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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你会亲身感受到的

婚姻中的陌生人 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26058 2025-10-31 08:04:21

二月,严寒囚禁了萨拉热窝这块盆地,我每天上学都要全副武装。从大街小巷穿行而过,就像正在穿越西伯利亚的冻土地带。我是从父亲布拉措·卡莱姆的故事中了解到苏联的冬天的;我的母亲阿兹拉·卡莱姆将冬天视为猛兽,而父亲,对地图上这个遥远的地方毫不掩饰自己的激情。为了不让这头猛兽冻僵我的双手,我只好不断朝着手吹热气。一说起我父亲,我就浑身暖和起来了:这个波黑共和国RS执行委员会的成员,紧紧抓住散热器不放,因渴望看到西伯利亚而激动不安。而我,我的愿望却是把自己变成一颗李子、一只梨、一个苹果,或者至少,变成一枚樱桃。如果我是一只梨,掉落到草丛中,让我饱受痛苦的东西就与我再无半点瓜葛,我便能够摆脱寒冬的噩梦,而且一旦生存条件有所改善,我便会静静地恢复生机——这愿望如果真能实现该有多好啊!

“气温骤降,温度计里的水银柱停在零下33摄氏度的位置。毋庸置疑,我们正经历着近六十年来最严酷的寒冬!这里是波黑共和国水文气象研究所的武科·泽塞维奇……您刚刚听到的是萨拉热窝电台的早间天气预报……亲爱的听众朋友们,现在是1971年2月3日7点15分,祝大家一天愉快……接下来请收听广播节目《欢乐圆舞曲》……大家一起跳舞吧!”

因为气温下降,我的穿着变得复杂起来,床褥也堆得厚厚的,一层叠一层,就像世上的困难一样。电台里的播音员说政治环境不会很快恢复正常。尽管对政治心存怀疑,阿兹拉还是对报纸和广播里所说的深信不疑。但这里,我忽略了什么事情:我想让她注意到“堆”和“叠”并不一样,可她反手就把我驳回了。

“问题堆在一起!而困难是叠在一起的,就像叠纸盒一样。”我坚持说。

“你呀……想教训别人?你还太年轻啦!”

我只好闭嘴。十三岁,不是争辩的年纪。我还太小!

父亲的脸在剃须泡沫下消失了。他面朝镜子,用獾毛刷扫过两颊,但在我眼里,这么做毫无意义。他只穿了三角内裤和紧身背心,毫不怕冷。母亲是家里第一个起床的,早已穿好衣服,正喝着咖啡。她继续头一天的讨论:

“我们学院里要加薪了。”她说道。

“太好了!”

“所有人的工资都要上调!那你们呢?”

“波黑RS执行委员会例外。”

“你们也在预算里了。你们的工资也会上调的。”

“我们?不会的。”

“会的!你是想向我隐瞒你赚多少钱吗?”

“什么?向你隐瞒……”

“那么,告诉我,你赚多少?”

“够了。”

“看吧……你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

“没有的事儿!”

我父亲走向他的妻子,亲吻她,脸上还留着一小团泡沫。只是轻轻一吻,工资的事儿就被阿兹拉抛到九霄云外:

“要是你们那些粗人能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就好了!”

“我们这些粗人?你说的是谁啊,亲爱的?”

“你们执行委员会的头头儿们。”

“你是说我也是,我也是个粗人?”

“当然不是!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又不归你管!”

他停止刮胡子的动作,把脑袋旋转360度,终于让我母亲心情愉快起来。

“赶紧停下,傻瓜!你会弄疼自己的!你要跟委员会主席说气温都降到零下30摄氏度以下了,好吧?还有,孩子们会冻坏的!”

波黑共和国并没有宣布进入紧急状态。可阿兹拉毫不犹豫。于是,我的长裤里面,除了必须要的衬裤之外,又加了一条厚厚的绒裤!又堆了一层!或者,像她说的那样,又叠了一层。

在楼道里,我站在一面大镜子前仔细打量着自己,转过身去,又转回身来,可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没什么差别。看着歪扭的两条腿,我心酸地得出结论:它们可能永远也不会变直了。在我那双细长的竹竿腿和下颌未脱落的乳牙之间,是不是有着某种联系呢?我龇起牙,又斜眼看看自己的两条腿。

“这是一场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当年拿破仑和希特勒被困在俄罗斯的时候,也正是遇到了这样的寒流。”父亲说完,往两颊涂满剃须泡沫。

“布拉措……求你啦!说天气能不能不掺和政治啊?”阿兹拉一边穿鞋子一边反驳道。

“我可没跟你谈政治,”父亲一边扎领带一边强调,“我跟你说的是事实。”

“事实……什么事实?!”母亲一边穿大衣,一边吃惊地问。

“波黑共和国水文气象研究所的武科·泽塞维奇的官方天气预报啊。”

“可我好像没听见武科在天气预报里提到希特勒和拿破仑啊!”

严峻的天气状况就像从井中拉出水桶的手,从我的脑袋里扯出来一些不同寻常的问题。其中一些在我看来属于纯哲学范畴。从学校回来的路上,一连串问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是谁?我是什么?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把这些问题一股脑儿抛给了母亲。

“你才这么大点儿,就已经开始瞎琢磨了。这不是你这个岁数该想的事儿!”

我父亲最嫌恶平庸之辈。看到我的智慧相较于长相占了上风,他大喜过望。

“杰出的德国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也曾经这样问过自己。”

“他也生活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吗?”

“这我不清楚,但他不会说脏话!现在啊,你还太小了;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的。”

阿兹拉不太愿意看见自己的丈夫布拉措出现在厨房里。其实,她心里憋着一股火,却还要佯装出一副和善平静的模样,去掀开佩蒂斯牌小炖锅上的黑色盖子。这盖子上有四个小孔,在压力的作用下,蒸汽嘶嘶地从小孔中喷出来。布拉措把大块儿的肉和菜丢进锅里,那姿势宛如赫伯特·冯·卡拉扬(1)。除了午睡之外,这是唯一一件阿兹拉授权他的家务活动了。他完成这些是有回报的:午休过后,他要完成一项代号为特利-特利的行动,那就是去咖啡馆喝一杯汽酒——一升白酒掺一升气泡水!阿兹拉一边摆放餐具,一边低声咕哝:

“好歹,这也比我做碎牛肉酱的时候轻松一百倍了!等他神气十足地忙完他那一摊子,就该轮到我像个老妈子一样,擦玻璃窗上的番茄汁液、抠粘在电视机上的洋葱碎、刮掉门上的碎肉!”

“等我午睡完,我打算到城里喝杯咖啡。”

“你打算?得了吧,这恐怕早都决定好了,而且也不是为了去喝咖啡吧!”

“那喝什么?”

“当然是汽酒了!”

“你知道什么啊?!没准儿我还不去呢……”

“呵!是嘛!老天可以做证,就算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你还是会去!”

“别担心,现在各方势力势均力敌。冷战嘛!”

“你家里可不是!”

“你有点过分了啊,阿兹拉——拉——拉——”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顶嘴,让布拉措有了睡意。他重复着妻子名字的尾音,渐渐入眠。这个长长的拉——拉——经常在他身上起到催眠效果。我暗自思忖,如果她叫珍妮弗又会是怎样的呢。因为,曾经在英国待过一年的他,是完全有可能从那儿带回来一个未婚妻的。如果他的配偶,也就是我假设中的母亲,名叫库尔特或者尼姆尔呢?鉴于我父亲非常重视不结盟运动,这也完全是有可能的。那么,他就不能用尾音当催眠曲了:乌——乌——尔特或者姆——姆——尔怎么能让人睡得着呢?请仔细想想,当我们说库尔特的时候,嘴唇之间基本上不会送出什么气流……至于尼姆尔,就更不用提了!这种名字,都是供人们起床时喊的!这在巴尔干是一个男人必须要考虑的,即使他在结婚之前并不太为每个细节考虑太多。这与西方科学家们常说的本能倾向并无什么关系。因为,就算在睡梦中,布拉措也会坚持做自己地盘的主人。在他看来,睡眠过程中的头几秒钟是最惬意的。

“那时候大脑指令分泌一种甜的物质,会直接传向舌头!”他得意扬扬地说道,仿佛自己是从生物化学专业毕业的,而不是出自新闻学院。

布拉措在长沙发上睡了。我一边做作业,一边观察着他的呼吸:他的衬衫有节奏地浮起又落下。有个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有可能一口气倒不过来就死了。我双眼死死盯着他的胸口不敢移开。突然,他的衬衫不动了!胸口也失去了活力。没有丝毫起伏。只有微弱而嘶哑的喘息声,像是要窒息了!

他还在呼吸吗?我心想。呼吸,不呼吸,呼吸,不呼吸,呼吸,不呼吸……我父亲是不是归天了?

起初几秒钟,我就那样注视着他——没感受到什么。

尽管在我看来他已经死了,我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紧接着,我从椅子上跳起来,把一只耳朵贴在他心口上。看到他从肺中长长呼出一口气,重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呼吸,我才松了一口气。

他还在呼吸!

刚睡醒的布拉措有点沉默寡言。他一时还难以从梦中回过神来,阿兹拉小心翼翼,不想再与他展开一场无谓的争论。

不过她总试图提起严寒,实际上,她是想把他留在家里。

“你就非得出门不可吗?拿本书看看,跟儿子聊聊天!”

“唉,”他对我说,“把手给我,你看啊……”

他把我的手按在他的心口。

“……只要她一来烦我,我就会心律不齐!”

