸上是悄藏的紧张与羞怯,甚至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啊,多好的一天啊,我的芬芳四溢的花的堡垒啊,这会儿就要迎接一位仙女,她拖得长长的裙裾后边,走着一个丧魂失魄的王子。

朱兰打开阁楼的门即退去了。陶文贝的鼻翼动了动,显然对扑面而来的花香始料未及。她像犹豫什么,最终还是跨了进去。我在近旁好像听到了一声惊叹,或是其他,但没有从她脸上看到异样的神色。她深入几步,回首看我一眼:那是温情暖意的一瞥。我心中的某一部分瞬间融化了,只紧紧抿着双唇。她小心地探寻,先是一个一个空间进入,退出,站上回廊,在披挂的大束鸢尾花下边站了许久。

她从回廊上的一个方孔往外望了望,回首问:“这是作什么用的?”

“为一场战斗准备的。”

“是射击孔?”

“不,所有,这里的一切,都是为了一场战斗才搞成这样。这是必胜的,如果失败了,它的主人就得去死……”

她惊慌地看着我:“这是季府的工事要地?”

“啊,是的。”

“武器在哪儿?”

我盯住她,上腭发紧,但还是字字清晰地说出来:“没有其他任何兵器,只有我自己,赤手空拳;不,只有我的诚实、我的矢志不渝、我的勇气和爱……”

3

谈话急转直下。陶文贝终于明白了我在说什么,一双手不由得护在了高高的胸部。那儿有一对潜伏的小鹌鹑,我梦中都想缚获它们。面对这无可争执的绝色,我深深地垂下头颅,声音艰涩地说道:

“我是实话实说。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一直看着我,大概在想对方究竟是防御还是进攻,以及怎样应对这裹了糖衣的飞弹。她终于微笑了,说:“这里的主人可不能失败,因为他在以死相逼……不久前,当他真的面临那个凶险时,有人吓得魂都没了。”

说到最后一句,我发现她的眼睛有些异样。我马上明白她指的是我进监房的那些日子。我永远难忘这样一个事实:万分危急之时,就是对面这个弱女子,竟将一桩命案揽到了自己身上,只为了让一个男子免死。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暂时找不到一句话来应对。

她又恢复了刚才的微笑,问:“如果这场仗打了个平手,比如和平解决了,这儿的主人又会怎样?”

“我,我也不知道……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才是‘和平’。”

她笑出了声音:“季老爷,我们生在乱世,也就凡事都想到了战斗。其实这真的不是战斗,一点都不是。您说呢?”

我满脸烧灼。我连忙说:“是的,陶小姐,您说的对极了。这不过是一种比喻……”

“再也没有比不当的比喻更误事的了。我们还是别要这个比喻吧,因为这儿太美了,这一屋的鲜花太美了。还有,这是多么别致的建筑啊!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

她的赞美让我兴奋。这是在赞美主人的居所,多少也等于对主人的直接肯定。我渴望她的这个思路一直向前延伸,直到最后的抵达,那其实就是我的胜利,不,就是双双获胜了。我双脚踏动,搓着手:“不好意思,不知该怎样,这当然是为您准备的,也还是配不上您。”

“我哪有您想象的那么好。季先生,我接到您的信后一时不知该怎么做……来之前想啊想啊,生怕让您失望,因为您是那么直率的人,我真的没有见过您这样的人,让我超出了想象。可我还是害怕了,因为我们要做的事情太大了,大得不敢往前……”

我一个字、一次细细的呼吸都不放过。我真想大声鼓励甚至推她向前:没什么可怕的,我们做的是一生最好不过的选择。但我害怕莽撞,没有说出这句话。

她从回廊绕到左边,最后在书屋伫立。她抽出一本书,是关于养生的。“您的世界太深奥了,”她翻动,又把书放回原处,“说真的,我怀疑人能够长生。”“这一点都不需要怀疑。”“您真的这样认为?”“真的。我担心的是人要犯错,是它妨碍了长生。”“怎么才能不犯错?”我皱起眉头,“这正是最难回答的,就为了它我才筑起这座阁楼,让自己冥思苦想。我想尽办法专注和安静,一切都为了寻找那个正确的答案。”

