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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么不幸

婚姻中的陌生人 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15604 2025-10-31 08:03:50

德拉甘·泰奥菲洛维奇之所以被谑称为“泽蔻(1)”——小兔子——是因为他爱吃胡萝卜,但也不只如此。他那双大眼睛能够看到特拉夫尼克城(2)里鲜有人注意到的东西。1976年3月8号,他背倚街灯,远远想不到自己的人生将要面临怎样的转折。就在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11月29号(3)大街上亮起来的霓虹灯时,一个疑问使他愁苦无比:五年来,为什么他的父亲总是记不得3月9号是他的生日呢?他的父亲,斯拉沃·泰奥菲洛维奇,这个因为赖了朋友三十平方米的小石板和十公斤的胶水而“名声在外”的一等上尉,并不知道怎么办!

与他年纪相仿、住在同一条街上的男孩子们正在踢球,军官们也正为3月8号南斯拉夫人民军(4)之家的舞会做准备。泽蔻把视线从路灯上移开,转而投向十字路口和铁路桥。

“唉,”他心想,“要是我能让3月9号从日历上消失,那我的生活就会轻松多了。”

然而,他的痛苦并不仅限于此。看到小面包包装袋、褶皱的烟盒,还有各种各样的垃圾被人从车窗里抛出来,他感到完全无法忍受。可偏偏这个时候,泽蔻看见一辆菲卡(5)以六十迈开外的速度窜了出来,毋庸置疑,还顺便奉送了一份令人不怎么愉快的“惊喜”。车上的人要么会冲他大骂:“臭基佬,看什么看?!”要么用粗言秽语对他一番狂轰滥炸。车喇叭一阵鸣响之后,从蝴蝶门车窗里伸出一只手,手中挥舞着一个空盒子,盒子上面写着“支气管,咽喉的清理工!”

“蠢货,你干吗要弄脏我的地盘?!”

泽蔻一只手狠狠地挥舞着那个盒子追着车跑了一阵儿。这一路上,他还捡了些其他的破烂儿,一并塞进一个大些的箱子里。可是,想起以前也正是在这个十字路口,还遇到过比现在更糟糕的事情,他渐渐平静了下来。

1975年以前,驾驶员西罗,总会开着火车从这铁路桥上经过,他按响火车头的汽笛,排出一股掺杂着煤烟的蒸汽。在风的作用下,一眨眼的工夫,晾晒在周围的衣物又变得脏兮兮的了。特拉夫尼克城的阳台上怎么能是这样的呢!泽蔻不愿接受。还有些日子,就在西罗用烟熏遍整条街的时候,偏偏还有几只手顺着车窗往外扔垃圾!

怎么办?是该下楼去清理街道呢,还是冲到阳台上把晾晒的衣服收进屋子?

泽蔻总能在最糟糕的时候做出最好的选择。

他先丢下垃圾不管,赶忙冲到阳台上把被单和父亲的衬衫都收起来,这样一来,就可以免得母亲白白生气了。而至于街口的清洁问题,则是以后的事。

有的时候,风会让他措手不及,垃圾都被风裹挟到拉萨瓦城里,这让他很抓狂。春天,沿河的树杈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这景象着实令他无法忍受——这总能让他回想起彼得·梅萨瓦兵营的墙,他父亲曾在那儿服役。于是他带着根木棍,冲过去把那些树杈叶簇一顿搅和。那些塑料袋子非但没掉下来,反而被扯得乱七八糟,缠得更紧。于是,他愈发猛烈地一通敲打,直到那些树枝都被打断了。

“如果有人看到我,”他心里思量着,“肯定会把我当成疯子!”

虽然泽蔻的生活是痛苦的,但是也会有甜蜜的部分。还好,他有一位知己可以倾诉衷肠。

泰奥菲洛维奇家住在一栋五层高的公寓楼里,他们家楼下有个地下室。地下室里放着一个废弃的浴缸,里面扑腾着一条鲤鱼,是上尉特意为了十二月的斯拉瓦节(6)买的。浴缸上方的水泥墙上钉着一块小木板,上面用粉笔写着:“多么不幸。”

泽蔻的哥哥戈岚,整天眼巴巴盼望着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拿已故的父亲起誓,这让他成了11月29号大街上的红人。要想达成这个愿望,当然得等到斯拉沃上尉过世了。在跟弟弟的对话中,戈岚毫不掩饰这个关于父亲的阴暗念头让他变得有多激愤。

“赶紧断气吧,老东西!”

但是,泽蔻并不像他的哥哥那样暴戾。

“你看,他想得多周到,”他回答道,“刚到三月,他就把十二月要用的鱼搞到手了。多棒啊,不是吗?”

“你可真会说笑……就是因为不要钱,他才弄来的。”

“不要钱……怎么可能?”

“小菜一碟。他和一个士兵的老爹串通好了,让当儿子的回诺维萨特过周末!你,我的小弟弟,真是啥也不懂!”

“什么?!”

“为了弄到不花钱的玩意儿,他可是连屁股都会卖!”

泽蔻确信四下无人,偷偷摸摸潜入地下室。他重新关上地下室的通风窗,戴上一个面罩。在浸入浴缸之前,他插了根透气管在嘴里。他把头浸在水里,然后是身子,唯独两只脚还露在外面,抵着浴缸的边沿。就在这时,米莉迦娜·加西斯,社会主义共和国的先锋、波黑国际象棋冠军,也进了地下室。这个场景对泽蔻而言再熟悉不过了。黑色的直发被精心梳成豪迈王子的式样,苍白的面庞中央,一双午夜蓝色的眸子。正是这双眼睛,在接来下的半个月里时刻凝视着她。只是她不知晓这个男孩和这条鱼互相说了些什么。米莉迦娜陷入无尽的猜测之中。小木板上既然已经写着“多么不幸”了,还能怎样呢?然而,让这个聪明的小姑娘屈服的,可不仅仅是好奇心。连续几日,她时刻关注着泽蔻,满怀爱慕而又谨慎。她甚至常常追寻着他的足迹走遍特拉夫尼克城的大街小巷!只要他一出现,她就为他着了迷。她的双眼有多渴望见到他,心中就有多害怕见到他。这个恋爱的人儿,甚至都日渐消瘦了。而这段时日内,泽蔻则一如既往地向他的大鱼诉说心事。鲤鱼只会时不时张张嘴,示意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话。泽蔻曾向他的父亲说起,他在俄文小说《切文古尔镇》(7)上看到过,一条鱼儿缄默不语并不是因为它愚蠢。