“所以我才让你别出门啊!哪怕就一个晚上,跟咱们的孩子说说话!”

“前天我就没出去啊!”

“那当然了,电视上有比赛嘛!”

父亲站在门口,我的眼泪上来了。我哭得有些延时。此时悲痛才将我淹没,当我又重新想起布拉措有可能因为呼吸骤停而死掉,莫名的悲痛将我吞噬。我看着他,心想:没准哪天他就永远地离开了。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悄然滑落,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套上外套,也不管我为什么哭,用手臂指向我。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阿兹拉!”他说,“你为什么非要弄成这样?”

然后,他离开了。

周日。气温微微回升。按照阿兹拉的说法,雪是没有权利在人们的休息日落下来的。可那些白色的小絮片才不在乎她怎么想,很快,厨房窗子外面的白杨就只能隐约可见了。树枝上挂满了冰霜,母亲已有些心烦意乱,可父亲偏偏又在做波斯尼亚特色的蔬菜炖肉!

我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佩蒂斯的黑色锅盖,听着自己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蒸汽鸣响着,从四个小孔中冒出来。一团从白杨树冠上落下的雪突然砸在楼梯上……白杨树徒劳地耸向天空,冬天又把它们压低了;树尖弯成拱形,酷似班布里奇兄弟的脊背。班布里奇兄弟俩就住在我们这条街上,与同龄人相比,他们的身材明显魁梧许多。一棵棵白杨树让人联想到这两个篮球运动员:他们每次在FIS训练完后都累弯了脊背,偷偷溜去达沃尔之家喝杯啤酒。

突然,黑色的旋钮不再排放蒸汽——午饭好了。阿兹拉正要掀开锅盖,布拉措从容不迫地拦下了她。他在盖着的炖锅前俯下身来,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做了,最后,我们三个人一同注视着这锅波斯尼亚烩菜。

“看!”父亲说,“肉都碎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了,就像灵魂一样。”

“为什么说肉像灵魂一样碎成一块一块的呢?”

“这是一种表达方式,我的小哲学家!”

“我知道,可是说真的,灵魂怎么能碎成一块一块的呢?”

“当然是在庸俗的物质主义的冲击下。”

“这么说,灵魂就不是自己碎成一块一块的,而是风把它吹散的,就像春天风会吹散尘土那样。”

“你还太年轻,只知道想入非非。可生活,是现实的。等你长大了,你会明白的!”

可是,我还想给这顿波斯尼亚烩菜加点儿料!因为之前刚聊过一波庸俗的物质主义,布拉措万万没有预料到接下来的对话。他开始吃起肉来。他大声咀嚼的声音惹恼了我:

“什么他妈的鸟不拉屎的地方!”我说道。

“又来了!绅士都是讲理的,你就骂吧!”

“怎么?这是阿兹拉常说的啊,不是吗?……对吧,老妈,你难道不说点儿什么吗?!”

“我啊,我怎么不说?我当然要说!”

“每次你都说:‘我究竟做了什么对不起老天的事,让我生活在这个该死的鸟不拉屎的地方!’”

“呵……”布拉措反手一击转移了话题,“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怎么就成‘过去的事’了?!”阿兹拉说着,拨旺了炉中的火,“体面人才不会住在这儿呢!”

“要是让你住在西伯利亚那种地方,还不知道你会说出什么呢!”

“住在西伯利亚?那我还真不知道。可在这儿,根本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唉,我真是无语了。这儿怎么得罪你啦?”

“住在这儿,活着的时候就没法把日子过得漂亮。到头来,死也没法死得漂亮!”

“‘死得漂亮’?什么意思?”

“我告诉你!就是死在那种人们参加完你的葬礼不用费劲儿弄掉鞋子上的泥的地方!”

“那他们该做什么呢?”

“要是你死在松香弥漫的地方,人们就会踩得脚下的松针和松果噼啪作响了。”

布拉措喜欢听阿兹拉阐述她看这个世界的独特方式。尤其是因为这是他在吃一口饭和另一口饭之间的空当展现思想精髓的现成机会。这可不简单:说话还是吃饭,是要选择的。该把优先权赋予谁——是一大口饭菜还是一段发言呢?通常情况下,发言会占上风,可思想极有可能会飘忽不定,饥饿也会吞噬话语!尽管有这种说法:人在饿肚子的时候思考会更妙。不过这对父亲来说并不适用。他极少饿着自己,但这并没有掩盖他谈吐之中流露出的睿智。在满口食物的时候讲话是他长久以来奉行的诀窍。此外,他拒绝在平淡无奇的琐事上多费口舌,这也对他大有裨益。所以他讲话从不会跑题。

“也就是说,死在海上更好了?”

“活在海上是好事。所以啊,死在那儿也是好事!”

“可据我所知,如果一个人死了,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死在什么地方啊!”我也插入争论之中。

“你说得对,阿列克萨。根本就不在乎!”

“继续啊!接着说你们那些歪理啊!反正不管怎样,要是我也是光鲜亮丽的上层人,我早就去海上生活了!”

“新一轮降温来袭。气温低至零下33摄氏度。1971年是有史以来最冷的一年,从乌克兰来的冷空气还要在我们国家停留至少一周……”萨拉热窝电台的午间天气预报开头这样说道。

“这些禽兽真是毫不作为!”阿兹拉怒气冲冲,而布拉措正在长沙发上睡觉。

我看着父亲呼吸,忽然有了这样一个念头:他也许会像足球外皮那样泄气瘪掉!

“他在呼吸吗,还是不呼吸了?”我心想,“呼吸,不呼吸,呼吸,不呼吸……”

这回,我并没有觉得必须要从椅子上跳起来,哪怕眼前父亲的胸口不再起伏。

又一次,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我注视着他的胸口,什么都感觉不到。直到母亲去洗碗,我的心脏才开始怦怦直跳。

“快摸摸我的心脏!”我对她说。

“没事儿,你还年轻,身体健康着呢。滑雪板在那儿,去滑雪吧。”

我鬼使神差地起身离开炙热的火炉走向屋外,走到寒冷之中。仿佛热爱着西伯利亚的人是我,而不是我父亲。沿着阿夫多-亚布奇卡路朝军医院蜿蜒前行,这是个神圣的挑战。工会组织的滑雪运动,按阿兹拉的说法,是“最时尚的”。等我穿好滑雪板、安好固定器,身上已经因为出汗微微泛潮了。我朝着拉扎雷维奇家的方向攀上斜坡。我本来根本不想像其他人那样,在结了薄冰的台阶上滑行。可当我听到街上男孩子们的叫喊声,看到他们脚下踩着单人雪橇、溜冰鞋或是滑雪板各显神通,瞬间便改变了想法。我向来不喜欢被事情牵着鼻子走。

在我面前,两个比我年纪要小的男孩,正从斜坡上全速冲下来,接着他们又开始挑战台阶。不知是出于害怕还是兴奋,他们大喊:

“当——心!让——一——让!”

他们成功避免了相撞,超过了前面脚踩雪橇和滑雪板的孩子们。

我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我怎么能打退堂鼓呢?我模仿着让-克洛德·基利的样子,开始从台阶上往下滑。我眼看着军医院的大门口朝我扑过来!在这个本该急停的时刻,我的双腿却不听使唤。我舞动着双臂,前摇后摆了好几次。戈鲁察路十分陡峭,还结了一层薄冰,医院门口站岗的士兵赶紧打开大门,以防我撞得粉身碎骨。他看着我像子弹一样从眼前晃过。

“留神,小子!你要直冲进沟里了!”

军医院的厨房在一楼。我撞上了正在卸土豆的炊事员。他被撞得径直穿过地下室的窗子,最后跌落在一大桶四季豆里。

表兄内多是我舅舅的儿子,他耳朵不太灵光,所以讲话声音过大。他是个司机,高兴时也做做雕刻工。他有一双大手,喜欢女人,听说他会令所有落到他手里的女人,度过淫秽下流的一刻钟,比待在离心机中还要糟糕。他张口闭口总是这句:“最终……你会亲身感受到的!”

“可别随便跟经验丰富的女人这么说,她们会把你当成软蛋的!”

“我还小呢,跟她们搭不上边!”

“这是一个男人生命中唯一重要的事!”

阿兹拉正在洗碗,布拉措趁这时候跟内多说起悄悄话:

“他这个年龄太爱高谈阔论。给他找个姑娘吧!”

“跟我说说,阿列克萨,自慰,你试过吗?”内多问我。

“嗯?”

我朝母亲那边看了一眼。碗盘碰撞的声音,流水的声音,让她无法听见我们在聊什么。

“……就为了以后,让人们把我当成淫贼?!”我心想。

“你得趁早开始了!”

“不!我太小了!”

内多把我拉到一边:

“你往浴缸里倒好热水,然后关起房门,接下来你泡到水里……让你的右手动起来吧!”

“可我是左撇子啊!”我勃然大怒,赶紧反驳道。

“最终……你会亲身感受到的!”

我满脸通红,对内多极为恼怒,三步并作两步冲出门去。我一点儿都不想回家,决定等内多开着他那辆FAP卡车走了再说,车是弗拉尼察建筑公司的,挂着红色牌照。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看到门开了,影子映在地毯上。我抬起眼,能够看见父亲的身影;在他背后,楼道里的灯还亮着。他走到我的床边,又往母亲那边看了一眼。她正睡着,只有头上的卷发夹子露在被子外面。

“唔,”他趴在我耳边悄悄对我说道,“她的风湿病……所以她总说在海上生活有多好。但我们可不是随便什么人,我们是南斯拉夫人啊!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南斯拉夫人吗?”

