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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独药师 张炜 10849 2025-10-27 17:53:30

1

因为幸福和暴喑症一起来临,我无法一诉衷肠。不过我的狂喜因为无从诉说而深入弥散到身体各处,整个人看上去既饱满激越又沉稳端庄,更像一个交了旷世好运的老爷。朱兰很少用手势询问,因为她只要瞥一眼就能洞悉一切,在她面前已经很难有什么秘密。我与异性的任何交往在她那里都无可隐匿,比如和小白花胡同往来那一段,她凡事不问,最后却连一些细枝末节都了然于心。现在我最关心的还是暴喑症何时痊愈,不得已连服了几剂药局多毛先生的汤药。也许是我的焦虑让这个人乱了方寸,着急中他竟然给我贴上了那种沿汗腺游走的膏药。

因为实在难以等待,我最后还是要去麒麟医院。车夫迷恋那辆汽车,对如何驾驭这辆马车已稍显生疏,怀抱长鞭的模样有些异样。我是在仔细盘算过的时间去那个阁楼的,结果还是屡屡扑空。最后我不得不去诊室找人,比比画画的样子让她笑出来。“别这样魔怔了,”陶文贝把声音压得极低,“好好养病,我会去府上的。”我急急地做着手语:“可我千万次地想你,什么都做不下去。”对方把一张处方笺推到面前,我看了看,不假思索地写上:“正吃汤药。”

好不容易挨过了三天,这天上午九点终于能够简单地发音了,可这会儿又绝不适合去那里找她,因为是晨祷后最紧张的查房时间。我想选择晚饭前的一段,那才是幸运的时刻。大半天无所事事地待在阁楼里,几次试图坐下来,努力让自己走向“遥思”,结果总被一只无形的纤手拽回来。午饭后歇息了一会儿,下楼时管家已经在客厅里和朱兰说话等候了。管家将一张名帖递过来,让我一怔:一个赫赫有名的人物来了府里。这人是保皇党的首领之一,经过几年逃亡流离之后,如今可以半隐半显地南北游走了。但他的出现仍让我吃惊。管家说老先生这次是路过,想拜会第六代传人。此人当然令我好奇,只不过现在已没有多少心绪见他了。我只得更衣,在管家陪同下去前楼客厅。

面前是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诡谲而随和。两撇胡须很沉。面色不佳,虚浮。管家告诉:老人带了四个太太上路,另有两个留在他处。我这会儿离他四步之遥,却仍能嗅到一股旧樟木的气味,好像还掺了一丝膻气。他盛赞我的“形貌气象”,我知道这是奢辞客套而已:自己哪有什么“气象”。老人虚言道尽即转向其他,管家刚刚离开就问起了养生诸事。这就对了。但没有说上几句他就反客为主,全无请教之态:“老夫以为丹丸仍须借重金石。”我惊异:“那要死人的啊!”他的思绪荡向别处,笑吟吟地说:“还有动物血,终有大用。”我不再说话。他沉吟一会儿,身子探过来,开口问的竟是房中秘术。这让我眉头一皱。他说:“先生该是此中高手吧。我想气息意念当为机枢……”

我想邱琪芝在这儿也就有话可聊了。我的嗓子仍不利落,清一清说:“想不到先生日理万机仍能专注此事。”“不然,做大事者必有大欲存焉。”我稍持异议:“据我所知,那些革命党人并非如此。”“先生错了,那才是最能爱的一帮家伙。不能爱者,说到底不过是一些小革命党人罢了。多言了。”他不再说下去。我立刻想到了兄长徐竟,觉得他可算足够“大”的一个啊。我在心里为兄长打抱不平。

老首领告辞前讨了一些丹丸,作为答谢,留下一幅墨宝:一挥而就,潦草之极。管家如获至宝,我说由你惠存吧。

客人走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在想徐竟。尽管没有他的更多消息,北风里却似乎有了越来越浓的硝味儿。他已经许久没与府中联系了,想必进入了非常时刻。

2

陶文贝报告了一个令人心痛的消息:雅西回国了。这是伊普特院长不曾预料的。院长再三挽留无果,雅西还是走了。“医院受到的影响太大了,他是最好的外科大夫啊!”她的泪水流下来。我一遍遍安慰。她日夜自责,觉得自己无论对医院还是雅西,都欠下了无法偿还的心债。“那一天和雅西说了你和我的事,他先是一声不吭,后来还是祝福我。他把自己关在屋里。第二天有个不大的手术,他手臂发颤没有做。昨非,这事不能瞒着院长了,我该跟他说了。”我认为这是必须做的。我完全想得出雅西的伤痛,他开始给自己疗伤了。我愿这个为我治好了牙齿、为顾先生开启光明的男人能够早日度过这段煎磨。这种疼是致命的,可怜的雅西。