“对于人类来说,”他父亲回答,“可不一样。只有那些蠢货才会沉默不语。鱼没有任何理由喋喋不休。它一言不发是因为它知道一切;而并非像有些人以为的那样,是因为它无话可说又很愚蠢。”

“在我们家,”泽蔻向鲤鱼解释道,“活着真累。戈岚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我们的父亲快点儿死。而我的父母呢,他们二人剑拔弩张。我母亲曾对父亲说,她只等着孩子们长大成人,之后就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儿,独自远走高飞,连地址都不会留给他,因为他只知道顾自己。而我呢,我的看法有些不同。我认为父亲是个正直的人。你要知道,鲤鱼,这很滑稽:表面上看,他简直就是神;可实际上,他就是个可怜的人。他就像士兵的床铺,表面上看似方方正正、整整齐齐,可下面的床垫几经虫蛀鼠咬,早已变得稀烂了。我的头脑中何尝不是这样,一切都变得破碎,就像有一只老鼠钻进了奶酪里。”

米莉迦娜走得很及时。通常,在交谈结束的时候,鲤鱼总会跃出水面几回,这让泽蔻深信它也同样因为有人陪伴而感到幸福。

“大地回春三月天。”长辈们总是会在初雪渐融之际说道。这话是对是错,无关紧要,但是在波黑,总有一大群人无法忍受从冬到春的骤变。泽蔻讨厌三月。他早就明白:都是因为3月8号的妇女节,大家才会忘了他的生日。然而,午饭期间,泽蔻又挑起已经平息下去的话端:

“为什么没有属于男人的节日呢?”他问母亲阿依达。

“因为对于男人们来说,每天都是过节。”

“可又为什么偏偏是3月8号,而不是别的日子?”

“为了让斯拉沃忘了你的生日!”戈岚哂笑道。

今年还是一样,泰奥菲洛维奇一家要在3月8号举行隆重的“家庭游行”。阿依达和戈岚一言不发,他们坚信这会是最好的选择:他们的话越少,斯拉沃就越少有机会强词夺理大肆说教!突然,泽蔻从斜堤上小跑下来蹚进萨瓦河(8)里。他在河中央站定,水刚及脚踝。他希望借此引起父亲的注意。

“我们只有这一条河,为什么居民们不能团结起来清理河道呢?”他发问道。

“快出来,不然你会得肺炎的!难道你非得要多管闲事吗?!”生怕儿子成为班里第一个感染肺炎的人,阿依达赶紧大声喊道。

“这孩子,脑袋里净装些什么呀!”

泽蔻瞥见河中央立着一块庞大的岩石。母亲说了什么他毫不在意,而是兀自盯着被微风吹皱的水面,还有脚边隐约可见的小石子。

他思忖着:“在这些卵石下面,可能有一片难以挪动的岩坝。就像我们家一样:我们都希望日子能有所好转,却总有某种沉重的力量在牵绊着,让我们步履维艰。”

听到母亲一再呵斥,泽蔻从河里走了出来。阿依达脱掉他的鞋子,搓搓他的脚趾,又呵了几口热气暖他的脚掌。泽蔻期待着他的父亲能有所行动。

“斯拉沃,我可怜的朋友……你就不能抱抱你的孩子吗?难道会抱断你的胳膊?!”

“不卫生!”

“怎么?抱抱自己的孩子都不卫生吗?”

“一些看不到的病毒正威胁着整个世界。受难的可不仅仅是人们想到的苏联人和美国人而已。到时候,整个世界都完了!”

“如果你说的那个世界要完了,那还真是个损失呢!得啦,快点儿抱抱他吧……”

拉佐·德罗比亚克,这位统率着彼得-梅萨瓦兵营的上校,因为妻子斯维特拉娜的不孕症而苦恼不堪。虽然经受着这样的痛苦,他们还是成双成对地走进了南斯拉夫人民军之家。知道在这儿难免会碰到泰奥菲洛维奇上尉,上校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泰奥菲洛维奇,作为军人的泰奥菲洛维奇已然让上校很恼怒了,作为普通人的他更甚!他知道斯拉沃为克拉古耶瓦茨那些当兵的保管便服,以便他们周末换装到舞会上喝酒撩妹。最近,只要斯拉沃在军营值班,士兵们就都偷偷溜进城里去了。他这么做倒是有助于士兵们培养地方爱国主义、“联系群众”了,但却严重地败坏兵营的名声,还让他的上司脸上无光。说实话,就算作为上校的德罗比亚克能够宽恕自己的一等上尉玩忽职守,但是作为一个男人的他可就对此忍无可忍了。一天,在戈利亚山上搞演习的时候,德罗比亚克上校注视着桌布上的一块污渍,不停在指间转动酒杯,发问道:

“人类是从猴子变来的,不是吗,斯拉沃?……照你看,人类以后会演变成什么呢?”

“这个问题啊,该去问那些脑袋里有货的人!我们这些当兵的可不用操心!”

“我觉得人类再进化就该变成马了。”

“变成……马?!我的上校,您是怎么知道的?”

“光是看看你就知道了,斯拉沃。在我看来,毫无疑义。”

“光是看看……我?”