“嗯,我知道。”

“你想不想听我跟你说说都有谁啊?”

“不想,现在不要!明天吧!”

他离我太近了。酒精的气味让我一阵恶心,由于他自鸣得意地讲述我们的历史时还要多喝几杯,等听他如数家珍地讲完所有事之后,我几乎完全醉了。

直到冬季结束,我一直在冬眠;春天来的时候,我就苏醒了。

“气温正在回升,南斯拉夫各大河流的水位令人担心……”水文气象研究所的天气预报里这样说道。紧跟着还有详细解说和一连串我完全不懂的数据。

春天来了,曾经无比坚信冰川时代冰冻了萨拉热窝的阿兹拉也不得不承认这点。从房子前悄悄变绿的树尖就看得出。我想变成一颗李子、一只梨甚至一枚樱桃的愿望也随之烟消云散。窗子后面,白杨树正静静地等待着改变。柔风习习,簌簌声传进我的耳朵里,就像咖啡壶里微滚的水。当姑娘们穿着迷你短裙爬楼梯的时候,春天对我来说才真的苏醒了。她们各自的区别,不仅在于裙子的长度、颜色和剪裁,还在于爬楼梯的速度。那些迈大步上楼的女孩儿,更容易露出大腿;不过她们下楼的时候,却无法在我心中激起半点涟漪。甚至,在下楼的时候,不知为何人的身体竟显得有些令人厌恶。

我到柴房里找来些木柴燃起锅炉,然后拧开水龙头,往浴缸里注满滚烫的热水。我学着内多。

“往浴缸里注好水,然后会发生什么呢?”

“什么也不会发生。毕竟……这是要你去亲自感受的!”

午后的阳光照得白杨树树尖闪闪发光;我出神了几秒钟。姑娘们的膝盖在我脑中和我的身体里突然闪现,温度计里的水银柱都随之攀升了几摄氏度。

季节的变化——尤其是夏季的到来——真正打乱了卡莱姆一家心里的平静。气氛变得愉悦,每个人脸上的笑容显露出来,愠怒的神色都不见了。这对我来说是最快乐的事儿。太阳让鸟儿和人们变得伶牙俐齿。阿兹拉已经在为八月的假期做准备了。

“唉!我的天呐……如果我现在就已经在那儿了,该有多好啊!”她叹息道。

“谁拦着你了?”

“咱们就不能一起去吗?哪怕就一次?”

“医生嘱咐我不要到太热的地方去,因为我心律不齐,这你是知道的。”

“好吧,那我就跟阿列克萨去了。”

“我也非常想陪你们去杜布罗夫尼克(2)啊,舒舒服服泡个澡,然后到咖啡馆来个冰激凌!”

“你干吗非要撒谎呢?”

“撒谎?”

“你从来都不喜欢冰激凌!”

“从来都不喜欢冰激凌……我?!你要知道,我在布拉格吃过,就是去参加第三国际大会那次!而且是在大冬天!你啊,亲爱的,你都不知道我在冬天也会吃冰激凌!”

事实上,布拉措最希望看到的,就是我们赶紧出发。这样一来,他就能够满心欢喜地投身到特利-特利运动当中了!

“喏,这是给阿列克萨的一点儿零花钱。这可是从我的年终奖里省出来的……”

“你还真把我当成傻子了!一个副部长,赚的可不少吧……你怎么就不能实话告诉我,你的工资究竟有多少?”

“到此为止吧,你实在是问了太多遍了!”

他们的对话果真就到此为止了,再多说一句,就该爆发了。然而,瞧着阿兹拉对布拉措紧盯不放的架势,很显然她从未放弃过有朝一日打探出公务员丈夫的工资的秘密。

如果晒太阳也被列为奥林匹克运动项目,那阿兹拉无疑会是金牌得主。我们一到杜布罗夫尼克,还没来得及打开行李,她就跑到租给我们房间的男人那里买了一瓶橄榄油。她先往我身上抹了个遍,然后是她自己。我们背靠着老城的城墙,就像两个等待行刑队的死刑犯。

“最好是站着晒太阳,这样的话维生素D能够均匀地渗透进骨头里。”她解释说。

“也就是说,如果死的话,也最好是站着死喽?”

“我们能不能暂时不去想死亡这件事儿啊,真不是时候。”

“可你说过,宁肯死在海上也不愿意死在萨拉热窝啊!”

“不,我是说活在海上!”

“可这意思不就是你也愿意死在那儿吗?”

“别再说那些关于咱们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的事情了。嘿,看那儿……”她边说边用手指着一团火球,那火球正从海平面上逐渐消失。

她在一块圆形的礁石上躺下身来,显然是在享受炎热。布拉措说得对,阿兹拉的那些大道理都是从她的血液分子里生出来的,而这也是她风湿病的所在。我的脚掌一碰到礁石就感受到强烈的灼痛,更加证明了父亲的说法。

“日出日落,真的需要用眼睛看。”

我喜欢朝天空丢鹅卵石。我等着它们重新掉落下来,在水中发出“扑通”一声。对我来说,水与石子触及的时刻,就像探求真相的时刻。如果有人要揭露一个重要的真相,它就会发出“扑通”一声。父亲和母亲之间为争论在哪儿生活、在哪儿死亡而掀起的战争,并不会发出“扑通”一声,而是两个:“扑通扑通”。两个“扑通”合二为一,它们之间的一切差异都被抹去。

等我们回到萨拉热窝,布拉措偷偷跟我说:

“别跟你妈说,我犯了一次梗塞……”

“心脏吗?”

“活着不容易,再加上各种烦心事……不过,拜托你了,一个字都不能对你妈妈讲。”

“我保证。”

到返校的时候了。想知道梗塞是怎么回事也就容易了许多。班里的一个小伙伴向我解释道:

“这没什么,塞梗而已。我父亲发作过七次呢!”

当我洗澡的时候,想保守这个秘密就变得更难了。看着好不容易晒出的棕褐色随着洗澡水一点点消逝,我就非常恼火。因为体育课上用来炫耀的王牌就这样从管道中流走了。运动衣下面,只剩下苍白的肩膀。我可能永远也变不成埃塞俄比亚马拉松选手阿贝贝·比基拉的模样了。

“是梗塞还是塞梗啊?”我向母亲问道。

“梗塞。”

“我朋友说是塞梗。”

“梗塞。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我一个朋友的爸爸犯了一次塞梗。”

“梗塞!”

“管他梗塞还是塞梗,我要是再泡澡,就没人会相信我去过海边了!”

“好吧,有时候可能是泡太久了。可每次健身完了,你免不了要洗澡啊!”

“好吧。”

“气温轻微回落,但从北大西洋来的气流将为天气增加不稳定因素。本周天气变化频繁,不过从下周开始,等待我们的将是持续的晴好天气……”

武科·泽塞维奇准确地做着天气预报。

这一天是周日,白杨树也知道今天是休息日。随着季节的迅速更替,秋天艰难地降临在厨房的窗子上,白杨树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弯下腰。楼梯上来来往往的姑娘和女人们中间,穿着迷你短裙的身影少了许多。她们大多穿起了大衣,我也再没了兴致从窗口观望。每当我沉醉于观察自然界的变化时,时间便不够用了。那些白杨树啊,真是笑话!就算它们的腰再弯,就算它们像这像那,又能给我带来什么呢?!我闭上眼睛;眼皮下面闪过姑娘们的膝盖,初春时分,在窗前肆意卖弄。

“家都要被你淹啦!”厨房里传来叫喊声。

“最终,你会亲身感受到的!”

我正穿衣服,阿兹拉透过窗子往外看:

“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没有春天,十月份还是夏天。再这样下去,一年就只剩下两季了!”

“跟社会一样的趋势,”父亲迫不及待地接上话,“很快就只剩下富人和穷人了……”

“你太夸张了!”

“时间会说明一切……”

“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要是明天我死了,就永远也不知道你赚多少钱了。”

“死是迟早的事。可要想知道我赚多少钱,永远不可能!”

“你好大胆子!”

我透过厨房窗子向外看。厚厚的乌云冲到我们头上,紧接着下起雨来——武科·泽塞维奇果真说话算话。很快风吹散了云,雨停了。树叶窸窸窣窣,没日没夜地掉落下来。太阳又回来了。

秋天时分,哪怕只要一个晴天,也会让所有人异口同声地说道:这就是圣马丁的夏天。也只有这一天,我们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竟破天荒地有了几分海滨浴场的模样。

“要是咱们这里也有亚得里亚海,而不是什么特列别维奇山和米丽雅茨卡河,在这儿生活也挺不错的。”母亲第N次开始了她的老生常谈。

即便她喜欢太阳和历史——不可思议但又千真万确。即便十月的萨拉热窝从不下雨,每年的这个时候,母亲还是会在家中拉响战斗警报。目标:给墙壁增加点儿新气象。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所有的墙白得发光!”

每年刷石灰浆的时候,布拉措都抱怨个不停。他不能放弃在厨房里小憩的嗜好。在七零八落的工具和物件儿中间,他平日里睡的长沙发就像一个小岛,从一头到另一头盖着一张大大的塑料布。他要小睡一会儿,为出门做准备,当然了,出门是为了特利-特利!