我揽住她,止息她的泣哭。她哭得更重了。她一边哭一边轻轻吻我,一只手捋着我硬倔的头发。我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又按住她胸前那对趴伏的小鹌鹑,急切而用力。她往上跳了一下挣出,睁大一双受惊的眼睛:“你该不是个坏人吧?”我声音低到快要听不见:“不是,真的不是。”

从此我在她面前变成了一个幸福满溢却又谨小慎微的好人,不敢越雷池一步。当我被爱欲和莫名的渴念折磨到无以复加时,就使用了暴喑复发时才有的举动:在一张巴掌大的纸片上写下一个不大的奢求。她闭上眼睛,我却要像个深知肉香的老猫那样抿着舌头走开。“快让我们成婚吧,季府里缺了你就全完了!”我在她的耳边呼叫着,让她一时不知所措。

她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了伊普特院长。院长单独接见了我,以父亲的目光抚摸了我许久,说:“这是我最好的孩子。”我说自己一定会用上一生去爱她、追求她。“‘追求’?”他重复这个词语。“是的,这场追求才刚刚开始哩。”他稍显愕然地看着我,沉沉的大手放在我的肩头。

我料定这个寒冬前后将要发生的那场事变会毁掉一个完美的计划,担心那之后我们的婚姻将会成为泡影,因为无论我还是她既不会有时间,也不会有心情。我多次暗示给她,她却一脸茫然地盯视我,好像对方正在编造一个弥天大谎,目的是更紧地攫住猎物。这样盯了一会儿她开始安慰我,说自己不会逃开的,她就在这里,在你伸手碰得到的地方。我已经有些绝望了。到了最后,到了忍无可忍的极限,我只好让她先发一个誓,然后就讲出了那个惊天秘密:半岛光复行动即将开始,它不同于以往所有的战事,而是一场天翻地覆的巨变,势必影响到每个人的生活。她呆了许久,看着窗外出神,大概又看到了整个西医院挤满了伤者和死者的惨象。

陶文贝许多天都没有和我见面,她在躲着我。我想大概那个消息吓住了她。焦灼无措中我又想到了伊普特院长:文贝在整个半岛、在这个世界上都没有一个亲人了,这儿就是她的家,他就是她的父亲。我突然觉得自己时下缺失一个要紧的步骤,就是没有向那位老人郑重地提出婚嫁大事。我还想到了管家等人,他们该承担的角色。府中主人的婚配大事毕竟难以草率。

再次见过了伊普特院长,他表示理解且极欣慰,这使我觉得本次行动意义非凡。而后又和管家和盘托出一切,请他着手准备大小事项。管家眼中闪着喜泪,认为从此季府有了崭新的日月。他不停地称赞那个女子,认为她的姿容天下无双,同时对主人的眼力极为钦佩。事情暂且局限于我、管家和朱兰三个人。

陶文贝愿意面对我了,说要好好谈一次。这让我喜出望外。她比我所能想到的还要率直和冷静,让我暗暗吃惊。商谈的地点就在她的阁楼,我们坐在那张拼接木小桌两边,各自面前放了一支笔和一张纸。我觉得有点奇怪:她怕我情急之下又一次哑喉吗?后来才知道是另一层用意。这事情因为无比重大,所以有必要一一记录下来。我的额头汗津津的。

所有条件都由她提出,而我在她面前是无条件的。最后议定:婚事在冬季来临之前举行,采用最庄重也是最好的方式,就是按她之愿去教堂里完成那个仪式;参加婚礼的人要少之又少,女方除了伊普特院长和艾琳等几位同仁,再无他人;季府只请朱兰和管家,外加一二位至爱亲朋。新房选用了我那个像工事一样的阁楼。最令我不解的是她特别提出了一个多少有点苛刻的条件:婚后的大部分时间仍要分开居住,彼此单独过自己的生活。她的理由是只有如此才能真正从事原来的、各自专注的志业。她希望二人既要有共同的家,也要有个人的家。我在这附加条款面前许久未语,不知道这还算不算一对真正的夫妻。我也不知这是洋人皆有的癖好还是她个人的别出心裁。我把一声长长的惋叹咽进肚里,仔细记下,签字,交换。