“你就是一匹马,斯拉沃!没错!一匹种马场的马……噢!噢!噢!来自利皮卡(9)。一匹阅兵式上的马……”

上校开始发出像马一般的嘶叫声。他笑得很厉害,竟然咳嗽起来,差点儿喘不过气。大家赶忙把他抬上一辆坎帕诺拉(10)送到医务室,给他供氧,让他调整呼吸。

斯拉沃也没闲着。他四下散播关于德罗比亚克的各种故事,尤其是对他那位为反间谍局效力的库姆(11)讲得最多。此后,每当上校在兵营里碰到上尉,就发出像马一样的嘶鸣,声音高低视心情而定。

当他们顺着通往人民军之家大厅的楼梯往上爬时,德罗比亚克上校拿泰奥菲洛维奇一家人来消遣:他嘶鸣着,像一匹马。斯拉沃苦笑着,嘴都快咧到耳根了,他宁愿相信阿依达和孩子们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国际象棋比赛上,大师格里高利奇正与特拉夫尼克城的棋手们进行车轮战,他们之中既有军人,也有普通百姓。大师风度为他赢得尊重,场上十分安静:除了在木地板上吱嘎作响的脚步声和棋子在棋盘上的碰撞声外,再无任何声响。众棋手围成一圈,米莉迦娜·加西斯也在其中。就在格里高利奇移动棋子的刹那间,她和泽蔻的眼神交会了。姑娘垂下眼帘急忙躲避,可她的目光忍不住又飘到泽蔻身上。大师发现她心不在焉,而且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男孩,便将手指在棋子上方稍做停留,迅速下了一步棋,然后走到旁边的棋桌去了。因为米莉迦娜的目光,泽蔻一时间不知所措,便溜到大厅的另一头去了,他跑向领奖台,校合唱团正在那里重新整队。这可是她梦寐以求结识对方的时机,米莉迦娜心里清楚得很。她起身离开桌子,拼命地穿过大厅,就在泽蔻准备踏上台的一霎拦下了他。

“我认识你!”

“你瞎说什么呢!”

“而且认识了很久,很久了!”

“那你想要我怎样啊?”

“我喜欢你。”

“你在跟我唱哪出戏?!你没看见大家都看着我们吗?!”

泽蔻混进合唱团里没了踪影,米莉迦娜只好返回她的棋桌——格里高利奇正微笑着等她。这位大师大吃一惊:他仔细研究了棋盘,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看棋盘上几个棋子的位置,他竟无路可走了!他被将死!在完全接受这一事实之后,他开始拍起手来。在场的所有人都为米莉迦娜·加西斯的出色表现鼓掌喝彩——除了泽蔻,这个小伙子正躲在合唱团最后一排,焦急地等待着盛会的开始,等待着《嘿,斯拉夫人!》(12)第一个音符奏响。

1976年3月9号,阿依达·泰奥菲洛维奇醒来时头疼得厉害——这是劣质酒以及头天晚上和丈夫吵架导致的。在妇女节这天,她本想好好利用这个机会给丈夫列个清单,说说这十五年来她都承受了什么。她轻轻推开门,走进男孩子们的卧室。窗帘一拉开,阳光顿时涌进了这个小房间。泽蔻猛然从床上坐起,睁开双眼,斜眼嚷道:

“我第一节课又要迟到了!”

“怎么会呢,小傻瓜!今天是周日,是你的生日。”

阿依达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送出了早已准备好的礼物。

泽蔻一边往厨房走,一边套上这件手工织的天蓝色毛衣。镜子里的影子让他微笑起来。到了厨房,戈岚也递上了他的礼物:几根用蜡纸包裹着的巧克力棒。泽蔻迫不及待地跑去街上离家二十米的地方买面包了。

阿依达直追到门口,手上拿着一件风衣。

“你会感冒的,穿上点儿衣服!天太冷了!”

一回到厨房,泽蔻就把面包切下四分之一,里面塞进巧克力棒——整整五根。巧克力面包!这是一场属于他的盛宴……他用牙咬进这份生日礼物里,欢呼道:

“世界上再也没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早餐之后,他开始忙活起来。不管是不是周日,他做什么都要遵守一定的条理。点油灯真是门艺术。控制气流的进出可没那么简单,必须要用嘴往小油管儿里吹气才行。这样一来,他的生日礼物巧克力染上了一股子煤油味。他一边给煤油灯装油,一边暗暗寻思父亲会不会又忘了他的生日,一滴煤油恰巧落在了母亲送的礼物上。

“阿依达,这下完了……泽蔻,你有的受了!”他自言自语道。

他像小丑那样在厨房里猫起腰,躲在房子的角落,只露出鼻子,胳膊也藏得严严实实,免得母亲发现他袖口上的污渍。

自从父亲买了一辆瓦特堡轿车,二楼的邻居们发现大楼附近的蚊子都消失了。轿车的二冲程发动机一发动,排出的烟雾立即笼罩住一楼,就连二楼的昆虫也都丧了命。斯拉沃说,东西再干净都不为过,如此崭新的瓦特堡一定不能离开我们的视线。

瓦特堡一停妥,泽蔻就决定再次称赞父亲的智慧。

“斯拉沃真是太精明了!他把车停在路灯下,什么都一清二楚。一看到光,小偷们就都溜了!”

“跟我说实话,兄弟……你是真傻还是故意这么说的?”

“傻……我?”

“斯拉沃就是个蠢货!”

生日这天,到了向鲤鱼吐露心声的时间了,泽蔻站在楼梯下面,地下室的门口,米莉迦娜拦在了他面前。她手上拿着一束白玫瑰。

“生日快乐!”

“波黑共和国的象棋冠军跑到‘多么不幸’来干什么?”

“问题不在这儿。”

“那问题在哪儿呢?”

