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玉回至房中洗手,因与袭人商议:“晚间吃酒,大家取乐,不可拘泥。
如今吃什么,好早说给他们备办去!”袭人笑道:“你放心,我和晴雯,麝月,秋纹四个人,每人五钱银子,共是二两。
芳宫,碧痕,小燕,四儿四个人,每人三钱银子,他们有假的不算共是三两二钱银子,早已交给了柳嫂子,预备四十碟果子。
我和平儿说了,已经抬了一坛好绍兴酒藏在那边了。
我们八个人单替你过生日!”宝玉听了,喜的忙说:“他们是那里的钱,不该叫他们出才是!”晴雯道:“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
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领他们的情就是!”宝玉听了,笑说:“你说的是!”袭人笑道:“你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晴雯笑道:“你如今也学坏了,专会架桥拨火儿!”说着,大家都笑了。
宝玉说:关院门去罢。
“袭人笑道!”怪不得人说你是。
无事忙,这会子关了门,人倒疑惑,越性再等一等。
“宝玉点头,因说!”我出去走走,四儿舀水去,小燕一个跟我来罢。
“说着,走至外边,因见无人,便问五儿之事。
小燕道!”我才告诉了柳嫂子,他倒喜欢的很。
只是五儿那夜受了委屈烦恼,回家去又气病了,那里来得。
只等好了罢。
“宝玉听了,不免后悔长叹,因又问!”这事袭人知道不知道?“小燕道!”我没告诉,不知芳官可说了不曾。
“宝玉道!”我却没告诉过他,也罢,等我告诉他就是了。
“说毕,复走进来,故意洗手。
已是掌灯时分,听得院门前有一群人进来。
大家隔窗悄视,果见林之孝家的和几个管事的女人走来,前头一人提着大灯笼。
晴雯悄笑道:“他们查上夜的人来了。
这一出去,咱们好关门了!”只见怡红院凡上夜的人都迎了出去,林之孝家的看了不少。
林之孝家的吩咐:“别耍钱吃酒,放倒头睡到大天亮。
我听见是不依的!”众人都笑说:“那里有那样大胆子的人!”林之孝家的又问:“宝二爷睡下了没有?”众人都回不知道。
袭人忙推宝玉。
宝玉了鞋,便迎出来,笑道:“我还没睡呢。
妈妈进来歇歇!”又叫:“袭人倒茶来!”林之孝家的忙进来,笑说:“还没睡?如今天长夜短了,该早些睡,明儿起的方早。
不然到了明日起迟了,人笑话说不是个读书上学的公子了,倒象那起挑脚汉了!”说毕,又笑。
宝玉忙笑道:“妈妈说的是。
我每日都睡的早,妈妈每日进来可都是我不知道的,已经睡了。
今儿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顽一会子!”林之孝家的又向袭人等笑说:“该沏些个普洱茶吃!”袭人晴雯二人忙笑说:“沏了一ヂ子女儿茶,已经吃过两碗了。
大娘也尝一碗,都是现成的!”说着,晴雯便倒了一碗来。
林之孝家的又笑道:“这些时我听见二爷嘴里都换了字眼,赶着这几位大姑娘们竟叫起名字来。
虽然在这屋里,到底是老太太,太太的人,还该嘴里尊重些才是。
若一时半刻偶然叫一声使得,若只管叫起来,怕以后兄弟侄儿照样,便惹人笑话,说这家子的人眼里没有长辈!”宝玉笑道:“妈妈说的是。
我原不过是一时半刻的!”袭人晴雯都笑说:“这可别委屈了他。
直到如今,他可姐姐没离了口。
不过顽的时侯叫一声半声名字,若当着人却是和先一样!”林之孝家的笑道:“这才好呢,这才是读书知礼的。
越自己谦越尊重,别说是三五代的陈人,现从老太太,太太屋里拨过来的,便是老太太,太太屋里的猫儿狗儿,轻易也伤他不的。
这才是受过调教的公子行事!”说毕,吃了茶,便说:“请安歇罢,我们走了!”宝玉还说:“再歇歇!”那林之孝家的已带了众人,又查别处去了。
这里晴雯等忙命关了门,进来笑说:“这位奶奶那里吃了一杯来了,唠三叨四的,又排场了我们一顿去了!”麝月笑道:“他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
也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说着,一面摆上酒果。
袭人道:“不用围桌,咱们把那张花梨圆炕桌子放在炕上坐,又宽绰,又便宜!”说着,大家果然抬来。
麝月和四儿那边去搬果子,用两个大茶盘做四五次方搬运了来。
两个老婆子蹲在外面火盆上筛酒。
宝玉说:“天热,咱们都脱了大衣裳才好!”众人笑道:“你要脱你脱,我们还要轮流安席呢!”宝玉笑道:“这一安就安到五更天了。
知道我最怕这些俗套子,在外人跟前不得已的,这会子还怄我就不好了!”众人听了,都说:“依你!”于是先不上坐,且忙着卸妆宽衣。
一时将正装卸去,头上只随便挽着シ儿,身上皆是长裙短袄。
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