我们一起来到静坐间。她试着坐到一个硕大的蒲团上,双目垂帘。“啊,这儿真的很静。”她说。我想讲述放思绪于遥渺的那种境界如何形成,又忍住了。她抬头看着前方,一会儿又转向我:“他们洋人是信星座的,我学了一点,瞧了先生的星座。您是天蝎座,上升星座是金牛,月亮星座是摩羯。如果再早生一点点,您的上升星座就成了白羊。所以您有时那么倔强那么顽强,有时又天真无邪。而我是水瓶座,还有上升星座和月亮星座,与天蝎最不相合,简直是两极!我们走近了只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相互间太好奇了……”

我差不多停止了呼吸。我在心里叹服:是的,好奇!对一个生命探险般的好奇!为这险峻的历程宁愿花上一生,无论这一生有多么漫长!我希望对方也像我一样,也受这强大的好奇心驱使,一直向前。

“您信星相学吗?”她睁大了眼睛。

“我一点都不懂,不知它是不是中国‘紫微斗数’那一类……请告诉我‘天蝎座’和什么最为相合?”

“巨蟹座、双鱼座和处女座。”

我有些不安。我不知她最终要说什么。我惴惴地期待,不敢看她的眼睛。她说:“季先生,这么长时间了,我一直在想从结识到现在,所有的事情。我发现我们已经结下了这么深的友谊,相互间这么信赖。如果您能够、能够同意,我们今后将成为最好的朋友……”

“只是……朋友?”

“最好的朋友。”

我觉得一股寒意在胸口那儿漫开。我一下口吃了,像在询问自己:“如果,如果两个人都想为对方舍弃生命,哪怕只有一次这样的冲动,还会止于、还会仅仅做个‘最好的朋友’吗?”

她没有回答。

4

“我只是她‘最好的朋友’!”我告诉朱兰。我的语气与脸色让她颓丧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许这种事开始就是这样吧,老爷性子太急,她大约从来没经这些。再就是,她从小和洋人在一起,有些洋人的脾气也说不定。”我很快否定:“错了,据我所知洋人在这种事上才敢作敢为呢,他们更直接更大胆!”“如果是女洋人呢?”“我说的就是女洋人!”

陶文贝走后,满室鲜花立即萎靡了,散发出酸酸的气味。我让朱兰帮忙把令人心酸的这一沓子清除一空,然后一个人坐在那儿发怔。我好像从这一刻才突然想起:已经许多时日了,自己正处于最紊乱不宁的颠簸之中。这正是修持者最大的禁忌。是的,应该收缰止步了。这会儿我承认:自己的所有痛苦都来自麒麟医院。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一闭眼就能看到那束沉沉下垂的马尾辫。屈指算来从禁闭自囚的四年多来,我和他只在监房中见过一面。这是多大的疏失啊,它的后果有多严重,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步显现。我还记起了王保鹤先生转达的兄长徐竟关于他的叮嘱,对那种革命党人的急切陡生斥拒。

我只想早些见到这个人,他实在称得上我的导师。

我和朱兰言一声就出门了。像过去一样,穿过西街区’沿着那些曲曲折折的巷子拐来拐去,直至迎面望见苍苍的邱家大宅。还是直接去丹房,不料大门紧闭。扎了围裙的书童正从草顶廊子里出来,见了我好像毫不惊讶。他的目光神色依然如旧,躬身施礼,而后在前边引路。我们一前一后走向了丹房。这里已备好香茗,燃起了熏炉,到处都是檀香气息。邱琪芝几乎没说什么,甚至不愿多看我一眼。我饮茶,像他一样沉默,最后还是说了一句:

“我错了,没来探望您……”

他摇摇头:“能在梦里会面已经不错了。”

我不知他是否真的在说梦境。我自己几乎没有梦到他。我想听下去,可他不再说什么了。我感动于那次监房的交谈,对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情都未能忘怀。我说:“老师在最后时刻,我是说险些成为最后的那个时刻,去探望了我。我会永远记住您的话。”

