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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蛇的怀抱里

婚姻中的陌生人 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19273 2025-10-31 08:05:36

1

科斯塔,永远的少年。

在驴背上伸展着四肢,他巧妙地在鞍子上保持着平衡。“就连睡觉的时候,微笑也不会从他的脸上消失。”这话是他在兵营的室友说的。确定他的年龄可绝非易事。他既不年轻,也不老,高个子,笔挺的鼻梁,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作为点缀,他的厚嘴唇上还经常浮起一抹迷死人的微笑。

驴子嗒嗒地碎步小跑着。科斯塔两眼望着天空,嘴里哼着流行小曲儿,橄榄帽底下,他的脑袋在鞍子上摇摇晃晃。他盯着,一边是一轮巨大的月亮正在升起,另一边是一轮巨大的太阳正在下沉。突然驴子停住不动了;科斯塔跌落在地,他勉勉强强走回土路上。在他脚边,有一条毒蛇……色彩鲜艳,咄咄逼人,吐着芯子。驴子也不低头,只是竖起两只耳朵,好像读懂了科斯塔的想法:他晓得应该一动不动地等那条蛇自己溜到碎石堆里去。蛇还待在那里,于是科斯塔从鞍子上取下步枪,子弹上膛,瞄准。他轻轻按压扳机,可突然,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永远不要伤害蛇!”他的祖父过去曾对他说过。

“永远不要……可为什么呢?”小科斯塔一脸吃惊。

“的确,是蛇唆使我们触犯了原罪,可当人类不得不离开伊甸园时,它们是跟我们一起走的!”

“那么,我就得任由蛇咬,然后忍着巨大的痛苦被毒液带走生命吗?”

“如果你不惹它们,又怎么会被咬呢?”

所以这次又是。一直用枪瞄准那条毒蛇的科斯塔看着它沿路疾行,消失在一丛灌木后。

他牵着驴,走进村子。这个村子他每天都来,为了给乌耶维奇兵营取奶。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副黑塞哥维那典型的景象:一头奶牛,一棵树,一个女人,一条狗,一幢紧紧挨着牛棚的房子。通常,为他取奶的是一个凶悍的老妇人。可今天,科斯塔面前的是一个结实的黑塞哥维那女人,用一双母鹿般天真无邪的眼睛看着他。女人停下了手头挤奶的活儿。

科斯塔从驴子的背上拿下一摞饭盒,然后走进牛棚。

“穆拉达?你有主了吗?”

“都是陈年旧事了……到现在就只剩回忆,再没别的了!”

“我是不是以前见过您啊?”惊讶于她的美貌,科斯塔开口发问。

“噢!他们把我管得很严!”

“管什么呢?”

“什么都管。防情郎,防小偷,防男人!他们就等这个机会呢!”

“那他们……保护好你了吗?”

“甚至连命都保护了!”

院子另一头,是老大妈,她身材也很结实,一脸暴躁,正把干草垛运回牛棚。看到穆拉达献给科斯塔一个甜甜的微笑,她马上插言道:

“你傻呵呵地看什么呢?!”

“我没有傻呵呵地看呀,大娘。”年轻女人回答。

“别让我再重复第二次,哼!”

“从军营到这儿,”科斯塔解释道,“路很远。我腰都要断了,骑不上这头驴啦,所以我伸个懒腰,左转转,右转转,您想想……”

“你想说的是你屁股疼吗?”

“是啊。也疼……”

“有个方子。我给你采些车前草。”

“那我就坐在那上面!”

科斯塔笑了,心想这个玩笑肯定是出于好心。

“扎加·博热维奇。你听说过吧?”

“没有。”

“别装傻了!你不知道我儿子?”

“我听说有个博热维奇,为了赚钱在伊拉克打仗。”

“就是他!不过他不在伊拉克。他们把他派到阿富汗去了。”

“那当然!谁没听说过他啊?”

“那你就别想打他未婚妻的主意……别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可我……我就只是碰巧撞见她而已啊。”

科斯塔把牛奶挂在驴子身上。他还是含情脉脉地看了看穆拉达,对她微微一笑。然后他转过身去,带着那一摞饭盒,沿着谷地离开了。

他倒骑在驴背上,两眼望着村庄,心里想着穆拉达,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天空中,两只翱翔的隼表演着各种绝技。是爱情,他心想,让它们情不自禁。这景象让他心醉神迷,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够自由自在地在天空翱翔。霎时间,他看见自己像鸟儿一样飞了起来。在他身边,穆拉达也振翅高飞。就在这时,驴子突然停下脚步,钉在原地一动不动。他刚发现一条蛇从一块岩石背后蜿蜒而行,还有一条更粗的也挤了出来。科斯塔拉住驴子的缰绳,毫不畏惧,而是满怀敬意地看着它们。他慢慢地把手伸到一个饭盒里,从里面捧出一点儿牛奶洒在地上。他环顾一下四周,带着孩童般的好奇心,又洒了点儿奶出来。两条蛇没有任何反应。科斯塔小心翼翼地从鞍子上下来,远远地绕过它们,继续朝乌耶维奇走。驴子和他越走越远,走到了一个山坡,下坡的路通往兵营。两条蛇仍然一动不动。

科斯塔隐匿在一丛金丝桃后面,拿出望远镜,想从远处看看那两条蛇。真是令人惊奇!它们正在喝洒在土路上的牛奶——科斯塔脸上那温厚的笑容又灿烂了许多,本就容易获得的快乐也增添了几分。

沉浸在与蛇的美妙相遇中时,他走进了乌耶维奇村。他看见在平原底部的周围挖开的壕沟里,士兵们正和农民们一起,保家卫国、抵御敌人。敌人盘踞在俯瞰村子的一片片丘陵之上,到处都是。一路上,科斯塔急急躲避着狙击手们的一路射击。他像以往一样跳跃、屈膝、弯腰,再重新挺直身子,有时候他甚至感觉自己在跳舞——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了,因为他深信,微笑能助他躲避枪林弹雨,亦能让他死里逃生。他终于把驴子牵回了马厩,不一会儿又把饭盒送进厨房——奔跑时饭盒里的牛奶洒了些。厨子躲在桌子那儿,等着密集的射击停下来。

“子弹都不理你……你真是上帝的宠儿,不是吗?”

“在我们村子里,人们常说:上帝可不是独眼猫。他清楚自己做的是什么……啊!我见过那个女人!”

“在哪儿?”

“就在我买牛奶的那个村子。”

“我认识她。她是扎加的未婚妻。长得再漂亮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只能等得自己人老珠黄嘛!”

“也许她不再等他了呢。”

“你可别冒这个险!那个扎加,他就像蛇一样危险!”

见厨子如此害怕,科斯塔极力想安抚他的情绪。

“‘你们要像蛇一样机灵,像白鸽一样纯洁。’这可是东正教神父说的,他不仅管村子里的教士,也管厨师的。”

“让该死的福音书见鬼去吧!”一个长着鸭蛋脑袋、负责削削拣拣的杂务兵说道,“你真该到广场上去看看孩子们在干什么!”

“在干什么?”

“他们正在教蛇吸烟!”

“蛇也吸烟?”