3

秋风扫尽落叶,大喜之期逼近。紧张是难免的,甚至一度超过了喜悦。我暗中让那个多毛医生准备了一点嗅药,以防新婚之夜因极度兴奋和其他而昏厥。在那个时刻,我认为即便死亡都不会有什么稀罕。我尽可能不让朱兰在阁楼上铺设和悬挂红色饰物,总觉得这种淋漓的刺激会产生难测的后果。朱兰不解,说大喜日子红色才是必备啊。我告诉她:多来点绿色吧,入冬之前的绿色才是无比宝贵的。

如同原来议定,一切都按她的主意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我们没有了“夫妻拜堂”那样的老套,甚至没有新娘的盖头和新郎的红花。朱兰实在不忍,在府中那些寒冷的枝条上系了一些吉庆的红结,成了宣示主人婚庆的唯一标识。尽管如此,我发现幸福不仅没有因此而稍有减弱,相反却在以令人吃惊的速度增加,以至于在跨入阁楼的那一刻,作为当事人的我无论如何都难以承受了。昏厥的风险提前到来,我不得不偷偷嗅了两遍多毛医生交给的小囊。她后来发现了,问我嗅的是什么东西,我说是能够让人安静的药物。她说季府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接着也伸手讨去嗅了一下。

其实她自始至终都过于安静了。我暗中留意她的一举一动、她的神色,发现从教堂仪式到乘车回府、踏进阁楼,脸上总有一丝微笑是不曾改变的。当她回答神父“我愿意”时,那笑容也是照旧,而我却怎么也掩不住声音的颤抖。她环顾我们的新房,与记忆中那累叠繁茂的鲜花完全不同:到处绿莹莹的,一片初春的颜色。这里简洁之极。她并不急于像个本分的新娘那样端坐床上,这床已由单人换成了双人,大而结实;而像来到了一个从未涉足之地,小心仔细地探过了每一个角落,从静坐间到书房,到回廊,到宽大的浴室和厨房。最后她在悬了一只竹篮的滑轮那儿停住,显然一眼就明白了它的用途,忍不住笑出了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这样发笑:不够清亮,掺着气声,但相当稚嫩。这笑声让我变得松弛了一点。

夜里无论如何要点燃一支红烛。季府的镏金玉瓜灯换上了红罩,让新房洒满橘色,包括我们的面庞和眼睛。我坐在她对面不知倦怠地看着,当喘息声变得急促起来时,她竟然替我取出了那个小囊。我说:“从教堂到季府,这条路太远了。”她说:“比我原来想的近多了。”我只要一靠近,她就用那只小囊对付我。它的气味有些怪,令人心里痒丝丝的。我没发现它有什么特别的功效,这会儿怀疑那位多毛医生真正擅长的还是制作膏药。我说:“没用,只要和你在一起,什么药都没用。”说着不无鲁莽地拥住了她。我们一动不动,僵持在一起。我在她的耳旁叙说起来,渐渐变成急急的呼唤。她害怕了,推开我。她的手碰到我额头时觉得发烫,就试了试。我伏在她的胸前,像一个饥饿难忍的婴孩。我的双手试着在她身体上默读,她却像一本不愿打开的书页。我把她紧抱胸前的双手挪开,她则把我的手背到身后。

凌晨时分,不知是那只药囊的作用还是连日来过于疲惫,我终于睡着了。醒来时那支红烛已经熄灭,身边是空的。阳光从窗帘缝隙透人,这会儿至少是上午八九点钟了。我踮着脚去每个隔间里寻觅,最后在静坐间的毡垫上发现了她,已经睡着了。我担心人会着凉,取了毯子轻轻盖上:这一刻她还是睁开了眼。我钻到毯子下边,像她一样仰脸躺着。我看到她的双眸晶莹闪亮,神采动人,显然有一夜好眠。“我试过像你一样静坐,后来就睡着了。”她说。“我以后会教你的,这个不急。”“其实这是最好的催眠方法,不是吗?”我笑了:“正好相反。这个时刻身体是最积极的,只不过看上去安静。”她深深地看我一眼。我悄声说:“再这样下去,我害怕哑喉病又要犯。”“不怕,那是你最可爱的时候。”

整个上午我们只是躺着。最后我提议她不妨学一点哑语,理由有三:一是多掌握一种语言总是好的;二是毕竟我有这个病根,以备不时之需;三是当有些话难以启齿时,比画出来要容易得多。她同意了,轻轻地吻我一下。这成了一个点燃的动作,我不再那么驯顺了,不知怎么竟使她的上衣剥落下来。也许是一种错觉,我看到那两只比想象中大出许多的小鹌鹑,从洁白的护胸中露出的边缘部分呈杏红色,或是红薯的颜色。她羞惭而绝望地看我,并没有马上阻止。我无比小心地将双手覆盖在它们上面,这样约有一二分钟。她缓缓地穿好上衣,站起。她踱到窗前,用力地拉开沉重的帘子。屋里一瞬间洒满了强烈的阳光。

4

她新婚之夜后即离开,回到了自己的那个“家”。这提醒我婚前约定完全有效且需要恪守。分手时问了归期,她以商量的口气答:“周末?”我守着空空的新房,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有福的倒霉蛋,一个手足无措的新郎。朱兰一眼就看出了什么,她为我做了可口的粥食,目光送来抚慰。她问夫人什么时候归来,我说还要几天之后。她说:“她可没有阻止你去她那儿啊!”