“不过一些平常话嘛。记住也好。”

我想起了他那时流下的两道长泪,知道无论如何他是爱我的。这之前我一直疑惑那个阴幽的用心,担心自己被摧毁。这其实是低估了自己,而对方也许始终坚信他的这个徒弟。他想得很对,我最终还是挺过来,从冰火两重中转活了。我说:“我记住了您的话,长生修持就是最大的仁慈。”

“季府传人不会离开这条大道,我们都不会。那次我以为真是最后一面了,心疼难忍。当时我想眼前又是一例:无论多么坚韧卓绝,刀铳下边都一样。这之前一直想去掉你的刚倔,用尽所有办法,最后还是失败了。我那会儿哭的就是这个。”他垂着眼睛,并不看我。

“我会铭记的,然后再从头开始。”

“那太好了。其实嘛,我早说过,季府才是半岛人的指望。几千年来这条根脉一直未断,它就在半岛上扎根,一有机会就像藤蔓一样伸到南南北北。平时隐在暗处,是土里的根脉。”

“我知道,从父亲那会儿起,季府的这些朋友就越来越少了。他们都先后离开了……”

“那是因为他们绝望了。”

“可是您身边的人越来越多,我也成为这当中的一个。”

邱琪芝站起,声音微微提高了一点:“你以为我能代替季府吗?不,谁也不能。你一辈子都不要忘记自己才是它的主人,是第六代传人,这声望传统是积累了几百年的!你如今来我的丹房,不过是一路相携罢了,是我对季府的旧情,是一种报答……”

我有些感动,不知说什么才好。

“我承认在半岛、在江南江北,没有人比我的徒弟再多的了。不过他们没有一个比得上你。他们没有季府这样的根柢,就说书吧,自秦始皇焚书以来,方士秘籍藏起最多的莫过于半岛,半岛上首屈一指的又是季府……”

我立刻警觉起来。我想起了王保鹤先生关于“觊觎者”的那番话。

邱琪芝有些慵倦,坐下饮一口茶,“放心,收好那些书,我一辈子都不会染指。守护这些珍宝是季府的事情,让它的传人来干吧。”

5

我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绕开一个人,她就是“最好的朋友”。万念俱灰之时我还是对邱琪芝说出了心底之苦,但没有吐露那个芳名。他点头:“这才是最难根除的东西。”“怎么才能挣脱啊?”“死亡。”

大约为了能够让我舒缓一下,邱琪芝要与我同出一次远门。其实也不算什么远路,只不过是郊外的几处地方,他每年都要光顾。早在我们上路前书童已转告相关弟子,这样一路饮食周备,匪痞滋扰也可免除。我再次见识了导师的伟力:弟子遍布四方,他就像一个无冕之王。

我们先去了城西北三十余里的镇海寺。那里原是一处佛寺,后易为道观,如今已十分冷清了。寺中只有三两人做日常打理,主持人是最年长的道人永晏,邱琪芝的老友兼弟子。永晏未着道服,一身农人打扮,多数时间也在周边菜地里忙碌。这里除了以前遗下的旧物,实在不像谈玄的地方,平平常常。邱琪芝说喜欢的就是这个,他最厌弃“习气”。在他看来道服、香火、八卦图种种,大半都有“习气”之嫌。“一切以自然为好,如同最高格的气息周流不施意念一个道理。”

永晏和蔼可亲,让身边两个年轻一点的人准备吃物。邱琪芝说这里有最好的粥食,小菜也清纯可心。用餐时才知道这里简单精细,并不求品类的繁复。所用食材大致出自寺边田地,“生鲜。”邱琪芝说。有一种黏黏的碧绿菜蔬,是此地独有的美味,生于井边.像苔又像幼小的瓦松,是嫩玉米的良伴,做粥妙不可言。“滋味是一方面,和脾顺心更重要。”邱琪芝用一把苹果绿小匙搅弄汤钵,教我怎样品尝:舌尖先触,在口中徐徐漾开,会感知秋末的促织呜叫。在他这里将味觉与听觉混淆起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餐后饮的是寺中的茶,是永晏亲手炒制的,保留了稍浓的烟火气,据说更能够“打食”,即尽可能去掉食物在胃中积起的“沤气”,让人通体清新。茶后他们谈起了夜观星辰的感受,这属于“目色”,我赶紧留意听着。永晏说:“至半夜时分,至多凌晨两点这会儿,东北勺柄上方有一股青橘气。”邱琪芝点头:“若泛出了蟾酥味儿,那就要小心了。等月亮出凹时,细细松松地迎它,会有藏红花的香味扑鼻而来,这是最得意的光景啊!”永晏合掌看着对方:“这儿也不过有那么三两回,难忘。”