布拉措在看决赛的过程中睡着并不是新鲜事了。这次,是贝尔格莱德游击队与斯普利特海杜克角逐铁托元帅杯。

“不是任何事情都是非黑即白的,阿兹拉——啊——啊——”他睡眼惺忪打着哈欠。

阿兹拉和内多还在忙活。房间的另一头已经粉刷好了,他们把布拉措连带沙发一起推了过去,想趁着一家之主睡觉的时候赶紧完工。布拉措要外出,阿兹拉甚至帮他把箱子都收拾好了。她只希望他尽早出门,这样就能在午夜之前结束粉刷工作。

当布拉措醒来的时候,我松了一口气。我母亲也是。她倚着门框,点起一支烟,神色骄傲,像一只表演完马戏等待掌声的雌虎。她等待着丈夫的称赞,她笃定他会这样做。房间焕然一新!我父亲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一个盛着冷牛奶的三足小锅,灌了一大口。然后,他说:

“有什么用啊?瞎折腾!”

布拉措·卡莱姆走下楼梯,启动他的大众1300C,沿阿夫多-亚布奇卡路扬长而去,留下他的妻子阿兹拉·卡莱姆呆呆站在原地。她一只手抓着沙发,很像片头字幕滚动时定格的电影画面。她整个人跌倒在内多的怀中,满脸痛苦。

“内多……把沙发挪近点儿……”

她双手捧着肚子,坐到一把椅子上。

“我去叫布拉措?”我说着便往门口冲去。

“别,别。没事儿……”

阿兹拉到卧室躺着去了。内多和我,我们两个在过道里守着,时不时朝她房间里看一眼。晚上九点钟,她从门口探出头来。

“给利帕医生打电话……”她说,“我包里有他的电话号码。”

我按她的要求去做。很快,我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医生的声音。

“我?我很好。是阿兹拉肚子疼得不行。”

“是肚子上边!”阿兹拉大喊,“我没有办法……站起来!”

“医生问你摸的时候会疼吗?”

“都要疼哭了!不碰都疼。”

“你有没有吐?”

“吐了三天了!”

“可怜的妈妈,医生说你得了膀胱炎!他马上给医院急诊打电话!”

“但愿不会很严重!”

出租车停在我们楼门口,是一辆福特金牛座。司机帮我们把阿兹拉安放在后排的横座上。车子起步时,阿兹拉痛得大叫一声,司机抽噎起来,像个小姑娘似的哭泣着。

“邻居啊,你可千万不能死!我求你了……”

“你瞎扯什么呢,嗯?”内多插了一句。

“我瞎扯?昨天,我有一个顾客就死在去医院的路上了!”

我脱下鞋子,想往他脑袋上狠狠砸一下,可阿兹拉伸手拦住了我的动作。她自己也下定决心绝对不能死。她又哭又笑。

“别操心了,好邻居!我还没想‘驾鹤西游’呢。你呀,操心好自己吧!”

“‘别操心’?你这是什么话!你知道你自己现在什么样吗?”

“别说蠢话了!”我大吼道,“别说了!”

“别说了……你说谁啊,我吗?”司机呜咽着。

“行了!”内多发话了,“你赶紧停车!”

“让我停车……为什么啊?她都要不行啦!”

“我叫你停车!”

司机回头看看我们。他被内多的大嗓门吓坏了,猛地在哈德尼克电影院门口的人行道上停了下来。

“下车!”

“悠着点儿,内多,”阿兹拉呻吟着,“求求你了……”

“什么?悠着点儿?!”

内多踹了他好几脚,随后又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他一跟头栽倒在柏油路上。那个家伙怕自己再遭一顿痛打,当场脱下脚上的白袜子,挥动着表示投降。

“行啦!看在老天的分上……”他苦苦哀求,拳脚又像雨点一样落在他身上。

“喂!表哥!”我大喊,“咱们先把阿兹拉送医院吧,回头你再解决他!”

他们俩根本听不见。直到司机从汽车后备厢里拿出起重器,让它在地上打转儿,使内多没办法靠近,这场殴斗才告一段落。阿兹拉挪蹭到车门边,从背后紧紧抱住我。

“把我背起来……”

我听了她的话。当我把她像书包一样背在背上时,她痛苦地号叫起来,毕竟后背是我浑身上下最坚硬的部位了。

不远处的服务站,一个警察静静地观看着大街上的这场格斗。他只顾喝着咖啡,对眼前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旁边的加油工沉不住气了,告诉他街上有人正在打架,可他还是像一尊大理石像一样一动不动。

“你可别让我喝呛了……等他们都打累了,我把他们都抓起来!”

在我的背上,阿兹拉的呻吟声渐渐微弱。

我的后背足够强壮,能够承担自己母亲的重量,这真不错,我沿着医学院的路边走边想。这下再也不会有人说我太小了!

到了科索沃医院的接待处,我就不着急了。阿兹拉被人放到担架上,她也安心了许多。一个护士带她去看外科。阿兹拉打了一针之后睡着了,长得很像法国演员费尔南多的利帕医生特意来安慰我:

“好了。现在,你乖乖回家吧。不用担心,但千万别告诉你爸爸。他犯过一次梗塞了,这你是知道的。”

“嗯,我知道。我明白。”

“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最好了。明天会给阿兹拉做必要的检查,如果需要手术的话,就做手术!”

我原本不太想自己一个人住在家里,毕竟我年纪还小。可忽然间,一切都变了!粉刷之后,家里的东西都不在原位了。唉,它们都在等阿兹拉回家呢!她知道怎么把房间布置得井井有条。我在被子里蜷缩成一团,比丽春花籽还小,给人的感觉是我想回到母亲的肚子里。我焦虑万分:明天早晨我怎么醒来?我又有点忧伤,因为明天早上就没有人让我再多睡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了……

然而,我白担心了。

当茶盘里的闹钟跳起来的时候,我早已睁开双眼,看到了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气温很低,我迅速完成了穿衣洗漱的所有任务,比平日里快了很多。

我一只脚刚迈出门口,父亲出现了,他没刮胡子。他拖着箱子,亲了亲我的后脑勺,好让我闻不到酒气。

“早啊,小子。你妈呢?”

“她在这儿。我是说……她去旅行了。”

“去旅行了?她怎么可能又在家又去旅行了?”

“她去匈牙利的贝初努(3)了。去疗养了。”

“这可真是新鲜事!”

“新鲜事?没有啊。这事儿都酝酿好久了。她跟她姐姐说起过。”

“要想有效果,她得在那儿多待些日子,为了她的风湿病啊!你要去学校了?”

“是啊,可惜……”

“喏,一本关于植物的书。如果你把它们连根拔除的时候,它们也会呻吟,也会疼痛!我以前都不知道。”

“那它们之间也吵架吗?”

“书上没说。等放学了,我带你去吃糕点。”

“雷绍店还是奥洛曼店?”

“任你选!”

在一楼的大厅里,邻居纳达已等候我多时了。她瞪了我一眼。

“千万别让你爸爸知道你妈妈住院的事。”

“别担心,我知道的。”

课上,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我一直在看那本关于植物的书。当人们采摘或者修剪植物的时候,原来它们真的会呻吟。不过我比它们强壮得多。自从阿兹拉住院以来,我不再唉声叹气了,也不再幻想着变成别的什么东西了。尤其是再也不想变成一个可笑的李子、梨或樱桃了!只有小的时候才能说出这种蠢话!

我得编个什么谎话给布拉措,才能让他相信阿兹拉真的延长了她在匈牙利的疗养?碰碰运气吧,毕竟阿兹拉经常会提起那里大大小小的温泉疗养区。

我的老师斯拉维察·雷马克女士特许我提前一小时放学,这样我就可以赶上医院的探访时间了:

“我也一样,也做过膀胱手术。你告诉她,这没什么的。除了严禁吃蛋黄!”

医院里弥漫着90度氯水和酒精的气味。透过门中间的玻璃窗,我看到了阿兹拉。她睡在床上,额头和脸颊蜡黄,就像涂了蛋黄而导致脸部被灼伤一样。我一进门,她便睁开了眼睛,从被子下面拉住我的手。她微笑着,从床垫下面拿出一块很大的结石,这是从她身体里取出来的。

“别怕,野草是除不尽的!”她看出我担心,便安慰我道。

她露出骄傲的神色,那块结石在她指间转来转去。

“你看,阿兹拉!一层堆一层!”

“你是想说‘叠’吗?”她笑着说。

“哎呀,不是!堆!你看啊!”

“你爸爸呢,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前天回来的。”

我无法解释我为什么会撒谎,为什么我会说父亲早就回来了。谎言一个接着一个,就像前一支烟灭了就得点燃后一支烟。

“他每天晚上都出去,肯定的吧?”

“没有!完全没有!就连特利-特利都不怎么去了。”

“不可能……”

“我是说……你知道他啊,他回家,弄吃的,睡觉。”

“那他打扫屋子吗?”

“要是他愿意的话。”

“什么叫‘要是他愿意’?”

“他不洗餐具,那就我来。”

“都是因为咖啡喝太多。我不在的时候,他就哪儿也不去了……你要帮我做点事情。”

“没问题。”

“他至少有五个藏工资的地方。有时候他把装钱的信封偷偷塞到床头柜的抽屉下面,有时候放在烧热水的锅炉上面。有一次,他竟然把信封藏到了冰箱里,还有一次,是塞到了他的一堆袜子里!最糟糕的是,他总是不停地换地方。你一定要仔细翻翻看……”

她很快就明白了我丝毫不想“玩翻翻看的游戏”。

“但是他把一部分工资交给你了吧,不是吗?”我问。

“是啊,不过让我心神不宁的是他藏起来的那部分。”

“他给你的钱已经不少了,你还担心什么呢?”