这三个人出了厨房,取道村子没有暴露在火力之下的那边,很快,他们走到了一条小路的拐角,从那儿正好能看见村子的小广场。男孩子们、女孩子们无所事事,整个白天都是如此,由于战争,他们没有学上了。一个金发小男孩倚着大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条毒蛇,攥着它的脖颈。他拿下自己嘴上叼着的点燃的香烟,继而插进蛇的嘴里。这场面赚足了女孩们的崇拜,她们心中既害怕,又掺杂着一丝快感,金发男孩做了什么,她们一个动作都不放过。当她们看到另一条蛇,因为吸了许多烟,全身都发胀了,可它又呼不出去,最后像爆竹一样炸开了花,所有人都惊得缩起了脖子。

“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

“都是孩子嘛,玩儿呗。不然你还想让他们干什么?”

“可他们为什么要仇恨蛇啊?”性情淳朴的助厨问道。

“要说上帝把我们赶出了伊甸园,还不都是蛇害的!”

“可它们也不在那儿待了啊!”科斯塔重述祖父说过的话。

“千真万确!它是陪着我们走的!”

“要是孩子们再这么折磨蛇,我们就更与它们纠缠不清了!”

深受天堂、地狱以及自己最终命运问题困扰的科斯塔回到家中。

我是不是真有那么幸运能去天堂呢?他心里琢磨着。就在这时,狙击手射出的一枚子弹擦着他的脑袋呼啸而过。

他刚从打算走的那条路的路口探出头来,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刮掉了他的一只耳朵!他顺势倒在地上,手脚并用,倒回去捡耳朵。他爬回家里。火早已熄灭了,房间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他拿出一条干净毛巾,包住残留下来的耳朵。

夜里,他凝视着窗外,炮弹发出刺目的光。在他眼前,时不时浮现出那身材结实的美人,她正给乳牛挤奶,他觉得自己很幸福。他眨眨眼睛,她盯着他,她的微笑温暖着他的心,驱赶着他的恐惧,如同卷起一团团尘土的风一般与他嬉戏。每当一颗炮弹把房间照亮的时候,这个绝美的女人就以一个新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他攥着掉了的耳朵,想着这些画面帮他减轻了痛苦。

天刚亮,趁着休战,趁着路上没有狙击手,科斯塔从家里出发了。他骑着驴子走上石块遍布的斜坡,手里还拿着用毛巾包起来的他的耳朵。等到了大路上,他从驴背上下来,一边往前走一边往地上看,希望能够再见到那条蛇。在到达通往邻村,也是他的目的地的山坡前,他停下了脚步,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还往身后瞥了一眼。他弯下身子,仔细观察着自己刚刚走过的路,吃惊地看到两条蛇在那里游来逛去!

“它们在等着有人给它们牛奶呢!”科斯塔对驴子说。

“从没见过,这可真是个奇迹!”另一个回应道。

“嗯?我没听错吧?”

“没错。”

有那么一会儿,科斯塔毫不怀疑是驴子在对他讲话。

到了村子里,那个粗暴悍妇不在家,穆拉达从屋里出来取饭盒。科斯塔解开毛巾,给她看那块耳朵。穆拉达吓坏了,赶紧把视线转向草场那边。远处,羊儿们正在吃草。

“我在等老太太,她到集市上去卖牛奶和奶酪了。”她解释道。

“你有针线吗?”

“有。”

“把针用火烧烧,免得感染。再拿点儿拉吉拉来!”

穆拉达很快回去了。科斯塔把房子前面的那张餐桌一直搬到井边,他躺在桌子上,把头探到井口上方。

“你趴着吧。”穆拉达说。

他马上照做。

这样她就不会看到我痛苦的样子了,他心里想。

“这样缝合起来更方便。”他连连赞同,不过,他知道即便说了也是徒然。

她用拉吉拉清洗科斯塔耳朵上剩下的部分。剧烈的疼痛凝结成一滴眼泪,落入井底。对科斯塔来说,用目光追随它要容易得多,因为这样,穆拉达就不会察觉到他的痛苦。当那滴眼泪碰触到水面,他笑了,穆拉达完成了初步的缝合,把耳朵缝回了原位。他仍然望着井底。就在眼泪落下的地方,飞起了一只白色的蝴蝶。它微微掠过水面,旋转着往上飞,最后落在科斯塔的肩头。穆拉达把耳朵缝好了。

这一次,科斯塔又倒骑在驴背上,头上缠着绷带,饭盒都装得满满的。他望着形单影只的穆拉达。她怀里抱着牧羊犬,没办法向他挥手致意,不然的话她肯定会那么做,因为对于一个陷入热恋的人儿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她脸上的表情已然说明了一切。

在那条科斯塔骑着驴子与那两条蛇偶遇的土路上,此刻空无一物。就连往常总在上空盘旋的雄鹰,也不见了踪影。科斯塔放缓脚步,让他的牲口安静下来,他用两手掬起一捧牛奶。学着农民播种的样子,把牛奶洒在路上。不知为何,这个动作让他找回了内心的宁静,一个大大的微笑照亮了他的面颊。他很清楚,萌发的爱意已无法熄灭。高地的尽头呈现在眼前,接着就是通往乌耶维奇的下坡路。他停下来。这次,不需要望远镜。他转过身去,站了会儿,慢慢地看向身后。他用肉眼看到了蛇——这次是五条——正在喝牛奶。其中有一条特别显眼,它个头最大,身子挤在两块石头之间;科斯塔对它的头感到惊奇。

村子四周静悄悄的。远处回荡着敌军零零落落的枪声。山谷里,炮兵们用一架老式大炮轰炸乌耶维奇的壕沟,乌耶维奇的守卫者们也奋勇回击对面的营地。科斯塔从后门走进厨房,把驴背的东西卸下来,又把饭盒都倒空。厨房中水汽缭绕,依稀可见厨子的助手们正挥动着大勺子,在小锅里不停地搅动。其中一位做了个手势,吸引了科斯塔的注意,只见那人拿出一把精心雕琢的木制口琴:

“听好了!”

当他吹着口琴,被水汽包裹着,他好像孤立于现实之外,一下子摆脱了战争。他娴熟地吹奏着乐曲,双脚和着音乐打起节拍,配上肢体动作,让人觉得他在表演一支现代舞。起初,科斯塔也用脚打着节拍,随后他掏出自己的卡祖笛,也开始演奏一段熟悉的乐曲。突然间,整个现场变成了一场马戏表演,在大炮的轰鸣声中,创造出一片令人愉快的天地。

这天夜里,第一场秋雨取代了漫天的炮弹,连绵不绝。糟糕的天气暂时中断了战争。早上,村里的女人们去采摘葡萄,很快,酿酒用的大桶就被装得满满的了。这活儿一结束,她们便开始用脚踩起葡萄,而男人们正在烧热煮红酒的锅。这是预示着秋天到来的唯一迹象。

破晓时分,科斯塔和他的驴子已经在去往供应牛奶的邻村的路上了,他要为乌耶维奇的守卫者们取牛奶。科斯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的路面。他露出神秘的微笑,似乎在说他早已知道蛇已经在路上等着了。

他站在坡上,双眼寻找着穆拉达的身影。然而无果。等他的是老太太,拿着挤好的牛奶!

她斜眼看着科斯塔。

“今天就您一个人吗?”科斯塔问道。

“是的!”

“穆拉达呢,她在哪儿?”