“我喜欢你,我来祝你生日快乐。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话音刚落,小姑娘就慌忙跑开了。泽蔻一时没回过神来,他还有几件事想跟她说清楚呢。任何人都无权进入“多么不幸”,哪怕是他的父亲,许久以来他一直在试图获得父亲的关爱。但是,如果只有一个简单的抚摸或者亲吻,他可不会买账。每当想到他们那个位于多涅-萨班塔(13)正在施工的乡村别墅,泽蔻就会感到一阵眩晕。

想把必需的建筑材料全都运过去,这辆瓦特堡显然太小了。于是,每隔两个星期的周日,当斯拉沃不用值班的时候,泰奥菲洛维奇一家就会出发去塞尔维亚。在临近萨拉热窝的地方,车子又一次停了下来,父亲从被人丢弃的碎砖破瓦和水泥块里拾掇出一些还能用的,全都塞进后备厢里,满到齐边。他费了不少气力,重新把后备厢盖给合上了。等到了下一个垃圾堆,他又支使阿依达、戈岚、泽蔻他们将这些鸡零狗碎的材料抱个满怀。对泰奥菲洛维奇一家人来说,在尼斯察山上的红绿灯咖啡馆停车,可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休息。母子三人就像斯拉沃的兵,由着他发号施令,他们的多涅-萨班塔之行更像是一次军事拉练。阿依达、戈岚、泽蔻三人从车上下来,步履蹒跚,不时轻轻咳嗽,神情恍惚。他们把这些建材从车上卸下来,像个农民似的小心翼翼地把它们藏在茅屋后面,只希望在他们回来之前不会有人来给偷走了。

对斯拉沃来说,走贝尔格莱德-尼什高速路可真是件头疼事儿。一旦发现某个碎砖堆,他可不乐意突然刹车,生怕会引起连环追尾。随后,就像战时行军那样,他先停下车子,再以冲锋战士的迅猛之势倒车行驶,仿佛带着一颗向死的心违反军法。在这和平年代,这对上尉来说是难得的兴奋时刻。他倒车的时候,更容易想象那堆建材嵌入他那乡村别墅的墙里的样子。他微微侧身,视线紧紧擦着建材和家人的头顶,车子蛇行而退,一直倒到他选好的垃圾堆前。就在父亲马上大功告成之际,泽蔻像个小侦察兵一样难掩喜悦:

“那儿,老爸!那儿有好多材料……而且还没人看着!”

阿依达和戈岚从一堆碎砖块后面抬起头来,面面相觑:

“很多……还没人?!”

“……对,就在那!”

泽蔻指着那个位置,然后在后视镜里期待着父亲能对他眨眨眼,权当是“任务成功”应得的奖赏。

他们一把这堆“天上掉的馅饼”全部塞进瓦特堡里,车子马上变成了一艘随时可能在海底搁浅并让船员缺氧的潜水艇。阿依达捕捉到了戈岚和泽蔻慌乱的目光,她花了大气力,终于腾出一只手摇下了车窗。这趟旅程在前进和后退之间艰难地来来回回,让他们所有人都没了时间观念。至于空间观念,最好也不要提了。当前进和倒退的次数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当家人们被倦怠侵袭,斯拉沃便站了出来,开始引经据典:

“伟大的列宁曾经说过:‘后退一步是为了前进两步!’”

但是,据阿依达和孩子们估计,他们家的情况更像是前进两步,后退两步。或者,更确切地讲——而且是显而易见的——寸步未移。这计算只有在全家人与祖父母——斯拉沃的父母——简短拥抱,还有斯拉沃在乡下别墅的墙上挂写着“地雷,危险!”的二战时期的木牌时,才会出现误差。

他太担心被盗了。

随后,上尉一路狂飙,赶回特拉夫尼克城工作。在泽蔻的回忆里,在瓦特堡的后车窗里,剩下的只是斯拉沃的母亲那伤感的眼神,还有斯拉沃的父亲在他们的儿子、儿媳还有孙子们临行前的祝祷。当祖母最后在瓦特堡的车厢里把一根火腿放稳后,在泽蔻的脑袋里,时间仿佛变成了一个旋涡。

为了避开米莉迦娜,泽蔻遮掩着弄脏他羊毛衫袖口的煤油渍走进了厨房。他的动作像极了贝尔格莱德游击队(14)的前锋伍科维奇:每次下决心要赢得比赛时,他就会放下球衣的袖子。阿依达告诉他,他的父亲刚刚派人给家里捎了口信。

“他希望一小时内能在兵营看到我们!还说他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

“不会吧……”

“如果你不相信,就自己看吧……”

“可是戈岚说你昨晚对爸爸做了好一通工作。”泽蔻提醒道。

“快点穿上外套。昨晚的事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也许吧,可要是没有你,他可能永远都记不起泽蔻的生日!”

“住嘴,戈岚!他在信上都说了,他准备了令人难忘的礼物。”

“我想……可能会是……一辆自行车!”泽蔻欢呼道。

泽蔻激动不已,脸颊涨得通红。他们一行人沿着从萨拉热窝到特拉夫尼克的铁轨往前走,这曾是西罗的必经之路。泽蔻打头阵,戈岚紧随其后,阿依达走在最后。她很高兴:丈夫终于要实现儿子的愿望了。泽蔻兴高采烈,实在想象不到等待他的会是个怎样的礼物。

“他要是想弥补,”戈岚说道,“那得花掉他所有积蓄才行!”

泽蔻回想起他母亲的哥哥曾给他看过一张照片:一辆脚踏玩具汽车。

“说不定……”他自言自语道,“会是一架上发条的玩具飞机,起飞和降落的时候就像一朵花一样。再或者,没准儿是个小狼狗呢……”

阿依达吃力地在后面跟着。从头天夜里的舞会开始,她就总想吐。都是因为喝了太多酒,她还冲斯拉沃的脸上一通乱扔。

“男人们啊,真应该给他们都安上大鼻子!”她絮絮叨叨地说。

但她也因此笑容不断。

“等等我,孩子们……我走不动了……看在老天的分上,你们走慢点吧!”