谈了一会儿天色暗淡下来,邱琪芝起身去一间窗扇洞开的屋子,我们随上。从这间屋子望去,可见远处的山影和由清晰而模糊的稼禾田垄。窗户开得很低,窗台是厚木做成。地上铺了毡子,上面再加蒲团,一望可知是静坐间。邱琪芝鼻子抽动,说气息较去年更好了,“清,也醇厚。”永晏点头:“今年已经两次了,静坐时有三只蝴蝶绕着我,直到摩脸起身它们才离去。”邱琪芝叹息:“这才是自然一体。那会儿你与一株玉米一棵树没什么两样。”说着转脸看我,重复一遍:“没什么两样!”

令我欣喜的是,两个人谈什么都不避我。永晏指一下我说给老友:“他父亲,季府老爷是我的熟旧!我们早先谈得拢!他的丹丸我也吃的,后来才耽搁下来。”我看着他耳旁生出的一撮白发,真想说:重拾丹丸吧!说了一会儿,邱琪芝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因为口气明显变沉了。“小景来过没有?”“来过,住不下,两天走人。”我听出“小景”是一个人,而且是邱琪芝众多弟子中的一个。他目光冷僵,看着愈加深浓的夜色:

“多么聪颖的孩子,根性也好,可惜。这都是南方害的。”

从他们交谈中我渐渐知道:小景是邱琪芝最喜爱的一个弟子,近年去了几次江南,接触了什么人士,从此再也不能静心了。

“南北地气有异,南人北上成就大事,北人南去凶吉掺半。小景不该往南走,他让我半夜想起来心疼。”邱琪芝闭了眼睛。

永晏说:“我再见他时会好好说的。我让他跟我做田里营生。”

“那真是再好不过。”

“最早他随我采药,那是多好的孩子,脸像大红苹果。”

邱琪芝睁开眼看我:“南方是个害人的地方。”

他的话我不敢苟同。不过我这时倒想起了一个人,就是管家的那个断指儿子。

6

我们在镇海寺待了三天,然后沿城北画了一道大大的弧线,去了一片山地。这里丛林茂密,偶有裸露的大石,很是醒目。一路都有人迎送,换了两次车,接待甚为殷勤。邱琪芝一路默默,并不言谢。山下早有人备好轿子,一直把我们抬了上去。到了山间才发现这里没有人烟,走了许久才见到一座寺庙,并未歇下,还是往前。这样走了大约两个钟头,抬轿的人说一声“到了”,我们就置身于更高的山石之间了。这儿又深又静。我们下轿的地方是一块石头平地,四周林木缠满了藤蔓,缀了熟透的大小野果。没有阳光。鸟鸣于厚林密草之间,声音闷远。我看看邱琪芝,见他扑打一下衣衫往前走了。这是一条羊肠小路,石头踏得光滑,一直穿过裂开的巨石才看到强烈的阳光。原来这儿是大山的豁口。迎着光亮的北侧有一个很大的山洞,邱琪芝说:“到了。”

这山洞口部开敞而内部狭窄,再走一丈余又见开阔。我忍住了惊叹:洞中铺了厚厚的山草,上面是桤柳编成的席子。如果将人口处看成前厅,那么窄处算是长廊,更开阔的地方就是内厅了。从这儿往左往右都有形状不一的小洞子,里面有更细致的铺设,有被褥。正看着又听到了潺潺水声’循声寻去,见不绝的山泉落进石壁上一个凿成的方槽,就是最好的水盆了。洞子东邻有垒成的厨房和贮物间,两个人正在那儿忙碌。