“我儿子扎加回来了。从今以后,当心你的行为吧!他们两个好久没见了。”

“啊,是吗?”

“拿上牛奶,滚吧。不许回头!”

就在他们往饭盒里灌牛奶的时候,科斯塔透过围着铁栏杆的窗子看到了穆拉达的脸。她正望着他。尽管神色悲伤,她比以前更美了。是因为她在窗子后面,还是因为玻璃使她脸上的线条变柔和了?科斯塔思忖着,定定地凝视着这永恒的美。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上放出光芒;感受到穆拉达温情的眼神,他调皮地翘起自己的八字胡。在老太太凌厉目光的注视下,在穆拉达的微笑中——她一直在窗子后面用目光追随着他,他重新上路了。等到了被群蛇主宰的高地,他回想起头天晚上那个厨子演奏的曲子。他转着圈儿跳起舞来。他取出他的乐器——他的卡祖笛,吹奏起厨子的新曲子。然后,他跳着舞,两手捧满了牛奶,洒在路上。

“蛇之路!”他高喊道。

他满心欢喜,消失在斜坡下,那些蛇似乎比初次见时大了些许。

“从来没见过!”驴子说,“真是奇迹!”

“你说什么?”

“从来没见过!真是奇迹!”

当他回到村子里,眼前的情景让他十分困惑。他只是个勤务兵,对前线的情况了解甚少;可现在,一把把吉他代替了步枪,一把大提琴和几只鼓取代了大炮,一个小提琴手一边演奏,一边将手中的乐器耍来耍去。农民和士兵们开心地拍着手;一个缺了牙的战士抛掉头上的橄榄帽,换上了毡帽。

“胜利啦!”他大喊,“咱们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

广场上的小油灯亮着光,老老少少都在庆祝胜利。科斯塔走到厨子身边。

“一下子?就这样了?”

“一下子,就这样了。不过,小伙子,他们已经包围我们一年了!终于胜利了!我们的人一直把他们击退到海上!直到最后一个散兵游勇都投了降!”

如果战争结束了,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科斯塔心想。

他把牛奶放进厨房,然后悄悄溜走了。他怎么能相信再也见不到她了呢?

他走到乌耶维奇的广场的时候,庆祝正进行到高潮。伴着音乐和歌曲,乐队将士兵和农民们汇聚在一起。歌声与焰火划破了长空,斯洛文尼亚民歌的伤感混合在胜利的喧闹之中。村民们围成一个圈,唱着歌,抱在一起。科斯塔挤进两个士兵中间,加入了大家的行列。

伤感的歌曲变作了科罗圆圈舞(1),圈子越跳越大,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转眼间连接起乌耶维奇的大街小巷,连接起那里的每一幢房屋。黑塞哥维那的这片热土传递出一股非同寻常的热流,传到每一个舞者的双腿;数十人手挽着手,滚烫的血液灌溉着这链条,他们化身为同一个存在,燃烧着同样的血,跟随着同一种节奏。跳着跳着,科斯塔感到一阵眩晕,他仰起头望向天空,希望能在那里看到穆拉达。

好像上天要满足他的愿望,他在人群中认出了她。穆拉达正在和一群陌生的人跳着科罗舞。她也发现了科斯塔。当后者拨开人群,牵起她的手,她赶忙垂下眼帘,生怕别人看出她与之共舞的快乐。科斯塔没有犹豫;他们就这样手牵着手,第一次,他看到了她目光中的爱。

“老太太撒谎了。扎加没回来。”

“我知道。”

“我不爱他。”

“那你爱谁?”

穆拉达轻轻尖叫一声,与此同时,科斯塔从人群中跳出来,开心地前后翻了两个空心跟斗。

科斯塔家里静悄悄的,最后一位歌者的声音依稀可闻。几个醉汉的声音从开着的窗子模模糊糊传进来。窗外,庆祝胜利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就像划过天空的流星。穆拉达慢慢褪去身上的衣服,科斯塔则心急得多。借着窗外透进的光,他们彼此打量。两人的嘴唇刚要贴在一起,窗玻璃被打碎了。老太太突然出现在房间里,手里握着一把库布拉(2)。

“战争对你来说可能结束了,可对我来说,还没完呢!”

“我是不会回去的!”

“你必须回去,贱货!你的未婚夫等着你呢!”

“老贱货,你撒谎!”

“我没撒谎!你给我回去,不然我要了你的命!”

“不!”

那老女人掏出一把短式手枪威胁科斯塔。穆拉达气得发了疯,踩着碎石路夺门而逃,老女人紧紧追赶。科斯塔也跑了出去,边跑边套上裤子和衬衣。他三两下就爬上布满碎石的陡坡,眼见穆拉达就要被那个老女人抓住了。后者把库布拉的枪口转向他,他立刻停了下来。

“往后退!她有丈夫了!”

科斯塔第一次明白,他甚至能为穆拉达献出生命。他觉得,这是一段正在上演的爱情故事中必须要经历的波折。他平静地打道回府。

就在村子里的狂欢继续之时,月光里突然冒出了十个敌军的影子。他们一个接一个,悄无声息地潜入战壕,轻而易举地拿下了第一个哨兵!这天夜里,没人听见他的喊声,也没人看到另外三个哨兵还没出声就被割喉而死。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伴着越来越嘈杂的喧闹声,整个村子一直在兴高采烈地庆祝胜利呢。

早上,又到科斯塔给驴子装驮鞍的时间了。

昨天夜里的残羹剩饭到处都是。厨子已经起来了,跟往常一样,正笑眯眯的。科斯塔去拿饭盒的时候,他正在清理厨房。

“再有一两天,就连这厨房都会成为历史了!”他说。

“可别这么说,我求你啦!”

“战争结束了,小伙子,国际协定都签署了。永别了武器,生活万岁!”

在这条烂熟于心的路上,科斯塔又发现了那些蛇,其中一条已经长得很粗大。他知道,从今以后,它们只能焦急地等待他和驴子了。

科斯塔小心翼翼地进入村子。拴好驴子、取下饭盒的工夫,他看到扎加从牛棚里走出来,拿着刚挤的牛奶。扎加主动向科斯塔伸出友好之手,科斯塔一时间不知所措,只好握住他的手,脸上丝毫没有流露因为结识他而产生的痛苦。

“扎加·博热维奇?”

“你怎么知道的?”

“有谁不知道扎加·博热维奇啊?战士,大英雄!”

伴随着刺耳的刹车声,一辆塔米其卡车在房子旁停下来,两个小伙子立刻开始将很多桌椅往下卸。他们向博热维奇问好。

“你们是要准备斯拉瓦节吗?”

“不,朋友,是我的婚礼。七年了,她一直等着我从前线回来!”

“并且毫不厌倦。”科斯塔小声说道。悲伤扼住了他的喉咙。

然而,战士科斯塔没有倒下!他掩饰着痛苦——血液将这痛苦闪电般传递到全身的各个器官,他的微笑却越发灿烂。

“恭喜恭喜!穆拉达在哪儿呢?”他问。

“在特雷比涅(3)。母亲带她去买婚纱了。”

“那你的礼服呢,备好了吗?”

“一套名牌西服,在阿布扎比的免税店买的。一流的!”