对于泰奥菲洛维奇一家人来说,在已经废弃了的铁轨上奔跑是一种消遣,一种玩乐,是斯拉沃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的一种改变——给家里添置辆车或是给他们送生日礼物。

“至少,如果不是一艘帆船的话,那很可能就是一场空欢喜。”

“够了!”阿依达一边喊,一边抡着手里的包打戈岚,却被他避开了。

泽蔻想,这段到兵营的路与他们一家到多涅-萨班塔的行程果然没有任何可比性。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时间的流逝都没有被父亲或是列宁的想法打断。他耳边响着窸窣的风声,一阵轻柔的战栗袭遍全身。

一名年轻的一等兵正在彼得-梅萨瓦兵营前站岗。当泰奥菲洛维奇一家人走到他旁边时,这名士兵带着一个大大的微笑抚摸了泽蔻的脑袋。

“好兆头。”泽蔻心想。

“您还好吗,阿依达同志?”士兵询问道。

“很好。我们为祖国效力!”

她指了指孩子们。

一辆越野车载着他们朝一个库房驶去。几只喜鹊在兵营上空飞来飞去。车在库房前停了下来,那个年轻的士兵帮助今天的主角从车上下来。库房那扇沉重的大门一打开,斯拉沃上尉的身影就出现了。他指挥四辆T-84坦克停下来。

“我亲爱的家人们,欢迎你们的到来!”

泽蔻开心地看着他的父亲。

“这份礼物肯定会像国庆节的烟花一样!”他心想。

突然,父亲紧紧抓住泽蔻的手,拖着他朝其中一辆坦克走去。这个男孩呼吸急促起来,双眼紧盯着斯拉沃。他们走到坦克车旁边,一个头戴贝雷帽的坦克兵从顶舱门探出头来,紧跟着行了个军礼。斯拉沃把泽蔻从地上抱起来递给坦克兵,后者用强壮的双臂接过男孩,然后轻轻安放在坦克内舱里。泽蔻在坦克兵身边坐定。家人们都围过来扒在顶舱门口。泽蔻抬头就能看到他们每个人的脑袋。他眼睛不眨一下,目光追随着坦克兵那只不断移动的手,先是抬起,然后拉下控制面板上的开关。紧接着,士兵用力抓住泽蔻的胳膊,给他指出红色的启动按钮。泽蔻用眼神询问父亲。斯拉沃慷慨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男孩于是按下了开关。发动机立刻开始发出轰鸣声,虽有装甲车的铁甲防护,泽蔻仍然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马力,使他整个身子都震颤起来——不单是他的身体,还有泰奥菲洛维奇一家每个人的身体。在这不可估量的力量之下,一切都在抖动:钢铁在颤动,泽蔻也在颠簸,连同他的脸颊、他的心脏!不知道为什么,米莉迦娜·加西斯的面庞突然浮现在他眼前。在震颤之中,在他的眼前,米莉迦娜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她的发式让他喜欢,她的双眸向他证明眼前的人正是她。

斯拉沃先转向阿依达,又低眼看向泽蔻,向他伸出手臂。

“德拉甘,我的孩子,生日快乐!”他喊道。

男孩没有听到。发动机的强大力量弄得他神情恍惚。他还在等待着他的礼物,心想按下红色按钮就是生日欢庆的开始。但是他不知道,庆祝已经结束了。

泰奥菲洛维奇一家踏上了回家的路,一路上默不作声。

“戈岚……”泽蔻说道,“每次生日都过成这样,我的人生还能是什么样子?”

“明年,你还是逃不掉……也许到那个时候,你就有权利打一发压缩空气子弹了!”

“我的人生真是太没意思了……”

泽蔻开始沿着那条废弃铁路跑起来,为了在哥哥面前掩藏沿着他面颊滚落的泪水,也为了把其他人甩在身后。

“人生真的毫无意义,”他思忖着,“多么不幸,仅此而已……”

可是,随着米莉迦娜·加西斯的面容一点点靠近,他的心又重新温热起来。其实,泽蔻列过一张单子,里面记载着所有爱他的人的名字。当然,这张单子也能帮他排除所有不爱他的人。一切都明明白白了。他的母亲?那当然,因为她是他的母亲!他的哥哥?只是兄弟罢了。只有当他在大街上被人欺负时,他们之间的感情才会有所显露。所以,也并不作数。他的父亲?他只爱自己。不做考虑。都是因为他,什么都搞砸了。终究,只剩下……米莉迦娜了。可她也算不了什么……

路边一栋房子里,传来狗叫的声音。泽蔻停了下来,透过围墙偷偷朝里瞄了一眼。就在他翻出袖子擦眼泪的时候,一条狼狗正在试图挣脱粗实的锁链。身为一条狗,却无法接受自己永远不能成为狼的事实,它是不是正是这样一条狗?它身形壮硕,脏兮兮的,脑袋很大,疯狂地低声吠叫着。它看上去就很危险——但表象并不能代表什么。这条狗嗅到了人的气息,为了看清谁会对它不利,它不再趴在干裂的地面上,而是用两条后腿蹬地,蓄势伺机猛扑出去。泽蔻见不得这牲畜受苦,于是急忙上前拉扯那缠在一块儿的锁链。那条狗停止扭动,四爪撑地,猛地转过身来。它嘴巴贴着地面靠近泽蔻,朝着男孩的脚一口咬下去。泽蔻疼得嗷嗷大叫。他被吓得动弹不得,一直盯着这低声嗥叫的牲畜。在不断的拉扯下,链子终于断了。摆脱了所有束缚,这条四脚畜生气势汹汹地朝着泽蔻跑来,男孩赶忙连连后退。突然,男孩竟一时小便失禁,尿液顺着大腿淌了下来。泽蔻在院子里步步后退,这时传来了阿依达的声音:

“天呐,快离开那儿!快!”

戈岚最为眼疾手快,他从栅栏上拔出一块板子,一颗大钉子还钉在上面。可正当他设法瞄准这畜生的脑袋时,那狗竟朝泽蔻猛扑过去,又咬了他左半边屁股一口。而斯拉沃,就站在栅栏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阿依达扯住泽蔻的衣服用力一拽,戈岚顺势把那颗钉子插进狗的两眼之间。

“只有白痴才会被拴着的狗咬伤两次!”斯拉沃上尉宣称道。

在门诊打了白喉血清之后,他们回了家。泽蔻却一直听到父亲那句话在耳畔回响:“只有白痴才会被拴着的狗咬伤两次!”这句话毫无疑问另有所指,但他却并不想再去深究了。那个“白痴”,肯定是在说他,德拉甘·泰奥菲洛维奇。而更可悲的是,持这种想法的人是他的父亲。

这天晚上,泽蔻比往常拖沓许多。他在注满热水的浴缸里赖了半晌,慢腾腾地刷完牙,然后对着镜子将自己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他到床上躺下,不声不响,凝视着天花板。在他旁边,戈岚正在看一本画报。

“生活是不是也像河底那样一成不变?”