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酡ゾ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
头上眉额编着一圈小辫,总归至顶心,结一根鹅卵粗细的总辫,拖在脑后。
右耳眼内只塞着米粒大小的一个小玉塞子,左耳上单带着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越显的面如满月犹白,眼如秋水还清。
引的众人笑说:“他两个倒象是双生的弟兄两个!”袭人等一一的斟了酒来,说:“且等等再划拳,虽不安席,每人在手里吃我们一口罢了!”于是袭人为先,端在唇上吃了一口,余依次下去,一一吃过,大家方团圆坐定。
小燕四儿因炕沿坐不下。
便端了两张椅子,近炕放下。
那四十个碟子,皆是一色白粉定窑的,不过只有小茶碟大,里面不过是山南海北,中原外国,或干或鲜,或水或陆,天下所有的酒馔果菜。
宝玉因说:“咱们也该行个令才好!”袭人道:“斯文些的才好,别大呼小叫,惹人听见。
二则我们不识字,可不要那些文的!”麝月笑道:“拿骰子咱们抢红罢!”宝玉道:“没趣,不好。
咱们占花名儿好!”晴雯笑道:“正是早已想弄这个顽意儿!”袭人道:“这个顽意虽好,人少了没趣!”小燕笑道:“依我说,咱们竟悄悄的把宝姑娘林姑娘请了来顽一回子,到二更天再睡不迟!”袭人道:“又开门喝户的闹,倘或遇见巡夜的问呢?”宝玉道:“怕什么,咱们三姑娘也吃酒,再请他一声才好。
还有琴姑娘!”众人都道:“琴姑娘罢了,他在大奶奶屋里,叨登的大发了!”宝玉道:“怕什么,你们就快请去!”小燕四儿都得不了一声,二人忙命开了门,分头去请。
晴雯,麝月,袭人三人又说:“他两个去请,只怕宝林两个不肯来,须得我们请去,死活拉他来!”于是袭人晴雯忙又命老婆子打个灯笼,二人又去。
果然宝钗说夜深了,黛玉说身上不好,他二人再三央求说:“好歹给我们一点体面,略坐坐再来!”探春听了却也欢喜。
因想:“不请李纨,倘或被他知道了倒不好!”便命翠墨同了小燕也再三的请了李纨和宝琴二人,会齐,先后都到了怡红院中。
袭人又死活拉了香菱来。
炕上又并了一张桌子,方坐开了。
宝玉忙说:“林妹妹怕冷,过这边靠板壁坐!”又拿个靠背垫着些。
袭人等都端了椅子在炕沿下一陪。
黛玉却离桌远远的靠着。
靠背,因笑向宝钗,李纨,探春等道:“你们日日说人夜聚饮博,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往后怎么说人!”李纨笑道:“这有何妨。
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说着,晴雯拿了一个竹雕的签筒来,里面装着象牙花名签子,摇了一摇,放在当中。
又取过骰子来,盛在盒内,摇了一摇,揭开一看,里面是五点,数至宝钗。
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任是无情也动人。
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怂嬉饷*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
宝钗吃过,便笑说:“芳官唱一支我们听罢!”芳官道:“既这样,大家吃门杯好听的!”于是大家吃酒。
芳官便唱:“寿筵开处风光好!”众人都道:“快打回去。
这会子很不用你来上寿,拣你极好的唱来!”芳官只得细细的唱了一支>: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
您看那风起玉尘沙。
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
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
您与俺眼向云霞。
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才罢。
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
湘云忙一手夺了,掷与宝钗。
宝钗又掷了一个十六点,数到探春,探春笑道:“我还不知得个什么呢!”伸手掣了一根出来,自己一瞧,便掷在地下,红了脸,笑道:“这东西不好,不该行这令。
这原是外头男人们行的令,许多混话在上头!”众人不解,袭人等忙拾了起来,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日边红杏倚云栽。
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笑道:“我说是什么呢。
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
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
大喜,大喜!”说着,大家来敬。
探春那里肯饮,却被史湘云,香菱,李纨等三四个人强死强活灌了下去。