科斯塔回到乌耶维奇。等他再回去的时候,房子前面,为婚礼准备的桌布都已经铺好了,灯泡也已经装在了灯头上。他希望能看到穆拉达。虽说已经亲眼看见、亲耳听闻,但他还是没有办法确信,自己的爱情就这样结束了。此外,战争突然结束,村里的庆祝令人意外,也让他变得对一切都十分怀疑。他没有放弃再见到穆拉达的希望,他脸上的笑容就是最好的证明。

只是当他走在蛇之路上的时候,他情不自禁想到,自己从此再也见不到穆拉达了。他哭起来,驼着背,耷拉着脑袋,他真希望回乌耶维奇的路永远也走不到头,他看见自己的眼泪滴滴落在尘土里。突然,村子那头传来一声巨响。他撒腿就跑,踉踉跄跄,跌倒在地。他一倒地,便发现双脚都被那条巨蛇的尾巴紧紧缠住了。他无法转身,蛇已经将他周身缠住。他惊慌失措,极力想要动弹,想着如何脱身。可惜都是白费力气。以前不管遇到多糟糕的事,科斯塔总知道要保持头脑清醒。可现在,这招不起作用了,他被囚禁了,如同身在梦中,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一股大得出奇的力量让他不能动弹,他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比最恐怖的噩梦还要糟糕。他的每一个关节都像是被卡在弓形夹里,全身像是被夹在一把巨大的虎钳中。他头一次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每一块骨头,甚至是最小的那块。他已经完全没了力气,手臂和双腿无法挪动一分一毫。为了摆脱巨蛇的束缚,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这下好了!他思忖。真是好心没好报!

最后,他两脚用力一蹬,重新站起身来,与一直缠着他的大蛇一起,顺着斜坡滚了下去。他们在大石头边停了下来;他怀着恐惧,甚至近乎崇敬的心情,突然看到了大蛇的脑袋。他等着蛇咬下来,血液都凝固了,身体最细小的部位一个个冷却。突然,大蛇缠绕他的力度似乎减弱了些。他望着那畜生的脑袋,一股寒意袭遍全身;这脑袋比他的拳头还大!蛇朝他吐了吐芯子。他吓坏了,只等着它来咬他。忽然,他计上心来。感觉束缚稍稍松动,他猛一用力,想摆脱出来。不幸的是,大蛇迅速反应过来,反而缠得更紧了。科斯塔扭动身体,这次他不再恐惧,因为现在他连死都不怕了。他呻吟着,往左转,又往右转,但怎么也逃不出来。他的骨头麻痹了,脖颈上青筋暴起,腹部肌肉紧缩得仿佛要呕吐一样。他时不时能做的,就是减少身体与蛇的接触——不过也只有在死亡的冰冷束缚重新袭来之前的片刻。他已没有了温度,血液通过血管源源不断散发出的热量,被巨蛇吸收得一干二净。时间每过去一秒,他的力气就消失一分。不论如何,他听见乌耶维奇的枪炮声渐渐平息了。他对大蛇缴械投降,已是垂死之人,还有什么可在乎的呢?他失去知觉,眼中泪水盈盈,这是生命结束的先兆。就在这时,他嗅到了着火的气息。

他的不幸达到了极点!除了用最后一抹微笑与自己的人生道别,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突然,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就像刚刚囚禁他时一样,大蛇迅速松开他溜走了,他只来得及看见蛇的尾巴转眼间消失在大岩石下面。科斯塔一时还回不过神来。他重新站起身,摸摸身上每一个部位,好确认自己还活着——就在前一刻,他还在与人世做最后的道别。

他走下斜坡,回到村子。眼前滚滚的浓烟让他呆立当场。整个村子都烧起来了,房子冒着熊熊的烟柱。他急忙冲进马厩,与好几个被吊死的士兵的尸体擦身而过。当他在厨房的桌子上看到被砍下来的助厨的脑袋,他吐了。昨晚还在庆祝胜利的广场上,一个孩子被钉死成十字状,而厨子和他的助手们脚被绑着,倒着吊死在金属钩上。科斯塔扑通跪在地上,哭成了泪人儿。

那条蛇救了我的命!他突然想起来。可谁会相信我呢?

他哽咽着,浑身颤抖,跑上陡坡,找到他的驴子,卸下饭盒,把牛奶洒在蛇之路上。泪眼蒙眬中,他掀开一块又一块石头,从最大的到最小的,希望再找到那条救了他一命的蛇。然后,穆拉达还活着的希望忽然给了他激励,让他重新找回了力量。

2

当科斯塔穿过村子,希望与恐惧交织在一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已经准备好再看一眼穆拉达,同她道别,可现在,映入他眼帘的是——围坐在桌边的宾客那一具具烧焦的尸体,仿佛是遭遇了突如其来的熔岩流。他们在完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动作之时被定住了。那老大妈盯着科斯塔,手里握着酒瓶,双眼像鬼魂般圆睁着,脸也被烧焦了。新郎从椅子上起身的那一刻就被定住了。肯定有人比扎加·博热维奇更敏捷、更狡黠。这位方圆百里赫赫有名的战士就坐在那儿,脑袋上有个窟窿——很可能是一位职业射击手干的。某个远道而来的人前来复仇了。

科斯塔用脚推开一点儿房门。厨房里没人。他走上楼,哪里都是空空如也。只有百叶窗像幽灵一般,在风的吹动下兀自拍打着。远处,有人声……科斯塔急忙踩着梯子爬上小阁楼。一开始,他什么都没看见,随后,透过一块漏了缝的厚木板,他瞧见三个士兵,挎着自动步枪,还带着短刀,正四下里仔细搜查。其中一个,个子最小的那个——如何区分他们呢?他们都戴着匪帽——点燃了小木屋,而另外两个朝着牛棚走过去了。突然,个子最大的那个朝屋子走过来,科斯塔赶紧缩回了头。他飞快地跑到一楼。自己如今已命悬一线,他清楚得很。最要紧的是找到个藏身之处。现在,人声已经很近了。就在他打算从院子里偷偷溜走的时候,一个低低的呼喊声传进他的耳朵里:

“科斯塔,科斯塔塔塔……”

穆拉达?他环顾四周,心里犯着嘀咕。

“科斯塔,科斯塔塔塔……”

他好像又听见了穆拉达的声音。担心、恐惧封锁了他的感官,他觉得自己看不清也听不清。周围,一切都变形了,变得模糊,变得令人生疑。时间、空间在他面前碎裂,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所看到的和听到的都化为绝望。他的思绪在转瞬之间摔成碎片,掐断了他的呼吸,让他变得优柔寡断。

我产生幻觉了,他心想。这时,他听见靴子的声音,训练有素的脚步声伴随着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让脚步声变得更加可怕。他连连后退,对士兵的恐惧愈发强烈,然而女人的声音变得清晰了。是穆拉达在呼唤他,他现在可以确定了。他继续往后退,撞到了井上,他往井底张望,发现了穆拉达。于是他赶紧转动绞盘,把水桶升上来,然后他坐进桶里,开始往下降,竭力用两只手控制速度。听见那三个士兵在互相呼喊,他松开手,任由自己下落——这是躲避死亡的唯一办法了。他扑通一声潜入水里,当他重新露出水面时,穆拉达抓住他的腰带,又把他拖到水面下。他抱住这年轻女人,而她伸出食指朝高处指了指。她把一个长烟管折成两截,这样两个人就能在水下呼吸了。