朱兰的提示无比重要。我横横心闯进了陶文贝的阁楼。仅仅两天没见,她就有了这么多改变:眉毛舒展,脸庞灿亮,那让人目光不敢触碰的胸部有了一种挑战的力量。我说:“我是闲了没事来教你哑语的。”说着从身后抽出了那本以前与朱兰用过的小书。她欣喜地看着它,嘴巴微张。她的这个动作是我记忆中最深刻和最喜爱的:小羊望着嫩草时就是这个模样。我像个兄长那样转到她的身后,双手按着她的肩部陪读,不断为之排忧解难。“啊,真有趣,不过也太难了。”我鼓励说:“这根本难不倒刚学会吃草的小羊,再就是,”我做了一个动作,“一切贵在实践,”

只一刻钟的时间我就教会了她关于“爱”的简单对话。她红着脸比比画画,是天下最动人的模样。我冷不防将她一下抱起,她惊呼:“不行不行,你的力气太大了……”我把她托到床上,发现这儿过于松软了,人一到了上面就要陷下几寸。天色暗下来,我说让丈夫在这儿休息一会儿吧,他真的困了。说着打起了哈欠,歪上床头就闭了眼睛。我发出了轻轻鼾声,她把我的鞋子脱下,犹豫片刻又脱掉了我的外衣。我蜷曲了一会儿,一边呓语一边脱着衣服,最后只剩一条短裤了。一对吃惊的目光从赤裸的躯体上一寸寸掠过。

我真的睡着了。睡梦中我觉得一只温热的小羊挨近了,偎在怀中。我为她一层层褪下多余的布绺,她用没有生角的头颅顶着我的胸部。像一只大瓷娃娃那般润滑,又像一只不知名的顽皮野物。野地里才有的那种气息,太阳照射一天之后散出的混合气味,被我大口大口吸进胸间。她的手不再阻碍,随着全身一起微颤。夜色太浓了,除了那对闪闪的眸子什么都看不见。我让灯亮起,她却穿上了浴袍。在恳求的目光下,这浴袍像幕布一样徐徐打开。“我其实是担心你长得疙疙瘩瘩。”“这倒不会。”她很快又闭合了幕布。到了第七幕的时候,我终于大着胆子喊叫:

“咱们还磨蹭什么?”

她一边紧紧地束起浴袍一边说:“这里可不是新房。”

这个周末来得太迟了。法定的新房总算派上了用场。自五年多之前的禁欲闭关到现在,我没有接触过任何女性。因为欲火和其他火焰的焚烧,我身上有了一股怎么也无法驱除的焦炭味。她在我胸前和腋下嗅着,呛着了一样大咳两声。因为无法遏止的爱,再加上深深的好奇,我们在许多时间里都在彼此挖掘、探索,无法分开。睡眠是不得已的事情,但我们渐渐发明了一个妙法:一边做梦一边要着,梦话就是情话。天亮了,她不得不回到医院上班,我却扳着手指算着从晨祷到查房、再到回诊室的每一段时间,想寻找一些机会,最后只好选定餐后午休的一个半小时。我让人快快备车去医院,车夫抱着鞭子站在堂外,我挥挥手:“汽车,那个更快。”我气喘吁吁踏进阁楼时她刚好用完午餐,我表情严肃地说:“快些,已经来不及了。”

除了周末,我们每个夜晚都在医院的阁楼上度过。她急于实践刚刚掌握的几句哑语,由于初学的生疏和急躁,常常让我看得昏头昏脑或目瞪口呆,如“我爱你我想你”,她却比画成“你把我扔到楼下吧!”我把她紧紧抱起,生怕一不小心真的失去她。这种无休无止的缠绵最后让我们胆怯起来:耽误了许多必要的事情,比如睡眠、吃饭和其他。我提出一个比较可行的计划,就是让我们两个人时不时地闹一点别扭吧,这可各自安静一点。她欣然同意,而且接着就生气了,不再理我,离开阁楼时竟不辞而别,咚咚地踏着楼梯走了。