探春只命了这个,再行别的,众人断不肯依。
湘云拿着他的手强掷了个十九点出来,便该李氏掣。
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
你们瞧瞧,这劳什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竹篱茅舍自甘心。
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
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说着,便吃酒,将骰过与黛玉。
黛玉一掷,是个十八点,便该湘云掣。
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
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
黛玉笑道:“。
夜深两个字,改。
石凉。
两个字!”众人便知他趣白日间湘云醉卧的事,都笑了。
湘云笑指那自行船与黛玉看,又说“快坐上那船家去罢,别多话了!”众人都笑了。
因看注云:“既云。
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湘云拍手笑道:“阿弥陀佛,真真好签!”恰好黛玉是上家,宝玉是下家。
二人斟了两杯只得要饮。
宝玉先饮了半杯,瞅人不见,递与芳官,端起来便一扬脖。
黛玉只管和人说话,将酒全折在漱盂内了。
湘云便绰起骰子来一掷个九点,数去该麝月。
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
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枝荼さ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开到荼さ花事了。
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麝月问怎么讲,宝玉愁眉忙将签藏了说:“咱们且喝酒!”说着大家吃了三口,以充三杯之数。
麝月一掷个十九点,该香菱。
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诗,道是:连理枝头花正开。
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香菱便又掷了个六点,该黛玉掣。
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莫怨东风当自嗟。
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
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
于是饮了酒,便掷了个二十点,该着袭人。
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桃红又是一年春。
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大家算来,香菱,晴雯,宝钗三人皆与他同庚,黛玉与他同辰,只无同姓者。
芳官忙道:“我也姓花,我也陪他一钟!”于是大家斟了酒,黛玉因向探春笑道:“命中该着招贵婿的,你是杏花,快喝了,我们好喝!”探春笑道:“这是个什么,大嫂子顺手给他一下子!”李纨笑道:“人家不得贵婿反挨打,我也不忍的!”说的众人都笑了。
袭人才要掷,只听有人叫门。
老婆子忙出去问时,原来是薛姨妈打发人来了接黛玉的。
众人因问几更了,人回:“二更以后了,钟打过十一下了!”宝玉犹不信,要过表来瞧了一瞧,已是子初初刻十分了。
黛玉便起身说:“我可撑不住了,回去还要吃药呢!”众人说:“也都该散了!”袭人宝玉等还要留着众人。
李纨宝钗等都说:“夜太深了不象,这已是破格了!”袭人道:“既如此,每位再吃一杯再走!”说着,晴雯等已都斟满了酒,每人吃了,都命点灯。
袭人等直送过沁芳亭河那边方回来。
关了门,大家复又行起令来。
袭人等又用大钟斟了几钟,用盘攒了各样果菜与地下的老嬷嬷们吃。
彼此有了三分酒,便猜拳赢唱小曲儿。
那天已四更时分,老嬷嬷们一面明吃,一面暗偷,酒坛已罄,众人听了纳罕,方收拾盥漱睡觉。
芳官吃的两腮胭脂一般,眉稍眼角越添了许多丰韵,身子图不得,便睡在袭人身上,“好姐姐,心跳的很!”袭人笑道:“谁许你尽力灌起来!”小燕四儿也图不得,早睡了。
晴雯还只管叫。
宝玉道:“不用叫了,咱们且胡乱歇一歇罢!”自己便枕了那红香枕,身子一歪,便也睡着了。
袭人见芳官醉的很,恐闹他唾酒,只得轻轻起来,就将芳官扶在宝玉之侧,由他睡了。
自己却在对面榻上倒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