突然,在他们上方,出现一只蝴蝶的轮廓;就是穆拉达为科斯塔缝合耳朵时,伴随科斯塔的眼泪出现的那只蝴蝶。等水井里停止波动,蝴蝶朝着光亮飞去。与它一同出现的,还有三个向井口俯下身来的士兵的身影,就像镜子一般清晰。个子最小的那个士兵把他的步枪伸向井里,连射了好几颗子弹。

那只蝴蝶不再飞了,贴在水井的内壁上。穆拉达推开科斯塔,子弹从他们中间穿过,就像无害的石子儿一样结束了它们的行程。士兵们等了一会儿,希望看到一具尸体浮上水面,这时,蝴蝶开始盘旋着朝井口的亮处飞去。它一飞到士兵面前,就戏弄起他们,绕着他们的脑袋飞来飞去。然后,蝴蝶落在绞盘上,三个人仿佛一个人般,不约而同地转向它。犹豫了好一会儿,仿佛是为了诱惑他们,蝴蝶又继续它的特技飞行。大个子想用两只手拍死它,可没能如愿。蝴蝶轻轻落在了小个子的头盔上。中等个子慢慢抬起胳膊,猛地一下重重砸在小个子的头盔上……又失败了!蝴蝶继而落在大个子的脑袋上。中等个子微笑着看它耍弄另外两个,跳起来想蹍死它。没能成功,反而扭了脚踝!小个子又想用手指把它捏死,还是失败了!三个人暴怒不已,死命扑打着蝴蝶;就在他们你推我搡的时候,蝴蝶落在了最没有攻击性的中等个子的头盔上。小个子摘下头盔,使劲儿照着中等个子砸过去。他们两个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中等个子气坏了,甩手就给了小个子一个大嘴巴,而大个子紧追着飘忽不定的蝴蝶,在草场上跑来跑去。

每次,当这只蝴蝶落在一棵药草上,大个子便笃信一定能捉住它,可最后都让它逃走了。他跳起来,像守门员一样俯冲下去,半空中,他攥紧拳头,深信蝴蝶这下再也没机会飞起来了。然而,当他得意扬扬,张开手臂,蝴蝶又飞起来了。另一边,那两个士兵算起账来,甚至还动起了手:

“你为什么打我?”

“打的不是你!是你的头盔!”

“才不是,你打了我!还没谁敢打我呢!”

趁着这几个雇佣兵试图摆脱蝴蝶的时候,科斯塔和穆拉达从井里探出头。二人相视一笑,决定先溜到房子后面,再从山上逃走。他们穿过坑坑洼洼的草场,想钻进旁边的树林。不幸的是,厮打在一起的那两个士兵终于发现了他们。他们赶忙戴上头盔,拿起步枪,开始追赶他们。与蝴蝶纠缠不休的大个子,看到两个同伴跑了,也拿着步枪跑去与他们会合。蝴蝶落在一棵药草上,注视着这三个发狂的人类。

到了森林里,科斯塔和穆拉达明白他们得救了。可就在这时,科斯塔听到了熟悉的金属撞击声,伴随着军靴声。他们来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前,科斯塔让穆拉达踩着他的肩膀,她先爬上去,藏到这棵百岁老树的枝丫中。轮到科斯塔了,他纵身一跃,抓住一根树枝,借助手臂的力量也爬了上去。等三个士兵走到跟前,科斯塔和穆拉达已经在两根树枝间藏好了。

“我们能看见他们,但他们看不见我们。”看到这三个士兵走到树下,科斯塔小声说道。

这三个家伙跑得筋疲力尽,于是卸下武器,背靠着树干喘着粗气。

“水,”高个子问,“这附近有吗?”

“那边。”小个子指着小溪的方向,回答道。

他们摘下头上的匪帽,从高处没办法看清他们的脸。穆拉达转过身,想让自己的脸与科斯塔的脸贴近点儿,不想她的脚在滑溜溜的树皮上滑了一下。要不是科斯塔及时搂住她的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他们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两个人紧紧搂在一起。穆拉达向科斯塔投来惊恐的目光,而科斯塔,用手指轻柔地盖在她的唇上。这时,其中一个战士抬起头望向树冠。

“别担心,”科斯塔说,“他不是在看我们,他只想伸手看看是不是下雨了……”

果真开始下起雨来了。

“快跑!”小个子士兵喊道,“暴风雨要来了!”

他们跑去找地方躲雨。雷声轰鸣,一道接着一道的闪电划破天空。三个头戴钢盔的士兵全速穿林而过,一阵怒吼的狂风带来倾盆大雨。出了森林,小个子士兵指着岩洞边的一片湖,招呼另外两人一起。他们沿着湖走,勉强避开将那些孤零零的树劈开的闪电。三个人终于走到了岩洞,后面就是一片高山湖泊。

天空中不断划过一道道闪电。穆拉达战栗着。她对暴风雨的恐惧与她在科斯塔身边感受到的激动旗鼓相当。她全身都经受着这种强烈的孤独感——一个孤独无依的女人所能体会的孤独。穆拉达完全委身于科斯塔的怀抱。闪电劈了边上的一棵树,树燃烧起来。

“科斯塔,我害怕……”

“你别怕。闪电不会找上荨麻科植物的。”

天空仿佛被撕破了口子,雨水倾泻而下。科斯塔与穆拉达,两人含情脉脉地紧紧相拥,纹丝不动,仿佛是被钉在了梧桐的树冠里。他们隐藏在团团树叶间,紧紧相拥,心里十分清楚任何一个轻率的举动都将是致命的。他们越抱越紧,最终交换了一个惊异的眼神。雨势不减,闪电时不时照亮他们合二为一的身体,雨滴顺着他们的脸流下来,他们脸上那纵情爱欲的神情,表现着这幕非同寻常的爱之戏剧。

天亮了,空中乌云散尽。几只野鸭飞过梧桐树冠。科斯塔脱下穆拉达的长筒丝袜。他把袜子一头系在她的腰间,又把另一头绑在树干上——想沿着光滑的树干滑到地面是不可能的。在确定打好的结足够牢固之后,他用另一只袜子以同样的方式把自己系好。然后,穆拉达闭紧双眼,两人纵身跳下。奇迹啊!他们触碰到了地面!借助长筒袜的弹性,他们很快又飞起来了,快乐得就像游乐园里的孩子。他们就这样升升降降。

他们走近湖边的一栋房子时已经中午了。科斯塔敲了敲门。没有回应。

“有人吗?”他喊。

“有人吗?我们要饿死啦!”穆拉达欢快地叫起来。

确认房子是空的之后,他们到菜园里摘了一个南瓜。接着,他们跑到湖边,科斯塔第一个潜入水中。然后,他们像孩子一般,先是穆拉达,后是科斯塔,把南瓜按进水里,后者立马又浮出水面,他们玩儿了好久。

突然,树林那边传来几声枪响。科斯塔和穆拉达拼尽全力,拔腿从浅滩逃跑。子弹呼啸着;那三个士兵埋伏在一小丛灌木中,朝他们开枪。走到湖的另一端,科斯塔发现他们眼前出现了一个万丈深渊。他牵着穆拉达的手,思考着:如果跳进这百余米的瀑布,他们究竟有多大机会能活下来呢?可时间紧迫,丝毫容不得他犹豫,他们背后又飞来了齐刷刷的子弹,就贴着他们,从湖面滑过。于是他们纵身跃入深渊;当她远离他时,他就用双臂缠住她的腰。他们仿佛受魔鬼驱使一般,自由自在地待在气垫上;沿着深渊跳落,这事儿本身就令他们欣喜若狂!