“你叽里咕噜地说什么呢?”

“我今天都见识到了。风吹的时候,只有水面会荡漾,而在水底,却毫无波澜。”

“我什么也没听懂……”

“我,我想改变这一切。”

戈岚没有觉察到弟弟的绝望,否则肯定会跟他好好聊聊。泽蔻等着所有人都睡下,好能够下楼到“多么不幸”去。被狗咬伤的地方让他痛苦不堪,可与他那颗幼小的心灵所承受的伤痛相比,简直微不足道。将近午夜时分,全家人都已进入梦乡,整个特拉夫尼克城也几乎都沉沉睡去了,这时泽蔻爬了起来。他做了决定:今夜将会是自己最后一次拜访“多么不幸”。他下楼走进地下室,甚至都没有确认四周有没有人。晚风裹挟着寒意,从萨瓦河岸吹过来。透过敞开的通风口,飘来一阵令人作呕的气息。不知怎么,他又想起那块千百年来在水中央一动不动的巨石。他慢条斯理地脱着睡衣,仿佛在暗暗期待会有某个人来阻拦他做蠢事。他突然想起同小区两兄弟的事儿。弟弟从六楼跳下,在柏油路上摔得稀巴烂,这时,当哥哥的把鼻子凑到窗户边,大喊一声:“蠢货!”说完,又朝弟弟身上啐了口唾沫。

所有的街坊邻居都觉得这是件蠢事。可现在,他却下定决心也要做这么一件蠢事儿。他脱去睡衣,早已泪如雨下——但眼泪也并没有打消他的念头。他抬头看看小木板上的文字:“多么不幸。”他爬上浴缸旁边的凳子,眯起眼睛,寒冷和恐惧交织在一起,使他浑身发抖。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颤抖得愈发厉害了。要在平时,他可能早就从凳子上下来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跳进了水里。浴缸是架在一堆木柴上的,他跳进水里时有一根弹了出来,撞上储备冬季食材的柜子。柜子摇摇晃晃,柜门都开了,调料瓶滚得满地都是。

正当米莉迦娜·加西斯睡得正香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一个装着西红柿的罐子摔碎了,散落的西红柿弹跳着撞到她的房门,又滚下楼梯。在半梦半醒之间,米莉迦娜机械地在睡袍外披了件大衣,穿上鞋子,沿着西红柿滚落的方向追了过去。

在水下,泽蔻微微睁着双眼,等待着自己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而鲤鱼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静待着他倾诉心声。

“‘只有白痴才会被拴着的狗咬伤两次!’我父亲说得对。”决心窒息而死的泽蔻对鲤鱼这样说道。

地下室里,装满甜红椒粉的调料瓶还在地上滚动着,醋也流得到处都是。就在这时,小姑娘从一楼冲下来,进入人生最关键的一个时刻。她径直向浴缸扑过去,只见鲤鱼正摆动着尾巴拍打水面,一丝不挂的德拉甘·泰奥菲洛维奇漂在那儿。她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极为痛苦的呻吟,从腋下环抱住他,把这具已然毫无生气的躯体拖出浴缸,平放在地上。德拉甘仰面朝天,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1976年3月10号,凌晨一点钟,德拉甘·泰奥菲洛维奇和米莉迦娜·加西斯第一次接吻。而事实上,那充其量只是嘴碰嘴,还是为了做人工呼吸。然而正是这个吻,这个深情款款的女孩梦寐以求的吻,让泽蔻重获新生。他一睁开眼睛便哭起来。直到米莉迦娜又一次把她的双唇紧紧贴上了他的双唇,他才破涕为笑。

爱会把命运引向更好的境遇,逆境不会永恒。经年累月中,德拉甘·泰奥菲洛维奇经历了太多的艰难岁月,然而在这些更为甜蜜、安逸的日子面前,痛苦早已被忘却。在萨瓦河上游那湍急的水流旁,米莉迦娜和泽蔻共同度过了整整一个夏天:他们相互拥吻,他们高声喊叫宣示自己的幸福,他们用手脚拍打水流溅起水花,他们品尝涂抹阿日瓦酱(15)的三明治,吃樱桃,攀上装载干草的卡车大声喊着彼此的名字。对他们而言,除了彼此的二人世界之外别无他物!他们只有在夜晚才不在一起,然而这时,他们的心靠得那么近,其实也从未分离。他们想到未来二人将再也不会分离,两颗心变得前所未有的水乳交融。夏天快结束时,在一条湍流边上的一个深拥,使他们失去了最后的理智,共赴巫山云雨。

即使爱情是人生中最伟大的奇迹,即使它可以领导那些如风般自在的男人,遗憾的是,它还是没能左右一个军人的职业生涯。米罗耶·加西斯上校在1977年的6月14号被调到了斯科普里(16)去工作——那简直是德拉甘·泰奥菲洛维奇的黑色星期五,令他黯然神伤。诚然,他已经学会了克制心中的悲痛。但是,他深知再也不能每天在学校门口等到米莉迦娜了,不能每天一醒来就去把刚出炉的克夫拉(17)买来装在袋子里,然后挂在她的门把手上。讲述这些往事有什么用呢?他的爱情已然逝去,人生无疑只余下不幸而已。但是至少现在,他学会了坦然面对。

在离别的公交站台前,泽蔻虽然心里充满悲伤,但他还是觉得从此以后自己就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当加西斯上校往车上装行李箱的时候,米莉迦娜和泽蔻二人的手还紧紧牵在一起。泽蔻想要帮帮这位温厚的上校,可他却用手肘指了指自己的女儿:

“快去吧,现在可不是干这些蠢事儿的时候!”