“因为我没办法做到收支平衡。他在信封上标注了钱数。”

“他会大发雷霆的!”

在父亲和母亲之间,我要保持中立;这一点我清楚得很。突然,我抑制不住地想笑。可能是因为喜悦,毕竟我们三个人都还活着。虽然并不健康,但是还活着。我咯咯地笑着,没办法停下来。阿兹拉不明白我在笑什么。

“快滚,蠢驴!你嘲笑我!”

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想让她平静下来。她的头靠在我肩膀上,静静的。我们就保持这样的姿势躺在病床上,什么也没说,直到护士长来通知探访的时间结束。

在走廊的尽头,利帕医生叫住了我。

“我们在等组织病理分析的结果。”

“结果是什么?”

“我想可以排除最坏的……癌症!”

我有多想与“癌症”这个词离得越远越好,就有多快从医院跑回家去。我还太小呢!然而想逃避一些词以及它们的含义是不可能的!尤其是那种很严重又可怕的词语!我从医院的围墙翻出去,沿小路走过土木工程学院,阿兹拉就在这里的会计处工作。“癌症”,这个词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回响。在报亭旁的拐角处,布拉措正如约等着我。他已经在桌旁坐好了。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挺好的!”

“那就好。现在,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大吃一顿了!”

他站起身来,不一会儿就端了一个盘子回来了:四块坎皮塔、两块杜隆巴、两块桑皮塔,还有两杯宝茶(4)。因为这家甜品店店主雷绍讨厌尼古丁,布拉措便走到外面去吸烟了。他透过玻璃窗看着我。我吃着最后一块坎皮塔,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蛋糕的硬皮上。一看到我哭了,布拉措赶紧进店来到我身边。当然了,我还小啊……这是自从阿兹拉住院以来我第一次流下眼泪。泪水一滴滴落在坎皮塔上,我突然觉得这很滑稽。布拉措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起身去结账。

“你哭什么啊?”

“我朋友的妈妈得了癌症……”

“癌症那个大螃蟹?老天保佑!”

“其实,医生们还不太确定,不过我朋友看起来心情很沉重,我为他感到难过。”

“肯定的啊。好了,现在没事了。”

他用他的领带帮我抹掉眼泪,这个举动让我笑起来。

“好啦,我不哭了。那你呢……”

“我?”

“你得向我保证:今晚不去特利-特利。”

“唉!我就去溜达一小会儿,为了透透气!”

“那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不行。你的作业怎么办?”

为什么他非要每天晚上都出去而不待在我们家呢?在他心里,特利-特利比我还重要!这下子,我完全能够理解阿兹拉了。我用力挣脱他的拥抱,可还没等我走出两步远,他就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

“你根本不爱我们!”

“你太放肆了,小子!”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咬牙切齿,恶狠狠地反驳道。接着,我从苏捷斯卡路一直跑到科柳察路。

布拉措不和我一起回家可把我气疯了。他费力地追赶我。楼梯爬到一半的时候,他拽住了我的袖子。

“快停下,我不行啦……”

他的肺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吱吱的声音从他喉咙里冒出来。他把我抱在怀里,仿佛明白了我多希望他不把我一个人丢下,多希望我们两个能一起回家。

他打开门,眼前的景象让我们一阵心痛。房子刚刚粉刷完毕,不过空空荡荡!只有一点好,那就是七零八落的物件儿上都盖着大大的塑料布。困意向我袭来。布拉措给我脱鞋的时候,我的脑袋已经昏昏沉沉的了。我渐渐合上双眼,竟然睡着了。

午夜时分,我被突然传来的爆炸声惊醒,好像一楼进门大厅的玻璃都被打了个粉碎。紧接着,是有人大声咒骂的声音。透过床头柜上的三折镜,我看到父亲身子歪歪斜斜,步伐踉踉跄跄,试图找到进来的路。他的神志拿他那肥胖的肚子完全没办法。肚子里灌了太多酒,使得他身体朝后仰着。他走到厨房里停下,一头倒在长沙发上。

“他妈的!刷墙做什么……”

他说话慢吞吞的,就像当年苏联人在柏林宣布苏联部队已经攻占柏林一样。他的嘴巴想快点说话,可惜大脑不允许。

“为什么……她不在家,阿兹拉……贝初?”

怎么跟酩酊大醉的父亲讲话呢?他既想脱大衣,又想点燃灶头,又想热夜宵。当他没喝酒的时候,嘴里塞满食物也能滔滔不绝;可现在,他脑子里早已乱成一团,衣服没脱掉,炉灶也没点着。他费了好半天劲终于点燃了炉子,却被半脱下来的大衣绊倒了,还打翻了所有放在灶台上的东西。他重新站起来,随后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盘子,又把洒在地上的腌酸菜放进小锅里——他在做所有这一切的时候,就像个无辜者,像个嘴上会说“当然不是我,我什么也没干……”的幼稚孩童。

透过半掩着的门,奇特的一幕呈现在我眼前,前所未见:裤子脱到一半的布拉措跪在那里,背靠着沙发……他睡着了!他费尽周折终于放在了炉灶上的饭菜开始冒烟,烧焦了的卷心菜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想把布拉措扶起来放到沙发上并不难,但是想帮他脱掉裤子和衬衫,我得拿出在青年工场埋头苦干的劲头了。他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身子扭来扭去,还用力挥动着手臂。我隐隐觉得他状况不妙。我拿了把椅子坐在旁边,双眼紧盯着他的胸脯。他的胸脯很不规律地上下起伏着。

他究竟呼不呼吸了?……他在呼吸吗,还是没有呼吸了?……

困意再次向我袭来。我的脑袋已经摇摇晃晃了。没过一会儿,有人来敲门。

“谁啊?”

“是我,内多。开门,阿列克萨……我姨妈怎么样了?”

“医生说手术很顺利,现在还在等分析结果,之后就能知道她还要在医院待多久了。你知道吗?我尝试了你说的待在热水里的事儿……”

“怎么样?”

我凑到他跟前,趴到他耳边悄声说:

“最终……你会亲身感受到的。”

布拉措的呼噜声打断了我们的谈话。紧接着是一阵寂静。内多赶忙冲到厨房里。

“黄柠檬!水!快点儿!”

我站在过道里,看见父亲躺在沙发上,先是费力地喘气,后来喘不上气来。他看不见我。

“他还有救,阿列克萨。快打电话给急诊!”

“这下倒霉透了……不,布拉措,你可不能这么对我!”我说。

内多把柠檬一切两半,在我父亲胸口来回擦拭。然后他把柠檬递给我,跑去打电话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在短短的一周时间内,母亲和父亲两个人都要离开我们家了!而且还带着各自关于人类生存地点和生存状况截然不同的观点!我使出全身力气,按压着布拉措的胸口。恐惧在我的双手之间激发了某种特殊的力量,压力让他难以承受。

“轻点儿,阿列克萨。轻点儿,孩子。”

内多试着拨打布拉佐瓦路急诊的电话,但没有人接听。我移开胳膊,问他发生了什么;他看着我,不安写在脸上。焦虑在大人们的眼里更容易看出来!我真怕布拉措会在我们怀里断了气。内多一只手握着电话筒,给我示范怎么干脆利落地按压胸部,再怎么干脆利落地松手。他终于联系上了诊所值班室的人。但布拉措没有了呼吸,也没有了生存的希望。他的眼神变得黯淡。我看着他,无能为力了。他在向着死亡下沉。这时,内多出现了。

“喂!你用力按下去,再松手。多来几次,快!”他向我解释道。

我用两只手“折磨”着我父亲。一次、两次、三次。第四下很重,他睁开了眼睛。他又有了呼吸,注视着我,满是感激。我的双手颤抖着,没办法说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等医生带着两个助手赶到时,我表哥把我紧紧搂在了怀里。因为高兴,我的心脏怦怦乱跳。但是没有泪水……这怎么可能呢?无动于衷。所以我才没有哭!

“一切都会好的,当医生说这话的时候,他的两个助手把我父亲抬上了担架。他们刚把布拉措送上救护车,车上的警铃声就开始响了起来——对我来说,这个时刻是最艰难的。”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因为太累。内多一把抱住我,我这才醒来。

“你妈妈的手术进展得很顺利!布拉措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最终,你会亲身感受到的!”

“他会没事儿吗?”

“他已经没事儿啦!”

“那他不会死了?”

他用他那卡车司机的双臂紧紧抱着我,有那么一刻我都喘不过气了。然而我依旧很忧伤。

“不会的,不过他以后得留神了!而且接下来的几天,不能让人去探访,以防他会情绪激动!”

萨拉热窝灰蒙蒙的秋天,我一个人。形单影只。不知道我到底还是不是小孩。昔日里,缕缕阳光竞相把白杨的影子投射向天空,现在再也找寻不到它们的踪迹。过去,高矮不一的姑娘们迈着大小不一的步子,露出长短不一的大腿,现在的她们却已无法在我心中激起半点涟漪。

醒来对我来说并不是难题。透过窗子,我看见内多,他拿着一摞印有弗拉尼察字样的饭盒。

“我用不着这些了,”他边往里走边说道,“我刚路过食堂吃了饭。你现在的工作,就是当心脚下,别把饭盒打翻了!”

他又一次把我抱在怀里——太用力了,以至于我都不想再见到他了!他走到楼梯上还在喊:

“最终,你会亲身感受到的!”