他们在空中翻滚,仿佛失重了一样,你追我赶,继续往下落。这时,他们才明白:原来坠落也可以意味着飞翔。他们毫不费力地在空中又翻滚了三周,跌入瀑布脚下清澈而又深邃的湖中。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在水下寻找着彼此,牢牢抓住对方,然后,他们身体仿佛合二为一,缠绕着浮出水面。正当他们紧紧相拥之时,他们看见一条蛇从身边游过,消失在湖底。

“人类没跟它们算账。”科斯塔指着那条蛇说道。

“我怕……”

“你最应该怕的,是上边那几个,完全没有理由怕蛇。”

“怎么可能?是谁诱使亚当和夏娃触犯了原罪啊?”

“你说的没错,可是蛇也没有待在伊甸园呀,它跟我们一起离开了。”

“那是你自己的账,科斯塔,还没算完!”

上边的三个士兵只有蚂蚁那么大。他们根本不敢俯身向下看,更别提跳下来了。只有恋爱中的人才甘愿冒此风险。

科斯塔和穆拉达潜入水里,朝更加隐蔽的湖对岸游过去。他们在一块大岩石旁露出水面。他们微笑却不无担心,抬头向瀑布上方张望,那三个士兵已经不在了。他们脱下衣服,摊在灌木上;不再担忧追踪者,他们沉醉于这个阳光明媚的白日之美,再次跃入湖中。穆拉达先游上来,十分开心地攀上大岩石。她看着科斯塔在水下游泳,又浮出水面,然后停在大岩石下面。过了一会儿,当他再次现身,手里还攥着一条鲑鱼,穆拉达开心地喊了一声。鱼儿摇头又摆尾,奋力想从他手中逃脱。科斯塔娴熟冷静地把它朝岩石上一撞,那鲑鱼瞬间不动了。

二人躲在瀑布后面,瀑布像一条展开的帘子,挡在了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和他们中间。他们美美地享用完鱼肉,又沉浸于水流充满力量的按摩。科斯塔用眼睛留意着森林和延伸到山那边的草场。那三个士兵突然出现在他们左边。

匆匆忙忙地,科斯塔带着穆拉达朝草场的方向跑去,草场一直延伸到陡峭的山崖边,山峰长年覆盖着积雪。几百只绵羊正在吃草。突然,在距离很近的地方听到了恐怖的金属撞击声。穆拉达和科斯塔兵分两路,蜷缩着身子混进羊群里。

士兵们已经从对岸环绕着山湖的森林中跑了出来。他们探察着周边情况。穆拉达躺在羊群中间。她惊慌失措,紧紧抱住一只羊,那羊都要喘不过气了。

“咩——咩——”,平原上回荡着羊的叫声;士兵们顿时提高了警惕。

其中一个士兵发现远处有个小棚屋,于是他撒腿就跑。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他就一脚踏进了雷区,随着一声爆炸灰飞烟灭!再冷酷的杀手也惧怕死亡——不是别人的死亡,而是他们自己的。看到他们的头儿突然遭遇的事情,另外两个士兵吓坏了,他们不敢再往前冲,慢慢朝着草场另一边的一棵孤树退却。

科斯塔手脚并用,在羊群中匍匐前行,寻找穆拉达的身影——羊群为逃亡者提供了最好的庇护所。

科斯塔趴在地上,他深知,在人生中,一切都是时间问题,不过他也知道,这个庇护所只是暂时的。当他把头从羊群上方探出……其中一个士兵正在用望远镜勘察四周环境,朝他开了一枪。科斯塔迅速隐蔽,太迟了。一只羊轰然倒地。

“穆拉达!”他一边喊,一边到处寻找这年轻姑娘。

“科斯塔!”她立即回应道。

他站起身,与此同时,他找到了能确保他们得救的办法。他又趴在地上,面前聚集了十几只羊,它们漫无目的地乱走,在畜群中打开很多缺口。两个士兵加快了脚步,他们的声音已听得很清楚。科斯塔钻到牲畜之间,发现了穆拉达,后者惊叫了一声。科斯塔点头示意,让她跟在自己身后。

就在他们快走出羊群的时候,士兵们与他们之间只相距百米。这次,科斯塔完全暴露了。他模仿起牧羊犬的叫声;他弯下腰,引领羊群走向雷区。如同一幅描绘世界末日的图景一般,羔羊们排成一列做好牺牲准备。它们接二连三触发地雷,血肉横飞,为科斯塔和穆拉达开路——后者也出现在这幅地狱般的图景中。他们穿过血肉、眼睛、犄角搭建的通道,手牵手奔跑着,血从他们的脸上淌下来。当他们奔逃之时,俩人都相信,刚刚开启了地狱之门。毫无规律的爆炸声稀疏下来,最终归于平静,天空被染成血肉的颜色。

突然,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出口。有那么一瞬间,他们以为,是那些可怜的羔羊为他们开辟了通往自由的道路。两个士兵各自站在两边。他们已经被恐惧麻痹了全身,无法再多走一步。他们看着对方,四周都被……堵死了!哪怕多走一步,他们都将必死无疑。似乎只有穆拉达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征兆。她想救科斯塔的命。其实她离森林更近了,她转过身子,以“之”字形往回跑。三个男人看着她,惊得张大了嘴巴。一个士兵刚把枪架在肩上准备射击,但他还没来得及往前一步,一个地雷就在他脚下爆炸了。可是穆拉达没有停下脚步。另一个士兵背对着科斯塔,也瞄准了穆拉达。科斯塔飞身扑到他身上,那士兵被自己的短刀刺穿,一股热血从脖颈喷涌而出,刚刚站起身来的科斯塔身上浸满了他的血。

“穆拉达!”他大喊,“都结束了!我们得救啦!”

穆拉达停下来。

他们四目相对。科斯塔向她挥挥手。年轻姑娘一只脚着地,支撑着身体,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能从这片雷区中跑过。她浑身颤抖,既是幸福的颤抖,因为自己还活着,也是恐惧的颤抖,因为她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她也向科斯塔挥手回应。科斯塔向前直直伸出双臂,左右摆动,一句话也不说。他是想告诉她不要走错,不要往左也不要往右。她微笑着,心里却更害怕了。她示意他安静,接着大笑起来。

远处,科斯塔还在重复着他的手势。

“亲爱的,别动!别动……我马上过来!”