两个孩子在公交车后面抱了又抱,亲了又亲,以至于一个路过的警察用食指指点他们以示斥责。见警告不起作用,他便要求他们出示身份证。

“我们是未成年,还没有身份证……”米莉迦娜回答道,双唇却未从泽蔻的唇上移开。

“我太爱你了!”泽蔻说。

“我也是。爱你胜过一切!”

“我欠你一条命。”

“你只欠我一样东西。”

“是什么?告诉我……”

“一个承诺……你会信守它吗?”

“我发誓!”

“答应我,总有一天你会来找我的。”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不重要,在哪儿也不重要……”

“等到与你重逢的那天,我一定会娶你!”

公交车发出嘶哑的喇叭声,排气管口的尾气掺杂着马路上的灰尘升腾成烟云,这竟成了米莉迦娜离去时的背景音效和画面。

曾经想寻死那件蠢事教会了泽蔻很多东西。每当悲伤或忧郁袭来,无论多么令人难以承受,他都会尽力去看开些,去缓和自己的情绪。更何况,假如他又想不开的话,可再也没有米莉迦娜来拯救他了!

好在父亲被调到了莫斯塔尔(18),这让他心里好受了些。不然没有了米莉迦娜,他在特拉夫尼克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啊?

放学后,泽蔻喜欢到湍急的内雷特瓦河(19)边来坐坐,看着激流带走他装在瓶子里的爱的讯息。跟萨瓦河有所不同的是,内雷特瓦河唤起了他内心一些别样的情愫和一些庄严的沉思:碧绿、深邃,无休无止变幻着的水面下,积淀着深深植根于河床的岩石,千百年来岿然不动。但愿生活像美妙的河流一样携他而去,但愿那如欲念般的风能够给他带来新鲜的事物,彻底改变他的生活——这便是他的心愿!恰如水流与微风不断打磨着内雷特瓦河的样貌。等他与米莉迦娜再次重逢时,他在心中自我安慰道,生活将会是永恒的、持久的。

莫斯塔尔也帮助发掘了泽蔻性格中一项新的特点。虽然在那件“蠢事”后,他不再与父亲有任何的眼神交流,更没再说一句话,可他却一点儿也没少继承斯拉沃出色的组织能力和军人的严谨。摇滚歌手柳比沙·拉西奇来莫斯塔尔演唱,泽蔻协助他办成了音乐会。而这成了他新生活的开始。如果想在摇滚圈子里出名,还不用到前台表演,巡回乐队管理员这个工作简直完美。每一场演唱会都少不了泽蔻,他像个“全能保姆”一样忙前忙后,以至于在萨拉热窝都会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当“无烟地带”乐队在库鲁季奇成立起来的时候,泽蔻出现在了他们的第一次演唱会上,并在其中大展身手。

而斯拉沃·泰奥菲洛维奇新热衷的事情恰巧伴随了他军旅生涯的终结。他被调来莫斯塔尔是要负责做好迎接铁托同志的准备工作。斯拉沃从兵营里带过来一面大大的南斯拉夫国旗。

“你们俩可要把它给我在这栋房子的拐角处固定牢了!”

泽蔻和戈岚乖乖照做。他们的父亲早就计划好一定要在阳台上隆重地迎接元帅。于是三天以后,泰奥菲洛维奇一家华冠丽服,毕恭毕敬地站在阳台上。一切都按照这位上尉的命令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铁托坐在奔驰敞篷车里,远远就望见一面挂反了的国旗,他向哲马·比耶迪奇质询道:

“这是怎么啦,这是?!我的天呐,我们不是开到了俄罗斯吧!”

因为把国旗挂反了而遭受纪律处分,可不单单给斯拉沃的军旅生涯画上了不光彩的句号,它还结束了泰奥菲洛维奇一家人的共同生活。在斯拉沃脱掉他的制服之后,他和阿依达的争吵也进入了尾声。房子被分隔开来。客厅中间竖起了几个衣橱,原本的公共区域被一分为二。阿依达跟孩子们住在一边,斯拉沃则独自住在另一边。只要这个人一出现,阿依达就开始数落他的不是。起初还比较平和,但最终往往以她大吼“斯拉沃·泰奥菲洛维奇毁了她的生活”而告终。每当这时,阿依达便觉得她的丈夫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于是她大发雷霆。斯拉沃则处乱不惊;面对妻儿,他表现得漠不关心。一天,他出门买烟却没有回来。他是去斯科普里会情妇去了。他在那儿开了一家涂料公司,捞了不少油水。

不管在哪儿碰到他的工人们,他总是会问:“是谁教你们弄得这么乱七八糟的?”然后,还没等工人们回答,他便兀自补充道:“你们要是想让这儿像点样子,就至少还得抛光三次!”

他面无表情,但声调很高,斯拉沃有很强的说服力。

正如1976年,泽蔻注视着霓虹灯,为不能收到父亲的任何生日礼物而感到心灰意冷。在这个兵荒马乱的1993年,他正一人坐在萨瓦河岸边。那是个周日,泽蔻摇晃着摇篮里的女儿斯维特拉娜。把这个金发小可爱带给他的,是贝尔格莱德的一位法学家,名叫兹维耶兹达娜。这个女人安静又温婉,默默地忍受着泽蔻的频繁出差。“无烟地带”乐队在贝尔格莱德的第一场演唱会上,泽蔻结识了她。婚礼前夕,这位乐队管理人却向未来的妻子说道:

“我喜欢你,我想让你成为我的妻子,只不过……”

“不过……什么?”

“如果米莉迦娜·加西斯再次出现的话,咱俩就没戏了……”

“不会的!”