我发出赞叹。邱琪芝告诉:这里已经有几千年的历史了,半岛上几乎所有的大方士都来这里修炼。“徐福来过吗?”我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乘楼船人海求仙的人。“怎么会不来!不光是他,所有成就长生大业的人必得来此落脚。他们在洞中磨炼开悟,得真力去习气,最后成了。”“您经常来吗?”“说不上经常,两年一次吧。这些年来得少了,因为山上闹匪。”我说绑了管家儿子的土匪就在大山中。邱琪芝鼻子一哼:“前些年有个大匪竟在这里安下营寨,我让人捎信给他,说也忒大胆了,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大匪吓跑了。”我吃惊:“这些杀人恶魔连官府都不怕……”邱琪芝“嗤”了一声:

“官府的厅堂年份太短,镇不住大匪。”

这里的食物像镇海寺一样简单,只是风味有异。邱琪芝餐后告诉我:早年来这儿的人施行苦修,将“气息”“目色”等与“膳食”分开,以为吃物粗陋更好。后来才知道是大谬,于是也就改过来。“从此这里就小心恭敬地对待膳食大事了。”我说:“我真是喜欢这样。”他瞥我一眼:“你是季府老爷嘛。”

入夜我们各自回自己洞穴静坐。这里不是沉寂,而是磊磊山石之中的混沌,人在其中先是小到了极微极弱,渐渐才生出根须似的,与四周连在了一起,自己也沉到拔不动拽不脱的感觉。这与在阁楼上完全不同。气息周流也变得粗壮而浑重,不再如以前那么纤细清澈,而是呈漫流覆盖状笼统灌注无边无际,稍顷再褪去、游走、回旋,如此久久不息,循环往复。所有陈旧牢固的锈物都被移动和打磨一遍,或擦拭一新留下来,或扯碎了再冲走。我不敢让意念驻足片刻,总是释放出更多的随意。

我将此地得来的悟想告诉了邱琪芝,他说那就对了,“所以然,那些初生牛犊就不宜在此久留了,对它们来说这里的犁耙太重了,这种耕耘太累了。那些上年纪的人也是最后才来这里,比如当年的徐福他们,到一定火候必得进山了。”我不安起来:“我也算个初生牛犊啊!”“那不一样。你跟我已有一段时间了。要紧的你是季府传人,打一出生就算这个行当里的一头老牛了。”

我不再询问。来自他的话让人受不了。我真的觉得如一头“老牛”那般稳健厚实了。这会儿一种难言的豪迈和傲岸加到了身上,并且持续了很长时间。这个夜晚让我明白了许多,深知以前的稚嫩无知有许多都因为误识这个人太重。由此我又想起了陶文贝,心上明亮闪烁,就像在荒芜凄冷的山石间突见桃花一般。我叫着她的名字,说你真该随我来这大山里啊,我们在这里幻想和展望,也许全都不一样了。在真正的大山之中,你这块“顽石”也就容易搬动了。

我多想提出一个唐突的请求:让邱琪芝出面说服陶文贝。我认为他是无所不能的。但我终究没有。她只要一出现就占据了全部心身。我觉得双手灼烫,在夜色中举起时,好像看到了指尖上有赤色的火焰。我捂住了脸、头发,整个人都在呼呼燃烧。

7

回到季府的第一件事就问朱兰:。陶文贝有消息吗?”想不到朱兰眼圈马上红了。她不说什么,我只好再三请她讲出来,因为任何耽搁都会是致命的。朱兰掩了门从头说一遍,我惊得说不出话。原来在我离开的第三天陶文贝来了,因为我不在,她和朱兰一起谈了很久,还看了那一幅幅小楷和佛经。朱兰对她喜欢极了。可是在离开前她突然说:“我觉得你和季昨非老爷真是天生的一对,你们太应该在一起了。”朱兰当时吓坏了,惊得脸色都变了,好不容易才镇静下来说:“我是府里的下人,发誓做个居士,一辈子不嫁。在我眼里您早该是府里的太太,我会待您和他一样,这样一辈子……”陶文贝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你和我只会是姐妹,而永远不会是太太和仆人。朱兰姐,您记住我的话吧。”