她听不见他。她为追捕到此结束而欣喜,于是向一个树桩走去。她想坐下休息一会儿,等科斯塔过来。刚迈出第一步,她就遭遇了自己的命运,仿佛都是安排好的。一枚地雷在她身下炸响,把她炸得粉碎。仿佛面对着一场极其残忍的末日演出,科斯塔扑通跪倒在地,浑身战栗,抬头望向天空和上帝。

3

不论是林中鸟儿的鸣叫,还是绵羊的脖铃——它们敏捷地从草场一头跑到另一头,甚至是猎犬的狂吠——它们四处奔跑,看守羊群,都无法唤醒科斯塔修士。清晨,按照自己生命中不成文的习惯,也由于他还承受着痛苦,他还在熟睡。每当疲倦使得他闭上双眼,他很快就会入睡,却又在噩梦中陷得那么深,以至醒来之时却无法描述梦境。直到山羊跳着撞他的门,他才坐起身来。

他的视线落在炉火上:一股风从敞开的门口涌进来,让昨夜的灰烬重新生出火焰——他睡前往炉子里加了木柴。他从床上下来,窗外,太阳已然温暖了俯瞰山谷的高山。三只狗把羊群围起来,正与它们嬉闹;科斯塔抓起水壶,往脸上浇了些水。他站在圣萨瓦圣像前,用手划着十字,然后低下头去,跪着用前额触碰石头铺成的地面,做了三次。他在裤腰带上系上绳子,绳子穿过墙上钉着的一个挂钩,然后在原地不停转圈,直到把绳子均匀地从腰部缠到脖子。

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洒在乌耶维奇的房屋上的黑塞哥维那白石显得更白了。这个荒村,并没有像无人居住的茅屋一般总是弥漫着恐怖的气息。不久前还住着三百人的村子,如今就只剩一个羊倌,他自己制作奶酪,然后带到特雷比涅的市场上售卖。从草场上这边,羊倌向科斯塔打招呼,后者把他的山羊送回来:每天早上,山羊都要去叫科斯塔起床,科斯塔每次都会给它一把玉米作为奖赏。在科斯塔穿过乌耶维奇与修道院之间的葡萄园之时,这个早晨与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科斯塔摘了些葡萄装进包里,他清楚这几串葡萄将是自己这一天的口粮。教堂旁边,连续不断的钟声响起,赶走了清晨的凉意带给人的战栗,晨祷的时间到了。

科斯塔在圣母的圣像前伏倒,然后站起身来。他祈祷着,感觉到心里的犹豫彷徨都消失了,与之一起消失的,还有他面对的唯一的困扰:对未知的恐惧。仿佛在尘世中,只有受神指引的人生之路才能让他免受痛苦。

他在教堂中拜倒,用额头触碰被黑塞哥维那似火的骄阳烤热的地面,这令他失去了时间概念。昔日一张张熟悉的面庞在他眼前一晃而过,一连串画面让他的人生变得如殉道者一般。

修道院要进行扩建,工人们正在为此打磨石头。科斯塔加入他们的队伍,已经想好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一天该如何度过了。这项工作对他来说,只是分内的事,他几乎什么也没有付出,而且凿子单调的敲击声让他觉得快乐。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毫不费力战胜新的一天。他抬头仰望山峰,山巅是整个城市的制高点;他以一个命运多舛的男人的目光凝视着它。他开始了新一次的攀爬,一幅幅画面跟随着他,历历在目。现在,思绪又将他带到了那高处。等修道士们都去吃点心、去午睡的时候,科斯塔把敲打下来的碎石块装进自己的军包里。塞得满满的包背在背上,他终于感受到了真正的重量!

特雷比涅广场上,挨着市场的地方,每天同样的时间,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都会在那里踢球。科斯塔一来,他们就停下了,因为他们知道,科斯塔给他们带了礼物,他会给他们分一些无花果干,或者几串从修道院前面摘的葡萄。小男孩儿们一边嚼着水果,一边看着他越走越远,心中既欢喜又惊奇,但也带着某种尊重,这在不安分的城里孩子身上并不多见。

钟声响起,科斯塔走进教堂的广场。恰巧一支婚庆队伍刚举办完仪式,从里面出来,走到教堂前的广场上。两个刚进入青春期的孩子,带着某些明显不可告人的意图,坐在一条长椅上抽着烟,不停回头张望,好像在窥伺着什么。其中一个先站起身来,朝着教堂广场出口的灌木丛和雕像走去。他观察了前进的队伍,点点头给出暗号;另一个从长椅下面拿出一个纸箱,接着点燃了三支香烟。他挥手驱赶着熏眼的烟气,又从箱子里掏出三条毒蛇。毒蛇还在摆动着鳞光闪闪的尾巴,他用一只手紧紧掐住它们的脖颈,往每张嘴里塞一支香烟,随后赶紧朝小广场的出口跑去。婚庆队伍慢慢靠近了。那男孩把三条蛇摆在新郎新娘的必经之路上。事实上,是照相师和拉手风琴的人先撞上了一条蛇,只见那蛇胀鼓鼓的,像青蛙一样,眼看就要炸开了。当那蛇爆炸的时候,新娘被吓得大声叫喊,新郎赶紧捂上她的眼睛。很快,第二条蛇也像爆竹一样开了花。那年轻女人发出受伤小鸟一样的叫声,泪流满面,朝城市广场的方向跑去了,婚礼队伍跟在她后面。

科斯塔迈着一个背负重担的人应有的步子走到河边。一支送葬队伍正在主干公路上缓缓前行,棺材放置在一架拖车上,拖车由拖拉机牵引着。队伍后面,所有的车辆都停下来熄了火。很快,一条纵队向远处延伸开来,科斯塔心想,这世上其他地方的人,是否也会对死者表现出同样的尊重?他停下脚步,稍微托起肩上的重负,把紧紧勒着肩膀的两条带子挪挪位置。突然间,安静的气氛被打破了。一辆灰色的拉达汽车,亮着灯,以全速与长长的车队并驾齐驱。送葬队伍中,所有人都默默看着这辆贸然冲出来的车。司机突然一个急刹车,谁都能看见车后座上有一个女人,好像快要生了,一直在求助。司机从车上下来,走到一个身着一袭黑衣的女人身边。

“玛拉和你们在一起吗?”

“在那儿,前头呢!”

“一定得帮帮我。安娜不可能活着到医院的!”

那黑衣女人指指送葬队伍前头,男人冲了过去。看看黑衣女人的动作,很明显,她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两个人划着十字从棺材前经过,随后上了那辆拉达车。车里的孕妇蜷曲着身子,竭力想缓解疼痛,而这时,那个司机却朝后走去,一直到车队末尾才停下来。另外一个女人提着一桶水下了车,水是她方才急急忙忙去打的。

送葬的队伍越走越远,车后座上的女人叫喊声越来越大。最后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刚刚消失在葡萄园后面,婴儿哇哇的啼哭声响起来了。城市里迎来了一个新居民,这让科斯塔脸上露出微笑。他穿过公路,沿河而行。

一直以来,缓缓转动着的,将水从水斗底部倾倒而出的水车都让科斯塔着迷。他始终觉得圆是最完美的图形。宇宙难道不是一个圆吗?他自己的生活似乎出离了这个圆。也许,无限的空间终究只是一个普通的圆。在这个圆的边界之外是否还有东西存在,这个问题不断烦扰着科斯塔,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过了特雷比涅河。

“只要沿着这条路走,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困难。”他一边穿过碎石堆,一边想。

到了山脚下,科斯塔知道,战斗才刚刚开始。他停下来,满怀崇敬,缓缓抬起头望着山峰。他感到心在胸膛里跳。攀登带给他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激情,他对此已经迫不及待。他开始爬坡,一直盯着脚下的岩石。

在过去的十年里,他从来没有能够在这里印下清晰的、永恒的足迹。不过比他的足迹更美妙的是:很多狍子沿着山路曲折而行;四脚野兽轻松自如,全速攀爬。每当他停下喘口气的时候,就会气恼地看到两只山羊灵活地跳跃着赶超了他,顺便还能在灌木丛中啃上几口。

啊,他想,如果我是一只鸟,那该有多好。或者是一只山羊!