一点十分,学校的铃声响起来了。一天的课结束了。

不,一定不是癌症!我心想。可不知为什么,从我眼前晃过的那些白花花的膝盖又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

我们楼门口站着一个男人。消瘦、秃头、画着黑色的眉毛,他正抽着无滤嘴的莫拉瓦香烟,坐在混凝土砌成的台阶上。

纳达,我们的邻居,给他拿来一个小板凳;他站起身,坐在小凳子上。

“可怜人儿,你会着凉的!”她对他说。看到我回来了,她面露喜悦。

“是你爸爸的工资,”她解释道,“我没法拿走,因为我没有他的签字。”

“我也没有!”

“别说蠢话了,小子!”那个男人说道,“我是不会再带着这笔钱走的。你想让小偷盯上我吗?过来,按个手印。就在这儿……完事我就走了!”

“那钱呢,我拿这些钱怎么办?一个公务员的工资,可不是小数目啊!”

“今天,就都花了呗!”

他递给我一个信封,还有一张纸,我照他说的,按了手印。他在楼梯上消失了。我一进家门,就赶紧把信封放在了床头柜上,紧挨着布拉措的床的那个。等我再走出家门,看到了微微敞开的窗子。

这个家伙,我心想,天知道他是谁啊?他说有人可能会把我爸爸的钱偷了去,也许不是玩笑话。那……想偷钱的人为什么不可能就是他呢?……

浴室里,我拉过来一把椅子,把信封放在烧水的锅炉上。锅炉顶上是圆的,信封掉下来了。我再放上去,信封又掉下来了。我尝试第三次,这次它滑到了我手里。信封上写着:布拉措·卡莱姆,890,000第纳尔。我打开信封,看见里面厚厚一沓100和500的票子。唯一的办法,就是把钱带在我身上,时时刻刻带在身上。我把钱分成两沓,一沓塞进我的袜子里,另一沓装在裤子口袋里。爱怎样怎样吧!

我一溜烟跑过戈鲁察路,穿过游击队员公墓,就到了科索沃医院后面。福阿德·米继奇路上,聋哑人之家旁边的铁丝网有了个窟窿;我偷偷从那儿钻进去——但是到了入口处,我被赶了出来,因为我太小了,还没有身份证。长久以来等待着修剪的绿草,在我脚下沙沙作响。我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癌症?”在外科部门前,我遇到了利帕医生,他来看布拉措。

“不是癌症吧,嗯?利帕先生?”

“我跟你说过啦,孩子……当然不是!”

我跳到他怀里,我拥抱他,亲吻他。然后,我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目标是三楼,阿兹拉的房间。

“这么说,你没有生病啦?!”

“野草啊,永远除不尽!来,你坐下!”

我拿出饭盒,赶紧把汤递给她。她掀开盖子,目光却落在我脚上穿的袜子上;仿佛她知道我把父亲的钱放在哪里了似的。我后背一阵发凉。

“这双袜子不是你的吧。”

“不是。是老爸的。”

“你怎么啦?扭来扭去的?”

“我马上回来,我得赶紧去趟厕所。”丢下这句话,我飞也似的冲出去了。

我冲到女厕所里停了下来,背靠在墙上,上气不接下气,就好像我是被什么人追到这里来了。等我确信四下无人,便马上着手重新分配这笔钱:我把两只袜子里的钱拿出来,分成几份藏在身上,衣服的几个口袋里,还有内裤里。我往脸上拍了点水,好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正常些。

“你是不是知道……在哪儿了。”我刚回到病房,阿兹拉就问我说。

“什么在哪儿?”

“装钱的信封。你没好好找找吗?”

“行啦,阿兹拉!我挺难为情的,这么做不合适。”

“你说得对。反正直到现在我还被蒙在鼓里,以后就继续这样吧。”她嘴上这样说,却用探究的眼神盯着我。

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说的话,我心想。但是,我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这足以缓和气氛了。慢慢地,她喝完了邻居纳达做的汤。

“好了。我得回去补习数学了。”

“好好学,儿子。只有这样,以后才不用依靠任何人。”

“那你呢,你依靠谁呢?”

“要是没有他的工资,你和我啊,咱们都得完蛋。”

尽管这句话令我内心痛苦,我还是把她抱在了怀里。离开医院的时候,我看见她在窗子后面一直目送着我,向我挥手再见。我回应她,她笑了。我绕到大楼的另一侧,从公园溜了,然后我再偷偷摸摸返回住院部,到我父亲那里去。这是我第一次来探望布拉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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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看我这儿,小子!”利帕医生一边抱怨,一边指着一整条万宝龙香烟和一瓶威士忌给我看。“布拉措去送他的同事了,有男的也有女的,都是波黑共和国执行委员会的人。领导国家的就是这么一群蠢货!有人差点儿因为梗塞丧了命,这群蠢家伙就把烟和酒给他拿到医院来了!快来,把这些东西拿回你家去!”

我父亲布拉措·卡莱姆坐在床边。他正等着我。梗塞似乎让他变年轻了。我脑海中突然蹦出一句话:“野草啊,永远除不尽!”这句话无法让人对任何事燃起希望。

“阿兹拉从匈牙利回来了吗?”

“她打电话回来说要在那儿待到这周末;她还问了你的近况。”

“你没跟她提这事儿吧?”

“当然没有!我说你一回家就睡觉,然后就去特利-特利!我说错话了吗?”

“说错话……没有。不过千万别因为微不足道的小事让她发火了……阿兹拉,她说得有道理:参加完葬礼之后,还是脚踩着噼啪作响的松针更好。你想想看,如果我死了呢?你得去巴尔,你就只能在泥浆里走!”

“不要总说死的事情了!”

“好吧!”

我父亲把我拉到他身边。他呼吸得有些困难。当他紧紧抱住我的时候,我看见一滴眼泪落在枕头上。其实,他不想让我看到他的脸。

“别哭!”我说着,扯起床单拭去他脸上的泪水。

“你告诉阿兹拉,咱们要把巴库夫的姑妈在新海尔采格的那套房子买下来,她心心念念了好久了。这样一来,我们也能在这辈子余下的日子里脚踩得松针噼啪作响了。”

“她会很高兴的!”

我用尽全力抱紧他,好让他觉得我长大了。

“执行委员会一个送信的把你的工资送来了。他还问我打算拿这笔钱干什么。我跟他说:‘等我妈妈在的时候你问她吧,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妈妈跟我的钱有什么关系啊?”

“那我可不知道!”

“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对了,我那笔钱,在哪儿呢?”

他把我搂在怀里,隔着我的衬衣,他的手掌摸到了藏在我腰间的钱。

“嗯……在它该在的地方。”

“在哪儿啊?”

“在委员会呢。送信的又把钱带回去了。”

“你还真让我感到意外啊。你不再是小孩子了,对你这个年纪来说已经很成熟了。干得好!”

我父亲犯梗塞绝对不无道理。现在,一清二楚了。

“……你要知道,我给阿兹拉的钱足够我们一家的吃穿用度了。剩下的,是要放到黑匣子里的。”

“那是什么呀?”

“老天让我们现在过不着苦日子,可是你无法想象我们的父辈曾经有多穷……”

他拿黑匣子编了什么故事,我才不在乎呢。不过,医院,我那天可真是受够了。我吻了吻父亲,他把我一直送到门口。再没有什么是比顺着医院的楼梯跑下去更容易的了。可就在这个时候,我偏偏又想起了女人们的大腿,暴露的长短取决于步子的大小——当然了,是在她们上楼的时候!

从公园可以看见布拉措房间的窗子,他挥着手与我再见。我以同样的方式回应他,顺便找个可以开溜的地方。等我走到公园尽头,已经越来越接近另外一条路了……是返回阿兹拉病房的路!透过玻璃门,看见她正熟睡着,我着实松了一口气!不需要再陪她说话了。

杜拉-达科维奇路上的霓虹灯亮了起来,黑夜降临了,我不觉得害怕。我已经渐渐习惯了钱在我身上的感觉,袜子里的、紧贴着腰周围的,还有裤子口袋里的。因为要从医院回家,我跨过城郊之间的界线。一头,金属材质的路灯高耸入云,发出一束束强烈的光;另一头,带反光镜的老式路灯只能勉强照亮一段楼梯,而且早已被醉了酒的年轻人们损坏得不成样子。

在科赛伍斯科-布尔多与茨尔尼分界的地方,在一座废弃的砖厂旁边,一个小伙子和一个姑娘——他,身材魁梧,穿着海军蓝色厚呢子上衣;而她,十分娇小——正在接吻,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可是我注意到,那个姑娘虽然在吻那个小伙子,眼睛却在盯着我。突然,她开始大喊,一连扇了小伙子三个耳光。小伙子朝那姑娘猛扑过去,就要动手打她。他把她一把推倒在灰堆里,她滚了出去连喊救命。我一时间忘了父亲的钱还藏在我身上,便冲过去一把抓住那小伙子。

“你怎么能这么做!她个子这么小!”

“你说什么?”

“你这么大个头,会要了她的命的!”

“你是谁啊!凭什么这么跟我说话?!”

“我谁也不是。我就是想说,这不公平!”

姑娘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拍掉衣服上的灰尘。她长得不错,腰肢纤细,穿着紧身裤,是个金发茨冈人。足以让我在注满热水的浴缸里细细回味了!她上前一步,抓住我的下巴。

“你想干什么?!”她问我。

“我想干什么?……什么都不想干!我就是想让他别打你了!”

“你是谁啊?凭什么掺和我们的事?!”