我长时间品咂这番对话。我想她来季府显然是找我的,而并非为了对朱兰说出那些话。不过她既然说了,到底是表示了对我的进一步拒绝,还是隐隐的试探?再推论一步,她是对我和朱兰发生过的那一切永不原谅吗?无论是怎样的结论,都让我心底滋生出深深的痛苦。

这个夜晚我实在难以平静,因为思念和委屈掺在一起,鲠在心头。我又习惯地坐在灯前,展开信笺。写分别之后的行程,从镇海寺到大山洞窟。信中只有长思和沉湎而没有抱怨。她是心中的小羊洁白无污,是一生的奢求和爱护。我知道这封信并非为了寄达,而只用来自己抚痛。正写着又有敲门声,我将信笺收入屉中。

朱兰说管家来了,他刚刚得知老爷回府,就匆匆赶过来。我想已经这么晚了,肯定有什么大事。肖耘雨在一楼小厅中坐等,脸色因兴奋而发红,见了我一下站起:“老爷呀!”他握住我,手有些烫。我让他坐下。他尽可能放低了声音,却让我听出有一种压抑的激动:“有徐竟他们的消息了,这回是好的、您会高兴的。是这样,他们开始从关外运送兵员和武器了,买通了日本一艘客轮,已经运了两批了。”

我觉得这消息太突然也太重大了,忧虑也随之生出:“啊,这是不是发生得太快了?这么多人怎么安置?”“早仔细筹划过,他们都暗暗转到东山了,和原有武装汇合起来。”“是徐竞的决定吗?”“肯定是和顾先生一起,经过南方同意……”我松了一口气。他再次站起:“老爷,这一天估计为期不远了,我是说整个半岛的光复。这和上两次大为不同啊!”

夜里几次醒来。思绪怎么也离不开登州得而复失的那两场战事,一闭眼就是鲜血淋漓,是牺牲的几千个青年……我在心里祷告:神灵啊,保佑这个多灾多难的半岛吧。管家将这个消息当成了天大的喜讯,可留给我的却是忐忑和悲伤。

整整一天都在徘徊。先是在阁楼上,后又到了府中庭院。花园中除了一些菊花还在盛开,其余的花卉开始脱下绿叶。秋霜逼近了。我又登上了那座碉楼,从高处望着大半个城区。今天这儿的硫黄味儿好像增大了,一阵阵钻入肺腑。这让人想到不久即将降临的一场战事。而时下的城区没有任何异样,仍旧是疏疏的行人,是高高低低的屋顶上方那层薄薄的雾气。

从碉楼下来时脚步变得急促了。关于战争的消息只能闷在心里,因为这是一个秘密。伴随着战事徐竟和金水都将到来,或许还有顾先生。他们都是我想念的人,但我害怕紧跟在这些人身后的硝烟和血迹。我在碉楼下站了片刻,然后直接走出大门,去了街区。黄昏时分的麒麟医院染成了红色,我在离它不远处看了一会儿,心里一阵急切。这个黄昏让我觉得再也无法等待了,因为胸口那儿早就填满了火药,这太危险了。

去过了诊室,还有病房区,全都不见她的影子。我犹豫着是否闯到三楼的阁楼,最后大着胆子登上楼梯。这儿一下静得令人胆怯,须将脚步放得轻轻。外间图书室就是她的领地了,敲一下虚掩的门,再敲一下。我接连敲击,节奏如同心跳。门终于开启了。

如果不是错觉,那么自己第一眼看到的人大不同于往日:一只小羊羔自然不会憔悴,但缺少睡眠的痕迹仍然明显。她眼白上有血丝,神情在低落和讶异间急遽转换,显出了匆促。她双唇微启,牙齿闪亮,“季先生”三个字若有若无。她将门打开三分之一,像做着一个艰难的决定。门扇在她手中微微颤抖,最终还是拉开了。

“我想来告诉您一件紧急的事情……”我开口说出这样一句,马上又有些后怕。

“什么事情?”