我回到了府中。朱兰问怎样,我说:“很不高兴。”她不再多问,只把艾叶和忍冬花装在瓷罐里,那是冬季沐浴时用的。周末终于到了,府里用汽车把太太接回。她踏上台阶时微笑瞥我,我把脸转向一边。晚餐后她花了较长时间洗浴,出浴后有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猛地袭来。我忍不住吸着鼻子,啊,这气味让人一下入迷和沉溺起来,不由得回想,追溯恍若隔世的从前。可能因为已经陷入了陶醉和迷惘吧,记忆中一片空白。后来,当我触及她滑润异常的躯体,在黑夜中拥住和抵紧的那会儿,这才想起了大嘴白菊的那个夜晚:她用玉米水沐浴了身体……我来到浴室,真的在浴盆中找到了遗落的黄色颗粒。

这是无边无际的拥有。两人没有一个提到我所讲述的那场沐浴故事,只是心照不宣。她多么细心又多么慷慨,竞在这个时刻记住了并且模仿了。我因此而加倍爱她,感激她。她真的是大地的果实,让人享用不尽。这个夜晚我为她讲述没完没了的故事,还装着昏厥、郁郁不快,以及其他能够临时想出来的花样。她不止一次在灯下端量我的睡态,嘴里小声念叨:

“多么古怪的人哪!一个孩子!”

5

康非来到了季府,进门即拱手称师,身后是抬了大小箱盒的一拨人。我以为是来正式行拜师礼的,后来才知道是新婚贺喜。“老父身体不适,我代他来了,也把他的一句话捎来,“‘老友竟瞒下这等大事’。老爷子真的生气了。”我一边解释一边请他人内,心中生出特别的警觉与厌恶,认为新婚不久即有这样的恶少踏门,无论如何是不太吉祥的。落座后我担心他重提拜师仪式,好在没有。“父亲说其他人不宜为师,除非是季府主人。”康非看着窗外,“我真想去看看老师修持的地方啊。”我摇头:“那儿改做婚房了。”

康非不愿久坐,说要看看庭院,我只好陪他去凋零的花园和有些局促的花房看了,然后又在久已不用的族上老宅转了一会儿。“我小时候在这儿小解,被人呵斥过。”他指着更道折弯处,哈哈大笑。

送走康非我立刻找到管家,问起了矿山的事,他说:“有一个矿工被兵营抓走,后来又使上银子赎出。”他谈了一大笔银两的支出:王保鹤出示过徐竟的条子。“啊,徐竞从关外回来了?”“他这会儿在哪儿不好说,这期间肯定有过往返。”“住在新学吗?”管家为难地摇头:“那里也不好住了,风声太紧。”我对徐竟绕开季府尽管有些不快,不过总能谅解。“王保鹤有个助手,那人是海防营副总兵的朋友,这人也是南方来的。”“又是副总兵!上次就是因为他才出事的……”管家摆手:“两个人,那一个死了,这一次是新任。”我还是替王保鹤先生担忧。我固执地认为自己的老师是最好的新学创办人,最不宜去兵营那些地方。

我又想到了金水,一直觉得有一件非做不可的大事,那就是兑现自己的诺言:将他送到艾琳面前。我知道这个年轻人出现的地方总是伴着凶险,但没有办法,那双蓝眼睛的串串泪滴让人不忍。陶文贝曾询问几次金水,我告诉她:革命是世间最诡异的职业,不到万不得已,他们的腰带必须扎得紧紧的。陶文贝对这种回答极为不快:“你说到了哪里!我是说他们要见上一面,艾琳害了相思……”我明白。我的意思无非是说为了某种特别的事业,有时需要断绝最基本的欲念。这有点像我愤而闭关的那几年,那时我每天苦盯着窗外楼下的菊芋花,硬是让左腮肿成了皮球。

我对管家再三叮嘱:“只要徐竟归来,也就少不了金水,你知道了一定让他来见我,哪怕只有一小会儿。”管家说好的。“不过他如果还跟着顾先生就不好说了,那位先生一直没有渡海,他来半岛时,总攻就要开始了。”我的心怦怦跳。是的,那是不可避免的一天。我回忆着与顾先生相处的日子,心中~阵茫然。那么幽默多趣的人,而且和善,况且有一双仅能看清脸前五根手指的眼睛。也就是这样一个人,却会决定半岛人的生与死,让这里血流成河。