“我谁也不是……”我刚一开口,那小伙子照着我鼻子就是狠狠一拳,打得我眼前直冒金星。

我跌倒了。我转头面向他,看到了他的脸。摔在地上之前,我拽住了他衣服的背面。他一脚踹过来,我的手都麻了,但与此同时,我扯下了他衣服上的一颗扣子。

我不知道天已经黑了多久,但身上的寒冷和脑袋里的疼痛让我醒了过来。我朝四周看了看。一个人也没有。我正倚着一棵树,而且……全身赤裸裸的,就像新生儿一样。我松开攥着的拳头,看见一颗纽扣。一丝不挂、可怜兮兮的,手里只攥着一颗纽扣,我能做什么呢?发烧让我感到虚弱,是因为气愤,或是鼻子上的伤痛,还是因为自己全身赤裸?我也不清楚。我像风雨中的树叶一样颤抖着,跑向废弃的砖厂。突然,我想起学校里有个伙伴叫塞利姆·赛依迪奇,如果我打算穿过茨尔尼乌尔回家,他家就在旁边。他家里有十个孩子,甚至更多。说真的,这个数字时常变化,有时候甚至能达到十四个!他们可能有些旧衣服,可以让我体面地回家去。

他们家的卧室下面有一个隐蔽的地下室,充当着整个戈里察的游戏厅;弗拉特尼克(5)的人甚至科瓦契的人,都会到这儿来。听人们说,切罗,这家中的父亲,靠茨冈姑娘卖淫赚钱。大风呼呼地吹过戈里察,从脚指头到头发尖儿,我浑身都冻僵了。我走近他家那用油毛毡包裹着的破平房;一扇窗子朝着厨房。我用头抵着窗玻璃,看到一个肩膀宽阔的男人,这身影好像并不陌生……等他转过身,我认出来了……“最终,你会亲身感受到的!”我揉揉眼睛。没错,就是他,我眼前的,正是我的表兄内多!

他只穿了条裤衩,正在挺着胸脯大秀肌肉,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对着镜子认真欣赏着自己。他试了试浴缸里的水温,大量的蒸汽从那里冒出来。不消一会儿工夫,我身上已经暖和了起来。厨房另一头,门开了,进来的正是那个把我偷得精光的金发茨冈姑娘!我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有那么一会儿,我都要犯心梗了,像我父亲一样。她走到浴缸旁边,停下来,任由裹着身子的毛巾滑落在地上,露出坚挺的乳房和圆滚的臀部。我忘了寒冷!不知道这是否就是内多对女人们说“最终,你会亲身感受到的”的方式。他发出人猿泰山般的叫声,一下跳进浴缸里。在纷飞的水花中,他转过身,脱掉内裤,哧溜滑到水下没了踪影。金发茨冈姑娘咯咯笑起来,等着看后面的好戏。等内多露出水面的时候,他摇晃着湿答答的头发,像虎一样咆哮着。很明显,高潮部分到了,只见金发茨冈姑娘先退到窗子跟前,然后铆足力气冲向浴缸,叫喊着扑到他身上。两人一起潜入水下,片刻之后浮出水面,身体交缠。内多抱着那姑娘,仿佛一个模范生紧紧抱着笔。他们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叫声,喘息着,把身体靠在墙上。我可能永远想象不到,一个男人的生活会如此艰难。

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后背。我转过身……是老切罗。

“那个妞儿,她给我赚钱。她大喊大叫的,好像嫁了自己的哥哥!你呢,小家伙,你干什么呢,嗯?”

“我……没干什么!”

“什么?没干什么?!在我这儿,什么都不是白看的!”

内多和那个金发茨冈姑娘更过分了。他们叫得更响了,他把她粗暴地按在这座小破房子的墙上!这是什么?!世界末日吗?

切罗惊慌起来,咳嗽了几声。我悄悄地绕着房子转了一圈,一直钻到这个小房间里。我随手拿了个毯子披在身上。

“喂!轻点儿……你要把我的房子搞塌啦!”切罗抱怨道。

“我付过账了。闭嘴吧你!”内多反驳道。

“有你在,这生意真没法做了!”

内多如发情的公鹿般叫得越来越响,我不得不捂住两只耳朵。过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了。我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只听见切罗咒骂道:

“他妈的!我赚钱容易吗?!”

“什么?!他妈的!你把房子建结实点儿吧!”

“别闹了!”

我裹着毯子,走到内多的房间里,他正在和那个金发茨冈姑娘喝咖啡。

“呃……是我。”

“嗯……从哪儿冒出来的啊,你?”

“我……我也想……”

“你还太小呢。耐心点儿,我以后会带你去快活。”

那个金发茨冈姑娘认出了我。她把杯子放在咖啡壶旁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一言不发,急急忙忙收拾起她的东西准备逃跑。

“喂!小妞儿,等等!再来一发!喂!”但是,她已经跑出去了。

“他们偷了我的钱!”我急了。

“钱……什么钱?你说什么傻话呢?”

“不是傻话!他们从我这儿偷走了890,000第纳尔。是布拉措的工资!”

“是她吗?”

“他们先是痛打了我一顿,把我的衣服都脱光了。然后他们抢了我的钱跑了。”

“该死的小偷!”

我们两个穿过李子园。又跑过科柳察路。我费劲地跟在内多身后。他一边跑一边穿衣服;而我呢,我身上裹的是切罗家的毯子。

“你能跟上吗,表弟?”

“跟着呢!”

“敢偷我姨妈的钱!我让他们长点记性!”

我们在杜拉-达科维奇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把我们送到卡梅科——斯肯德利亚的一家咖啡馆。那儿的酒鬼简直多如牛毛。内多带着我上楼,一桌挨一桌地找。所有人都认识他,也都害怕他的大脑袋和大手掌,方圆几公里以内的人都说,他的双手就像两只扳子一样有力。烟云缭绕之中,我好像认出了那个袭击我的家伙,我领着内多走到他桌边。他们一伙人正在玩骰子,满口粗话!内多一把拿光了桌上的所有赌注,他们立刻安静了下来。

“喂……怎么回事?”欺负我的那个家伙问道。

内多上去就是一拳,那家伙起初还想还手,可过了一秒钟,他便安静了。

“我以铁托和我所有的家人发誓,我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你的外套在哪儿呢?”

“嗯……在那边!”

“拿来!”

那小伙子连忙举起双手做无辜状,一口咬定自己什么也没干。他从更衣室回来,手里拿着那件海军蓝色厚呢子外套。内多从他手里夺过衣服,又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把纽扣递给了他。内多把它准确地安在了扯下来的地方。

“你出来!”

尽管斯肯德利亚不是他的地盘,内多还是毫不犹豫地掐住了那个家伙的脖子。

“看来你只会欺负比自己小的啊!是吧,大个子?”内多指着我说道。然后,他用胳膊锁住那个家伙的身子,一直把他拖到桥上,就在耶稣教堂旁边。内多命令他脱下衬衫。那家伙试图反抗,然而又是重重的一巴掌,让他不敢再有脾气。

“以铁托和我的家人发誓,我什么都不知道……”

内多抓着那家伙的脖子,把他推到栏杆前,然后拽住他的两条腿,让他赤裸的上半身悬空吊着。

“不——别这样!我求你了!”

内多毫不费力地系起他的裤子,勒紧他的腰带,抓住他的两只脚把他倒挂在桥上。那家伙头朝下脚朝上,脸冲着米丽雅茨卡河。

“我姨妈的钱……告诉我到底在哪儿?!”

“钱……在宾博那里,他在伊利扎路上!”

“最终,你会亲身感受到的!”

三下五除二,内多就给他松绑了。

“把衣服脱了!”内多命令他,“全都脱了!”

他拿过那家伙的衣服,又一件一件都递给了我。他帮我穿好衣服。看见我这个样子,人家肯定会以为我刚逛完的里雅斯特(6)的服装店。直筒裤太长了,我只能把裤腿卷起来。皮鞋要比我的脚大三码!最后,内多把那件呢子上衣也丢给了我。

“以铁托和我的家人发誓,宾博从我这儿偷走了所有的钱……”小伙子哼哼唧唧地说。

我们很快达成共识。出租车把我们三个人送到宾博的小酒馆。这家店与伊利扎其他的咖啡馆没什么两样。不过走进去才发现,里面一个人都没有。烟从地窖里冒上来。

“人都在下面……我先藏到厕所里。你,你去跟那个年轻漂亮的小妞要点油,然后把油倒在地上。一定要够厚,知道吧?尤其要记住一点,你千万别分心,不然的话就搞砸了!”

“放心吧!”

“你,你跟着他!”内多对我的侵犯者下了命令。

除了命令,内多还额外用力搡了他一把。

我严格按照表哥说的去做,但是,我没办法从脑中抹去布拉措的脸以及他经常去咖啡馆的事实。我走进地窖,阵阵酒气让我想起了一张张咖啡馆常客阴沉的面孔——过去父亲带我去过一些。自从我十岁开始,这些面孔就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中,那时我常常像人质一样被困在萨拉热窝的各色小咖啡馆里。有时候,他们的特利-特利活动一直持续到半夜!那样的夜晚,布拉措便把我放在两把椅子上让我睡觉,并重复起不知说过多少次的话:“咖啡馆的日子……你看到有多难了吧?而阿兹拉竟然还以为我是来找乐子的!”

可能是受到这些想法的影响,抑或是内心渴望亲身感受一下咖啡馆生活的艰辛,我径直走到柜台前甩出一句:

“小妞儿……一份特利-特利!”

“一份什么……我的小鸡仔?”