“我也说不清……不过,肯定是紧急的。”

“到底出了什么事?您慢慢说。”她为我倒了一杯柠檬水。

“我也不知怎么说。只是觉得我们快要来不及了……”

8

我想她以后回想起来,一定不会认为我在这间图书室中说出的话是耸人听闻。可怕的半岛事变即将发生,而且会一场接一场,几乎再也没有间歇。在这覆盖和摧毁一切的巨变与动荡中,我们将没有时间讨论和决定个人的事情,而这事情实在是太大了:关于爱和不爱、拥有和放弃,甚至是新生和死亡。我这样说一点夸张都没有。

面对她的一再追问,我却不能将革命党即将光复半岛的行动透露一丝一毫。“那到底是什么事啊?与我有关吗?”“当然,与所有人都有关。”我抿抿嘴,焦渴之极,大口畅饮柠檬水也无济于事。“所以我们必须加快,因为时间真的太紧迫了。”

“到底要做什么?”

我不相信她真的听不明白。我一口气喝掉了所有的柠檬水,气喘吁吁:“就是我们之间的,就是一直在做的,就是阁楼上的,就是您几天前从朱兰那儿听到的……就是这些!”

她退开一点,咬住了嘴唇。

我大声问:“您为什么那样对待朱兰?您不该这样,她是最善良的一个人……”

陶文贝涌出了泪水:“请相信我季先生,那会儿我一点伤害她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觉得她付出的太多了,她的心全在您身上,她最应该和您一起……”

“可是这之前我已经全部地、毫无保留地告诉过您发生的事情,讲过了她那个不可更改的决定。”

“对不起季先生,请原谅我。”

“那么,”我看着她颤动的肩头,“您能够收回那番话吗?”

“我能,”她抬起头,“请转告朱兰大姐我向她道歉。不过最后一句是不会改变的,她与我永远都不会是主人和仆人的关系,她是我的大姐。她也不该是你的仆人。”

我点点头:“真的不是,从来不是。”

陶文贝欣慰了一点,微笑着看我。这样只一小会儿她又皱眉:“告诉我为什么来不及了?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无法说出真正的理由,只说:“以后你会知道的,这是真的。我想在这件大事发生之前,我们要做出那个决定。”

她不再问下去,低下了头。再次抬头已是泪水盈眶了。“我说过,我们俩太不一样了,要走到一起,除非是相互太好奇了。您一次次让我吃惊,我想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明白,永远都要好奇……您说得对,发生了一件事情,我必须快些做出决定。不过您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情?”

她怔怔地望着我。这一刻我才醒悟:她说的这件事与我讲的半岛光复毫无关系!啊,原来在她那儿真的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尽力不让什么流露出来,只等待和倾听。

“季先生,您一次次让我害怕,更让我好奇。您为了我竟然死都不怕,那是我亲眼看到的……”

“是的。但不光是为了您。不过我真希望全都为了您……”

“我明白。我说的是一个能够为我这样去做的人,我对他什么都不该隐瞒。今天我知道您已经察觉了,那就全说出来吧。季先生,也许上次去您那儿就该说了,因为那时这事已经发生了。”

我不想遗漏一个字。我把呼吸放轻。

“我说过自己的身世,我的一切都是教会和医院给的,包括我的生命。我全部属于它、爱着它。伊普特院长好比父亲,艾琳就是姊妹。还有一个是雅西,他是我的兄长。他一辈子都会保护我,也是我的老师。我知道他一直喜欢我,我只把他当成了亲哥哥一样。可我喜欢他,没有想过要嫁给他,真没想过。后来他就直接说出来了。在我去阁楼的前三天,他正式向我求婚了……”

我的汗水从脖颈流下,身上却有冷冷的感觉。我问:“您?您呢?”

“我不知该怎么办。但我和您想的一样,再不决定就来不及了。我一连几天慌得睡不好,天一亮就想,明天该让谁帮帮我?是您还是他?”