阁楼上的长夜有些冷。我紧紧簇拥着陶文贝,说她有大鱼一样的身体,有小羊一样的声气,有小草獾那样的嘴巴。对最后一个晦涩的比喻不得不做出解释:那种动物食过甜瓜之后嘴巴长时间湿漉漉的。她伸手拍拍我:“啊,好大的甜瓜。”我们将长夜分成一段一段,分别用来讲叙、斗嘴、吵架、做梦、生气和要。我没完没了的缠磨让她费解:她生气了。我不得不问这是实打实的,还是我们计划之中的项目之一?她粗声说:“就是生气了。”我不得不求她谅解,说出一直闷在心里的那个最大理由:

“我以前说过,现在必须告诉你了,那件可怕的大事也许很快就要开始了。真不幸,我们怕是没有太多时间过这么好的夜晚了。我舍不得。我真的害怕,害怕快要来不及了。”

6

第一场雪下来了,比浓霜稍厚。天气却异常寒冷。我独自一人度过了寒夜,而且被两个相衔的梦境逼醒:邱琪芝背向我坐着,我一直盯着那根马尾辫。他转过脸时我吓坏了,因为是一副极痛苦的表情,而且脸上挂了冰凉的泪珠。余下的时间再也睡不着,就在床上静坐。

天刚亮朱兰砰砰敲门,这么用力使我紧张。她说你去前楼看看吧,来了一个有些古怪的青年,执意要见老爷,说有十分上紧的事。我随她出门,刚迈出一步她又返回,取了一件裘衣给我披上。门厅里站了一位瘦削的孩童模样的人,我远远地就瞧见了他的发髻,马上认出是邱琪芝的书童,对他的一早出现有些诧异。

“老爷!”他叫着,瞥瞥一旁的朱兰。我让他说下去,他这才吐出一句:“师傅让你去一趟,就这会儿。”“什么事?”“就这会儿。”我搓搓手,答应了。朱兰说早餐以后也不迟,我摇摇头。几乎没有再想什么就随书童走出。我料定事情紧急,路上问他,他支支吾吾。他的脚步快到惊人,像飞一样。我们人了邱宅,马上钻入草顶长廊,直接拐进那间铺了蜡染被褥的卧室。一个又笨又大的橡木厨子镶在墙上,书童奔它而去,钻到其中拨弄几下,竟拉开了一扇暗门。我忍住惊讶随他穿门而过,他又返身将厨中机关复原。脚下是一条漆黑的地道,他举了一支小小的蜡烛。转了几个弯,好像是一截不短的路。一扇槐木门被推开,他说一声:“到了。”

眼前的情景让我不敢相信:一张小床上蜷着脸色蜡黄的邱琪芝,旁边是两个人,一个是目光发暗的中年男子,一个是头上缠了黑布的鹦鹉嘴。没有一个人说话。邱琪芝抬了抬手,我走过去。“我要见你。两天了,我要见你。”他的手火烫。“发烧?”我看一旁的人。他们不语。书童上前撩开被子,啊,胸部有伤,血迹染红了绷带。他把被子再撩开一点,我这才看到小腹右侧也包扎了,有血渗出,棕黄色的药粉也染红了。“这是怎么回事?”我叫起来。中年男子嫌我声高,马上做个手势,把我拉到角落。

他简要讲了事情经过:十天前邱琪芝的弟子小景被道台府监禁了。一个叫秋月的女子是康大人的熟人,多年进出康府,暗中却听小景使派。他们一直在谋划刺杀康永德,可是事情还是败露了。秋月当场被杀,小景给囚起来。他们料定这个人水深,就往死里折磨。邱琪芝得知消息再也坐不住,最后由几个徒弟引见,终于进了康府。他一边和康永德的人周旋,一边设法搭救小景。前天夜里终于捉到一个机会,他们就动手了。想不到府中早已做好防备,结果小景虽被救出来,却死了两个徒弟,邱琪芝也中了火铳。

我听得浑身发冷。这怎么可能?那个顽皮的秋月,笑声朗朗的秋月,就这样没了?小景我是听说过的,他是师长牵念的爱徒,如今竟惹出了这样的大祸。我返回床边,按住邱琪芝灼烫的手:“必须快找麒麟医院的人,这事一点都不可耽误。”他脸色一冷:“我说过,别找洋人。不妨,我有最好的刀创药。”他的声音已经变腔,这使我觉得问题严重。我说实在不行就让药局的人来一下吧。他说:“不急。你坐一旁就好。”我只好坐下。他的手搭过来。