“一份特利-特利!你不知道是什么吗?你哪儿来的?”

“从弗拉特尼克来的。”

“不,我没问你这个!我只是象征性地这么说,意思是:你是哪儿来的,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都不清楚?给我拿来!”

“可是我听说过,小鸡仔!”

“一升雷司令加一升气泡水!我给你……给你个零分!”

那女服务员莞尔一笑,不过看到我旁边有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便尴尬地垂下了眼帘。厕所里,内多有些焦躁了,催着我赶紧喝下我人生第一杯特利-特利。而我呢,我不着急,汽酒灌满了整个胃——布拉措说得对,酒在喉咙里轰轰作响的感觉真棒。我转向光屁股,只见他冻得直哆嗦。

“小妞儿,给这个废物来一杯拉吉拉(7),他都快冻死啦!”

“你最好把呢子外套给他穿。”

“给他一杯拉吉拉,照我说的做就行了!别他妈的烦我!”

“你说的什么话呀,我的小鸡仔!”

我倒了杯汽酒一饮而尽,然后走到柜台后面:

“你们这儿的油呢?”

“哇哦!你还真是个汉子!你多大了?”

“十八……油呢?”

“我算你十九。”

我又干了一杯汽酒。她有点诧异,但还是从厨房里拿来了一桶两升的食用油。我开始觉得她有点合我的口味,这个服务员——坦白地说,虽然她算不得尤物。我贪婪地打量着她的大腿:绝对比我家厨房窗子前经过的那些更加诱人。

我当着光屁股的面把油浇在地上,他根本不明白怎么回事。整个咖啡馆都被淹了。柜台后面,服务员挥动着小手,面带微笑等着接下来的好戏。等倒完最后一滴油,我找位置坐下;我又给自己弄了杯汽酒,然后指给光屁股地下室的入口。烟从那里冒出来,还有各种粗话。按照我们事先约定好的,光屁股走到楼梯口,等我一发出信号,他开始大喊:

“怎么样……死基佬!往我这儿看啊!怕了吧?哎!蠢货!你们是聋了吗?”

还是按照事先约定好的,我藏在柜台后面,把服务员小妞儿拉到我身后。

宾博带着一伙儿人立刻跑了出来。可没想到的是,他们都脚下打滑摔倒在了地上。内多从厕所里冲出来,悄悄抄起第一把椅子,迅速瞄准对方的脊背砸下去,然后是第二把、第三把……或者,偶尔也会砸到头上——只要他们这群混混中有一个站起身来。一把把椅子爆裂开来,碎片飞得到处都是。那个女服务员却止不住地咯咯直笑……

他们一伙人当中,只要谁还能够站起来,那他的两条腿马上就被砸断了。内多转身走到宾博身边,拽住他的一只脚,把他一直拖到楼梯口。宾博的皮鞋就像雪地上的车轮一样在地上打滑。我的表兄扯住他的两只耳朵往地窖里去了,他是去把钱要回来。与此同时,我从柜台后面跳出来,由于恐惧作祟,我开始大吼起来,就像内多刚刚在切罗家和金发茨冈姑娘在一起时那样。看到一个躺在地上的家伙还在动弹,我嘶吼着照他一顿乱踢。一旁,光屁股正蹲在地上脱其中一个人的衣服。我不假思索,朝他劈头盖脸一顿猛打:

“喂,这是给你的!最终,你会亲身感受到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萨拉热窝有这么多咖啡馆。”跟内多从斯弗拉克努村的一家小酒馆往外走的时候,我对他说道。

歌舞厅、咖啡馆、小酒馆……所有的一切都被抛在身后,我们只带着无限的荣耀和自豪离开。我让店里给每张桌都上了一份特利-特利。

我们走进伊利扎的古塔咖啡馆。我继续对比我大好几岁的表兄发号施令,可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对我言听计从。

“给钱。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我命令他。

“别啊,表弟,求你啦……要是把钱都花光了,我们该怎么办啊?”

“我不管……我是个自由的男人!”

“你才十三岁啊!”

“我想喝酒!服务员!我做东,请所有人喝酒!”

“别,别这么做……我求你啦!”

整个咖啡馆鼓起掌来,他们肯定以为遇到了酬宾活动。我有点站不住了……我掏出钱,结了所有人的账,然后晃晃悠悠走向卫生间,准备好大吐一场。

咦?我心想,洗漱台怎么比一刻钟之前我离开那会儿多了不少……

我沿着狭窄的楼梯走了许久,又走过一段更为狭窄的走廊,仿佛走进了地心深处。地下墓穴中烛火摇曳,我不由得眯起眼睛。

突然一束强烈的光,我的双眼感到灼热无比。又走了几步,光线溶解在黑暗之中。紧接着,一条长毛绒的帘布徐徐拉开,一个小小的舞台映入眼帘。台上表演的是一支阿根廷的探戈舞,一个女人,正左右摇摆着她的肥臀。接着,肯定是因为事先有什么秘密协定,几个男人跑上来亲了她两下,两边屁股各亲一下。他们在她面前伏倒,仿佛她就是神灵。忽然她开始放声高歌,这期间,有个侏儒拿出一颗硕大的钉子,把它展示给挤在舞台旁的观众们看。雷鸣般的掌声响了起来。那个侏儒把钉子固定在他身旁的一段木桩上。那女人继续唱着歌,公然扭动着屁股不断靠近钉子。

“我依然爱着你,今晚……将一片狼藉。一片狼藉,一片狼藉……”

观众们和着探戈的节拍高呼:

一片——狼藉!一片——狼藉!一片——狼藉!

那女人继续后退,靠在木桩上,把那颗钉子吸进了屁股里。

“我——依——然——爱着——你!”她唱道。

全场一片寂静。女人脸上露出轻微的抽搐,但瞬间就被胜利者的微笑取代了。然后她把屁股转向我们,每个人都可以看到隐没在两个半球之间的那颗硕大的钉子。最后,她露出光芒四射的微笑,这个由屁股带来的胜利让她十分满意——这场表演的压轴好戏。

气温骤降。尽管这样,温度计上显示的数字也没有去年的低。西伯利亚式的寒冬在萨拉热窝一去不复返了。又是个周末,透过厨房的窗子,我看见几滴雨滴在空中凝结成冰。布拉措和阿兹拉两个人一出院便明白了我曾向他们隐瞒真相:他们近在咫尺,而以为彼此相距甚远。布拉措睡在厨房的长沙发上,而阿兹拉在卧室的床上。

我热了午饭,是我们的邻居纳达太太做的。我按照饭店那样摆放了餐具,为了让他们愉快地就餐,我甚至还在该摆放餐巾的地方放了餐巾。我走到卧室里,小心翼翼地扶阿兹拉站起身。因为手术的创口还很疼,使得她走路不太方便。不过,她竟然成功走到了她的椅子前。

“天呐……太受罪了!”她叹了口气。

“会越来越好的。昨天,你还站不起来呢。”

布拉措站起来,洗了洗手,透过窗子看着窗外。

“阿列克萨……我想到一件事:气候变化,这对苏联可不好。”

“你这么觉得?”

“没有春天,也不像过去那样还有冬天。外面现在多少度?”

“零下5摄氏度。”

他用厨房的抹布擦擦手,一脸忧心忡忡的,在餐桌前坐定。

“我的天呐!这对苏联人来说可艰难了!看来他们没什么盼头了!”他说。

“这跟苏联人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他们该怎么自卫啊?!”

“好啦,”阿兹拉插嘴道,“饶了我们吧,别再说你的美国人和苏联人了!你还想让你的心脏再罢一次工吗?”

“愿意罢工就罢工好了!你倒是说说会发生什么啊?如果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将会怎样?全球气候变暖,你想过吗?怎么才能击退进攻?没有冬天,就没法防御!一旦拿下西伯利亚,西方国家就不会停了。妈的,以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得啦……还不如看看咱们的儿子!”

“咱们的宝贝儿子!”

布拉措看起来有点激动。他朝四周看了看,欲言又止。我佯装不知道他在为什么而烦扰。我做出关于大屠杀的电影中的克劳斯·克林斯基那副英勇无畏的神情。阿兹拉慢慢挪蹭到浴室去洗手的时候,布拉措急忙凑到我跟前。

“那个……你知道我的工资在哪儿吧?”

我环顾一下四周,然后盯着窗外那些愚蠢的白杨看了会儿。我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最后,微微一笑。

“不是吧……真的?!她不知道在哪儿吧,我那笔钱?”

“当然!”我说。

“太好啦!那你把它藏在哪儿了?”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告诉你钱在哪儿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

“等你长大的时候!”

“嗯?”

“爸,你还太小。等你长大了,你就会明白的!”

他差点笑得背过气去。窗外,雪已经开始下起来。

(1) 赫伯特·冯·卡拉扬(Herbert von Karajan,1908—1989),奥地利著名指挥家、键盘乐器演奏家和导演,被誉为“指挥帝王”。

(2) 克罗地亚东南部港口城市、最大旅游中心和疗养胜地。

(3) 一个小镇,现属罗马尼亚。

(4) 文中出现的甜品及饮料的名称依次为:krempita,一种奶油蛋糕;tulumba,小棍状土耳其甜品;sampita,一种饼干;boza,以玉米粉为主要原料的非酒精饮料。

(5) 萨拉热窝的一个街区。

(6) 意大利东北部边境港口城市,位于亚得里亚海与斯洛文尼亚之间。

(7) 一种水果白兰地,酒精含量通常为40%甚至更高。

作者感言

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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