那两只山羊已没了踪影,只留下一串叮叮当当的铃声,证明它们从这里经过。铃声渐渐消逝,很快,就只剩下蝉鸣声了。等太阳到了天顶,蝉愈发来了兴致,这时,铺满碎石的山坡上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靠耳朵听了。

科斯塔看见了山顶。他知道自己将再一次登上顶峰。他看不见自己的脚,这双脚频繁地被他身上的长袍绊住。只要一小块石头,就足以把他绊倒在地。跌倒,他早已经习惯了。每次要摔倒的时候,他都会转个身,让自己背朝斜坡,最后躺倒在装满石头的背包上。这次又是如此;不过这次摔倒的时候,他看见两只隼在比赛,或者说是在游戏。上天为他呈现的这一美妙的图景,却勾起了烙刻在他生命中的记忆和梦。泪水在眼角凝结成一颗颗珍珠,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那两只隼消失在了山谷中。

我没有时间哭,他想。

因为在他面前耸立着一面绝壁,需要他手脚并用向上爬,而且没有回头路。要是这样往上爬,他背包里的石头一定会使他朝后仰,甚至跌下深崖。然而死亡并不会让他恐惧。如果真的死了,那他的遗憾将是无法再次登上顶峰。只有这次攀登才保持着他生命的平衡。他微微弓起背,这个姿势导致一块石头从包口掉出来,砸在他的头上。他停下来;并不是因为疲惫。他等了一下,回过头,什么都没看见。讶异和焦躁写在他的脸上。平时,就在这儿,他总能碰见一条浅红色的蛇。每天,它都会准时出现,因为它知道科斯塔要从这里经过。而每次,它的出现都会让科斯塔想起过去,想起颠覆了他人生的一系列事件。就在科斯塔纳闷怎么还没有看见它的时候,那条蛇从更高处的一块岩石底下探出了头。它只是吐了下芯子,慢慢靠过来。科斯塔拿出他的军用水壶,把牛奶倒在一个镀锡铁的容器里。蛇一刻也不等,立即舔食起来,科斯塔则继续前进。

他沿着绝壁爬了一段,又朝身后望了望,眼神里流露着不安:两条路,一条是展现在身前的路,一条是刚刚走过的路,都十分危险。就算现在改变主意,想原路返回,还是一样的艰难。他先脱下长袍,又原地转了几圈,以便将缠在身上的绳子脱下来,然后把绳子做成套索的样子;套索嗖的一声飞了出去。等确定绳子已经牢牢固定好了,他开始沿着峭壁往上爬。哪怕一个小小的失误都会要了他的命!

通往山崖最高处的艰难路程需要经历两次攀爬、三次下降。这将是最严峻的考验。就像人生途中,兴奋得意让他选择往上走的路,对于他来说,这种路走起来要比大头朝下更容易栽下去。因为走捷径往往并不是出于自己的选择,他也控制不好下落。这是历史以及历史所酿成的不幸强加给他的。科斯塔清楚,正是这长期的苦难使得他还活着!他的双臂和脚下的路能否承受他身体的重量?他所面对的,是三个山顶构成的险峰。只要先成功完成三段爬上爬下的路程,然后再过一个山顶,他就只剩下最后一段通往城市顶点的上行路了。

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他拽住绳子,朝着山的顶峰缓缓上升。他已经到了筋疲力竭的边缘,汗水不停地从他仰起的脸上流下来,可他的双眼以及那仍然挂在嘴角的微笑,仍然俯瞰着整个山谷。翻过第二个峭壁,他任由自己滑落;该迎战第三个峭壁了,他心里轻松了许多。他微笑着。先抛开自己的极度疲乏不管,他知道,自己就要再次见到穆拉达了。

他奋力向上攀登,呻吟着,而后是痛苦地呐喊,终于,他征服了第三个山顶。他一直跑到制高点脚下,仿佛被鬼魂附了体,他身后拖着那包石头,发起了最后的冲击。他踉踉跄跄,双腿不听使唤,他双膝跪地,仰面朝天躺在地上。但是他不放弃!

还剩下两百米,他匍匐攀爬。天空刚刚代替大地,大地取代了天空。一切都翻转了,他也倒退着走路;突然,他停了下来。他摸到一个头颅,吓得急忙转过身去。狂风呼号着,不断抽打着山峰,他发现一条隧道;隧道的尽头,是天空。两只鸟悬在空中,抓着一件展开的婚纱。穆拉达全身赤裸,她站起身;鸟儿们猛地发力,又猛地朝下飞去。穆拉达穿上了她的婚纱。她很幸福。科斯塔微微闭上眼睛。隧道里,有人朝另外一端天空的方向冲去,穆拉达逃走了。科斯塔飞快地穿过隧道,很快到达了隧道的尽头。穆拉达跳进一个小湖中,在水下消失不见了。科斯塔紧随其后也跳下去了。两个人都潜入水中,却无法汇合。在水下,突然间,一只手碰到了科斯塔。他转过身。

一声惊雷炸响,科斯塔全身战栗,从梦中惊醒。他再次抬起头望向天空。天空被扯出一道口子,雨水浇在他的脸上。

他站起来,仿佛有一股洪荒之力推着他,他开始跑,开始攀爬。他历尽艰辛,驮着用腰带和绳子绑住的背包,终于走到一片空地。从这里望下去,整座城市仿佛是躺在一个首饰盒里。带着满是怀疑的目光,科斯塔第无数次望向四方。

我终于又到最高处了,他心想。

他朝着一块大岩石走去,上山的路实在辛苦,他要坐在那儿休息一会儿。一只小嘴乌鸦从天空飞过,用一双机灵的眼睛观察着他。它绕着科斯塔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圈,科斯塔呼吸急促——然而这呼吸却象征着科斯塔修士生命中的一次新的冲刺,他的脸上发出光来。

他解下身上的腰带和绳子,坐下来。他的心脏平静了,呼吸也回归正常。他从包里拿出两串葡萄,把《圣经》放在岩石上,葡萄放在旁边。他没有看见停在旁边岩石上的小嘴乌鸦。他凝视着山谷,凝视着这座腰间嵌着一圈裸岩的城市,悲伤袭上心头。双眼追随着两只隼穿过无尽的山谷,科斯塔默默流下泪水。

要不是那只小嘴乌鸦趁机跳到放着葡萄的岩石上,他可能还会再哭很久。科斯塔转过身,眼泪不流了。看到小鸟在啄葡萄,他笑了。

科斯塔费了好大力气,把一直背到城市之巅的石头举过头顶,然后看着它们滚下岩壁。明天,他想,一切都无法重来,就像今天也不会重新开始。

(1) 多人围成圆圈跳的一种南斯拉夫传统舞蹈。

(2) 一种长枪管的老式手枪。

(3) 波黑最南面的城镇。——编者注

作者感言

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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