我上前一步,马上就要碰到她了,这才止住脚步:“当然是我!让我帮您,我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文贝,事情真的太紧急了,眼看就要来不及了。从第一封信到现在,其实我一直都在等您回信。那天险些就要永别了,您说季先生还不能走,我还没有回您的信呢!您的那声呼叫我会记一辈子,我那时就告诉自己:一个人能活着、活下去多好啊!他会等到您这样一位姑娘的回信……”

9

可能因为过于急切和激动,到最后我的嗓子竟沙哑起来。我的心噗噗跳,多么害怕在一生中最需要好好表达的时候却突然失语。我有暴喑病。我轻轻按着自己的咽部,直直地望向她。我发现她那一头乌发在愈来愈暗的光线下变幻着,泛出了浅浅酒红。她的头低低垂下,由于离我太近了,触到了我的胸部。我一动不动,害怕惊扰她伤到她,害怕雷鸣般的男性心脏会吓跑她。挨紧些吧,这小羊羔的重量哪怕再增加一分,我就会紧紧地拥住她。

那一刻真的呼吸停息,人如槁木。我无比敏锐地感受着她的发丝触动着胸前的衣服,发出谁都听不见的沙沙声。这样只一瞬,我感到了小羊羔头部的重量:轻盈到几乎没有。可是我真怕连这么小的倚重都会稍纵即逝,于是双眼紧闭,松松地缚住了她的后背。那一触之间我的双手感受了不安的一动,但猎物未曾继续任何挣脱的努力。我一点点加重了双手的力量。我的嗓子真的哑了,因为接下来呼唤就没了声音。

这真是糟糕、不幸到了极点。我张了几次嘴巴,还是发不出声音。焦急中我伏下脸庞,将双唇挨近了她滑软的头发,同时大口呼吸。那种熟悉而又陌生的香味儿流人肺腑,头部因为窒息而一阵眩晕。她这样轻轻依靠,像要埋首睡去,从未想过对方如何承受。我已经难以用同一种姿势站立,只不敢活动,最怕将安睡的人惊醒。可只过了一会儿,她仿佛已经睡足,小心地用力,抬起头来。我生来第一次这么近地迎视这张面庞。我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躲开了。我呼唤她,可是发不出声。

“啊,您,您怎么了?”她受惊了。

我指指喉咙、嘴巴,比画着。后来我发现了一旁的小桌上有纸和笔,就取过来写道:

“对不起,我的暴喑症犯了。不要紧,很快会好的。”

“啊,你啊……”她疼惜了,过来搀住我。

我身上满是力量,只是嗓子无语而已。我回应她的只能是比刚才大上十倍的簇拥,是不顾一切的比比画画:完了,她不懂手语,情急之中我竟然把这一点给忘了。她极力挣脱,摇头,最后倔倔地挣脱出来,抵紧书架,好像正做着我第二次进攻的准备。我的汗水哗哗淌下,在纸上写了:

“对不起。我会安静下来。”

她伸手理一下头发看过来,一点生气的样子都没有。如果不是误判,那么我从她的神气中还看到了一点欣悦。我的喉部胀得发疼,只要和她在一起、只要离得近了就会这样。我不敢抬头,焦躁,对自己厌烦,一只手竟然自作主张,歪歪扭扭写出了这样的一行字:

“让我简单地吻你一下吧。”

她只用眼角扫一眼那张纸,脸唰一下红到脖子。她往旁闪了一下,却还是让我吻到了她的脸庞。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难以突兀地终止,当我双手拥住她的时候,她就用力扭开:

“看看你写的字。”

我真的歪头去看,她趁机挣脱了。

天完全黑了。忙碌了一天的城市安静下来,从楼梯间射来温温的灯光。一个伟大的夜晚降临了。我努力镇定自己,知道暂时分开的时候到了。她看着我,伸手为我梳理了一下弄乱的头发。

我下楼,穿过长廊。在长廊一端站了片刻,去一楼。刚踏进大厅时她追上来。因为我不能说话,她无声地陪伴,一块儿来到大门外边。

在门旁我费力端详着铸铁图案,想起了很早以前的那个问题:上面铸了什么花卉?我比画、指点,她最后总算明白了,小声告诉:

“洋蓟。”

作者感言

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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