我仔细看了这间屋子:比平常的卧室大一点,仅一床、一书架、一只水罐和火炉。炉子走烟及通风想必经过了巧妙设计。我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书架上。他说:“这些书比丹房那些重要许多,不瞒你说,有几本还是你父亲送我的。”我有些好奇,但此时已无心谈书。身边这三个人想必是主人最为倚重的心腹,这当中竟然有鹦鹉嘴。邱琪芝突然竖起一根手指,鹦鹉嘴立刻上前。她解开了他胸前的绷带,又开始敷药。中年男子小声对我说:“上边伤得不重,下边重。”我在屋里急急走动,待鹦鹉嘴站到一旁时再次伏到床前。我说必须马上让药局的人来,邱琪芝闭上了眼睛,算是默许。屋里全是他呼吸的气味。我匆匆离开,身后跟着书童。

我以最快的速度领来了多毛医生。行前嘱他多带刀创药,并细细讲了伤情。他进屋后一直躬着腰,大气都不敢喘。当他一丝丝解开下腹的绷带时,那双深陷的眼睛猛地睁圆。他重新换过药,然后又在一些穴位上扎针。我待他忙过后将其拉到一边。他说:“腹部伤到了深处,这回麻烦大了。”邱琪芝厌烦他人在一边嘀咕,哼叫着,我赶紧回到床边。他仰脸看着白色屋顶:“还记得我在丹房里练点穴功?这是为了乱世防身,果然用上了。”中年男子转向大家:“凭师傅的功法,十个八个人是近不了身的。”邱琪芝白他一眼:

“我说过,火铳是个坏东西。它比我们所有人都快。瞧,我这一次也上了它的当。”

7

无论邱琪芝愿意与否,我还是和多毛医生一起离开了。我马不停蹄去了麒麟医院,一见到陶文贝她就小声告诉:“前天和昨天都来了官府的人,像是追查伤号。”我说正是这样,那个人是我的师傅,也是季府最老的朋友,再不救就没命了。她想起了被我强拉去季府的那一次,默不作声。整个事情守密是首要的,我们仔细计划了一番,商量怎样取走药品之类。我们先是回到府中,然后再乘车转几个街区,最后放空车回府,徒步钻进小巷。

邱琪芝已经烧得有些迷糊。文贝为他检查伤处时他都没有睁眼。鹦鹉嘴站得稍近,警惕地盯着文贝。文贝转向我:“必须马上注射,口服药也不能间断。”我示意她快些。可就在她摆弄针剂的时候,鹦鹉嘴发出了“呣嗯”一声,接着床上的人睁大了眼睛。他紧盯陶文贝和她手里的针管,问我:“这人是谁?”我抚着他的手:“是我太太。”“啊?走开!走开!”他的手挣了一下,拍打床板。我凑近了恳求:“师傅,这是一定要做的,我在这儿,我为你担保!”他闭上眼睛,声音微弱却不失严厉:“让她走开!”

我们只好回到府里。陶文贝十分悲观,说邱琪芝拒绝这种针剂,至多再坚持三两天。“那会怎样?”“会死。”我紧咬牙关,告诉她:那人最恨你们洋人医院,除非强迫,是不会接受这种治疗的。“我真不明白。愿天父保佑他。让我从今天开始为他祈祷吧。”她的眼睛湿润了。我沉静了一会儿,想到了一个办法:是否可以将文贝的白色药片弄成粉末,然后掺裹到药局的小丸当中?我说出了这个主意,文贝说太好了。我们立刻动手制作起来。

邱琪芝在鹦鹉嘴的服侍下吞了我的药丸。我一直没有离开。这样过了半天,一直昏睡的人睁眼找人,鹦鹉嘴凑上去。他对她咕哝几句,她就取了粥食,他竟然吃掉了几匙。我高兴极了。待他吃过了第二遍药,我才感到了难忍的饥困,就离开了。文贝一直在等我的消息。她虽然高兴,不过仍旧担心,说没有手术和针剂,最终能否挺过来还毫无把握。

我休息了一夜,再次匆匆赶到邱琪芝处。还是那三个人守在屋里。我一进屋就明显感到气氛轻松多了。走到床前,邱琪芝微笑:“到底是季府药局先生。好了以后,我该听你的,从头拾掇起那些丹丸了。”

我没有说话,抓着他的手坐下。我觉得他还在烧,不过轻多了。他刚刚吃过了半碗粥食,情绪是三天来最好的,这会儿瞥瞥我,向几个人挥挥手。书童和中年男子都离去了,只剩下一个鹦鹉嘴。他见我不安地看她,就说:“我们俩该好好说点话了,她不是外人,跟在身边一辈子了。她的这种嘴能把所有秘密锁在心里,嘴唇就等于锁扣。”我没吭声。