兹维耶兹达娜没把泽蔻这番话当真。但是她预感到,这个忠诚而又专一的男人,定会做出某些意料之外的决定而令周围人惊讶的。徐徐柔风吹拂得水面微波荡漾,无数个酷热难耐的仲夏夜,潺潺流水在提醒着,没有什么会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永恒、那么坚固,不论是卡莱梅格丹堡垒(20)堆砌的石块,还是这整座城市。不过,表面之下的根基是否坚不可摧,则是无关紧要的了。

“事实上,堡垒和这座城市都扎根在萨瓦河的河床上,”泽蔻忖度着,“它们在河水里的倒影像极了我的生活。”水面上的波纹在它的存在里发端、消逝,恰如此情此景也会随同落日烟消云散;那时便只有路灯在河面上闪烁摇曳。“双眼所能看到的景象,总是如此迷人!”他心想,“幸好我活下来了,否则,我怎么可能再有机会欣赏如此美景。因为人并不是依靠残酷的真相和一成不变的规则活着,而是寄希望于他们坚信会到来的改变。唉,罢了,生活并不是由幻想和希望交织而成的……”

泽蔻就是在1993年8月的一个周日陷入这样的思索,他走到了克涅兹-米哈伊洛夫娜(21)大街,手里推着婴儿车,车里是熟睡的女儿。

自从南斯拉夫解体后,泽蔻作为乐队管理人的工作逐渐被组织政治宣传和选举活动取代了。泽蔻为摇滚乐的消逝感到惋惜。每当他出差归家,总爱到克涅兹-米哈伊洛夫娜大街散散步,因为在那里,他能与一些熟悉的面庞——一些前南斯拉夫人擦肩而过。战争还在持续,能遇到一位莫斯塔尔的,或是塔拉夫尼克的,或是萨拉热窝的同胞,都会让泽蔻万分欣喜。哪怕他本人并不认识人家,也会点头致意;否则,他便要不知疲倦地向对方倾诉衷肠。实际上,泽蔻常常怀念旧日时光,虽然现在的生活和他的孩子很少会唤起他内心的伤感。但无论如何,他总是会慷慨激昂地在心中重拾起那段岁月——尤其是1980年,南斯拉夫接受了来自西方世界的反叛精神和对美好世界的信仰,以及,在铁托逝世之后,对自由的信仰。

克涅兹-米哈伊洛夫娜大街的另一端,一辆电车呼啸而过后,卡莱梅格丹公园映入眼帘。泽蔻慢慢推着车,他的女儿仍在熟睡着。阳光透过树枝的缝隙闪烁着,这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多么不幸。

泽蔻转过身来,一辆宝马车刹住了。车门打开,米莉迦娜·加西斯从车里走了出来。眼前这个女人美丽而又优雅,留着一头直发。她摘掉眼镜的时候,泽蔻认出了她那双大眼睛,和她那副楚楚可怜的女人的眼神。

“是你吗?”

“是我啊!”

“该死的!你从哪儿来的?”

“从慕尼黑。我住在那儿,在那里下国际象棋。”

这次不期而遇令泽蔻着实震惊;再看看米莉迦娜的外貌、她那些价值不菲的首饰和金表,泽蔻内心一阵发窘。泽蔻抓着婴儿车的手不知不觉松开了,婴儿车在人行道上滑走,兀自撞向汽车。他深情地把米莉迦娜拥入怀中。他抱得如此用力,米莉迦娜都要喘不过气来了。顷刻之间,久别重逢的激动便成了惶恐:婴儿车冲向了卡拉乔尔杰路!怀中的年轻女子用手指着婴儿车,泽蔻转身赶忙去追。米莉迦娜紧随其后。日后,当人们谈论起这个午后,会怎样述说这场险些难以避免的灾难?实际上,这已经是这个女人第二次以拯救者的身份突然出现在泽蔻的生命中了。

“那是一个周日,”人们会说,“路上车并不多。”眼看着婴儿车撞上了一堵矮墙,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米莉迦娜接住了从婴儿车里弹出来的小女孩儿。泽蔻热泪盈眶,说不清是因为避免了一场不幸而如释重负,还是因为有幸找回自己生命中的那个女人而激动不已。

他们一起坐上宝马车,没说一句话,便朝着贝加尼斯卡-科萨的方向驶去。到了家门口,泽蔻把小女孩弄下车,他没有抱着她,而是让她躺在婴儿车里;紧接着,他飞快地爬上四楼,按下门铃,随后三步并作两步走下了楼。就像在特拉夫尼克的时候,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他按响楼栋里小姑娘们家的门铃,还不等她们转动把手开门,便一溜烟儿跑走,混迹到大街上的人群中,因为怕被别人认出来而浑身发抖。

(1) Zeko:塞尔维亚语中“小兔子”的意思。——译者注(如无特别标注,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2) 位于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中部的城市。

(3) 11月29号为街道的名字,非日期。——编者注

(4) JNA(Jugoslovenska narodna armija):南斯拉夫时期的人民军队。

(5) 菲亚特500车型的昵称。

(6) 塞尔维亚东正教的传统节日,其目的是为了赞颂保护家庭的守护神,一般家庭会在每年的圣徒斋日上庆祝斯拉瓦节。

(7) 苏联作家安德烈·普拉东诺夫1926年至1929年所著的一部小说。

(8) 流进波斯尼亚中部地区的一条河流。

(9) 斯洛文尼亚的著名种马场,以出产一种高级骑术马闻名。——编者注

(10) 意大利制造商依维柯旗下的一款越野车。

(11) 东正教的神父。

(12) 南斯拉夫国歌。

(13) 塞尔维亚中部的一个村子。

(14) 贝尔格莱德的一支足球队。

(15) 一种辣椒酱,二战后成为南斯拉夫人喜爱的酱料,现在在巴尔干地区广受欢迎。

(16) 南斯拉夫东南部城市。

(17) 一种羊角面包。

(18) 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南部城市。

(19) 一条流经莫斯塔尔的主要河流。

(20) 贝尔格莱德城郊区里最核心、最古老的堡垒。

(21) 最受贝尔格莱德市民欢迎的城市漫步大道。

作者感言

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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