“如果为师的没有猜错,你对我还有些不放心罢。这里静僻,咱好好说说吧。你放心,官府搜过宅子两次了,以为这时候我才不会傻到回家。他们去北山找那些石窟了,然后还会去镇海寺,去别的地方。我那些顽皮徒弟会把他们弄得团团转。说咱们的事吧,你想知道什么?”他眯着眼,抚摸我的手。

我马上想到了死去的秋月,心上一沉。我在想她身边的白菊她们,一阵阵不安。我说:“我常常想,你把我引向她们,这和那些徒弟调弄康永德的不同又在哪里?我为此几次与您绝交,我想父亲也是这个原因才和您闹到分手……”

“问到了根上。我得如实说出:我那么做,是相信第六代独药师没那么傻。你要知道,在诸多修持方法中,我最不敢涉足的就是这个。我想让你试一下。这好比打仗,将军不上火线。你冲上去了,或生或死,就看自己的运气了。”

我垂下眼睛,“师傅不觉得这样太狠了?”

“做大事怎可不狠?”

“您还一直盯着季府的秘籍吗?”

邱琪芝眼睛睁大一下,又眯上:“不错。不过这是抢不来的,你父亲过于小心了。我承认自己这辈子都在和季府较劲儿,争做半岛和江南江北第一人。这尽管是业内之争,不过也和争夺江山差不多,算是人性顽痼吧。可惜你父亲后来没什么兴趣了,等于把所有围着季府的人都送给了我。我倒觉得没意思了。原以为你是对手,后来才发现你只配做个徒弟,不过是我最喜爱的徒弟……你和小景,是我最看重最爱惜的两个徒弟……”

他说得倦了。

不知是委屈还是感动,我觉得双眼热辣辣的。

8

邱琪芝在谈话的第二天凌晨就重新高烧起来,尽管加大了吞服药丸的剂量,仍未起色。文贝认为所有的办法已经用尽,除非住到麒麟医院。但后来她又怀疑伤处化脓,说即便雅西在也凶多吉少了。我可能要眼睁睁看着一个一百四十多岁的老人死去,想一想痛彻心扉。文贝交给我一把新药,我问这是什么,她说:“止痛药。”

我和多毛医生一遍遍商量对策,他想到的最后办法即熬制一种“拔毒膏”,这种膏药如果加大某几味剂量,可以说力大无穷:吸出溃烂脓血,催生新肌。我别无他法,也就同意了。

我们赶到病人身边时,他已经长时间没有睁眼了,汤水不进。鹦鹉嘴端一只盛粥的碗侍立一旁,双唇紧锁。我们眼睁睁看着多毛医生将巴掌大的膏药贴到了红肿的腹部。

从此多毛医生和我就没有离开,饿了喝一点粥食。我们盼着奇迹到来。每过几个时辰就要换一贴膏药。当撤下的膏药积下一堆时,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已经散了,靠嗅觉和触觉才能找到我,松松地握住我的一根拇指,费力地说着什么。我把耳朵对上他的嘴巴,这才听清:

“为师的对、对不起你。我骗、骗了你。我是说,我现在只有、只有一百一十岁……”

“啊!这不可能!您和我爷爷下棋……”

“那是我父亲,是他、他和你爷爷下、下棋。我父亲活了一百、一百零六岁……”

我的泪水流下来,“那也是高寿了。”

“不过相信我,我、我不中火铳,轻易就能活二百、二百岁,然后仙、仙化……”

泪水流到了嘴里。我说:“我相信,师傅。我一点都不怀疑。”

凌晨三点,所有人都听到了大鸟扑打翅膀的声音。鹦鹉嘴仰脸捕捉那声音,一低头就喊起来:“呣嗯!”我们看过去,发现邱琪芝已经停止了呼吸。他的脸色还是像孩童那么细嫩。中年男人哇哇痛哭,蹲在了地上。

我擦了一把脸,脸上是焦干的。可我觉得大把的泪水涌出,不得不躲到角落去待一会儿。

两天之后,我从一场昏睡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备车。“朱兰,陪我一起吧,我要去小白花胡同。”她点点头。我们坐在马车中,直到驶上街区都未吭一声。车子在那个彩线摊前止住,我们下车。

朱兰走在前边一点,我们一前一后。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青青石板,石缝有干结的小草。我们不敢踏出声音,生怕惊动了什么。

那扇原木小门上挂了一把大锁,贴了封条。朱兰闪在一旁,让我站得更近。我的头抵在门板上,门发出了哐当声。我从门缝往里瞧着:小院里仍旧扯着一道道晾晒布料的绳索,只是空空荡荡,一点声音都没有。

作者感言

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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