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布拉措·卡莱姆,热衷于讲述女人们的英勇壮举。他最喜欢的女英雄有圣女贞德、居里夫人、瓦莲京娜·捷列什科娃(1)……当他讲起一位母亲在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情绪变得十分激动,就连心脏周围的衬衣都随之颤抖,他松了松领带,最后,竟然号啕大哭起来。
“法西斯从萨拉热窝上空丢下一颗炸弹,莫莫·卡普尔的母亲,用自己的身体为她的小蒙西罗搭起一道屏障来保护他。最后他得救了,可卡普尔同志却在爆炸中丧生!”
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我看着他,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没错,哭了!不知究竟是什么感动了我——是我父亲,还是关于这个母亲的故事。
我父亲并不是按照南斯拉夫标准打造出来的。他身高一米六七,脚下垫着四厘米的增高垫;他的衣服都是找裁缝量身定做的,每次总要十分留心,让裤脚遮住增高垫。自从喇叭裤成为时尚以来,他的鞋尖几乎看不到。11月29日(2)的庆祝活动上,我在人群中一眼就注意到了他,他正站在一位中等身材的女人身边,刻意显现出一副十分高傲的神色。实际上,他眼睛一眨不眨送秋波,女人们向他微微一笑作为回应。有时被他盯着令人难以承受,仿佛他会扰乱她们的呼吸节奏。
好了,卡莱姆同志,求您了!您让我不好意思了……
这些女士对我父亲有所偏爱,于是我开始理解为什么当巨大的动荡——革命甚至战争爆发时,她们不会跻身前列了。只有在这些动荡之后——当男人们意识到他们的行动中缺了女人之时——男人们才会扮演起绅士。我对人类历史的了解还不够。中学三年级,刚刚讲到母系氏族制度被父系氏族制度替代。在那以前,女人对男人和动物是享有统治和支配权的,负责狩猎的男人失去了优势地位。从那以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账就一直都算不清。几千年来,这种状态一直持续着,没有得到解决。现如今,人们庆祝3月8日,庆祝女游击队员玛拉的英勇事迹!我父亲也喜欢讲她的故事。可为什么要讲给我听呢?他很清楚我与此毫无关系!
我对秘密的爱好,是在苏捷斯卡童子军的萨瓦·科瓦切维奇小分队中培养起来的。谁要是有当通讯员的野心,谁就得完美地掌握沉默的技巧。如果不想只当个小侦察兵,首先就要经受各种磨难和考验。为了晋升到这个级别,需要一天二十四小时闭紧嘴巴。让我闭嘴,这很合我意——说得越少,想得越多!即使有人宣称说话是人类最伟大的成就也没用,我早就发现,无论什么时候都绝不能乱说一气。这就是为什么我最初几次和女孩子们接触的经历都以失败告终了。
比方说,在一次约会上,我开始像绵羊一样颤抖着说起话来,唾沫穿过牙缝四处飞溅。
“你倒是说点儿什么呀!”她叫道。
“什么?”
“说点儿漂亮话……”
“你觉得什么是漂亮话?”
“什么都行。你可以对我说……说你爱我!”
“这怎么能行呢?这根本就不是真话啊!”
我还从来没有对我的哥们儿讲过我家里发生的事情。但是有一天,我鬼使神差地决定向科罗和茨尔尼倾诉。我们三个聚在商店门口,喝点儿啤酒,然后等着佩顿的几个小崽子们,好向他们收过路费。我开始讲起莫莫·卡普尔母亲的故事,却突然鼻子一酸流起眼泪来。科罗立刻抓住我不放:
“哭唧唧的那个人哟……小娘们,走开!”
“就一滴眼泪而已!”
“一个痞子,一个真正的痞子,才不会哭呢。哪怕他老妈刚咽气!”
“那你呢,你老子死的时候,你兴许没哭吧?”
“不许扯我的事儿,记住了?!我是你的头儿。快点儿,咱们到那上面去!”
我们都管他叫科罗——“斜眼儿”,因为他看书和远眺的时候总眯缝着眼睛。但是他坚持不戴眼镜,好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娘们。他是我们这伙里身体最强壮的,敢和比自己大许多的家伙打架,而且他是第一个穿格子裤的。因此,在学校里,老师们都给他起绰号叫“小丑”。
“如果我是小丑的话,校长先生,那您呢,您是什么?是老丑吗?!”
“注意你的言辞!”
“洛·史都华(3)呢,他也是小丑之一咯?他也有一条这样的裤子呢。”
“注意你说的话!”
“他可是什么都买得起:这所学校,这间会议室,还有学校强制我们订的报纸!”
“注意你说的话!”校长哈桑·基基奇一脸惊慌,重复道。
茨尔尼是最小的,也是最暴躁的,一把尖锐的螺丝刀从不离身;他用它剔牙、抠指甲、撬报亭的门,还用它防身,阻止街上比他强壮的人靠近。他总是走在最前面,落我们十好几米远,就连爬茨尔尼乌尔山——黑峰——的时候,也都还在我们前面。这座山之所以叫黑峰,并不是因为住在戈里察高地的都是茨冈人;可能有人会这么认为,因为城里人都叫他们黑人。在茨冈人居住区另一头的奥汉·赛叶迪奇家的庭院里,斗狗比赛已经筹划好了。据说这次,一台好戏即将上演:一只罗威纳犬与一匹狼即将展开殊死搏斗!
“来啊,朋友们!这不是玩笑,也不是骗术!一匹拒绝变成狗的狼和一只不怕狼的罗威纳犬将要对战啦!胜者才能活!”
风把高音喇叭里传来的带着鼻音的叫喊声传到四处。
庭院里聚集了一群人,有支持罗威纳犬的,也有支持狼的。当我们走近这群人的时候,不知为何,我又想起了莫莫·卡普尔的母亲的故事。
“我老子说,莫莫·卡普尔之所以是个贵族,就是因为他母亲有那样的遭遇。”
“哈哈!生啊,死啊,问题可多了去了!别管你的贵族了!忘了卡普尔和他老妈吧,快看看这个!”
科罗说罢,往奥汉·赛叶迪奇手里扔了一百第纳尔:
“一百,押狼赢……”
赛叶迪奇立刻就把科罗的名字记在一个账簿上,然后用另一只手——只有三个指头的手——一把收起这笔赌注。在戈里察,闲话传得快着呢:有人说是他老婆咬的,因为他出轨;也有人说那两根手指是被木匠的刨子削掉的。奥汉喜笑颜开,他指了指角斗场。
科罗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一直走到最前排。还是照老规矩,他上去就给紧挨着他的那个人一个巴掌:
“别等我再给你一巴掌!滚!”
他不喜欢恶棍,即便他自己完全算得上恶棍楷模。跟别人打打架,或者干点小偷小摸,这对于他来说都是常事。年龄大些的混混们无一例外地也都是这样的想法。他们喜欢谈论公平正义,倾倒在既有头脑又有痞气的主儿面前,不过对犯罪分子可就不是这个态度了。他们也梦想自己正直善良、讨人喜欢、不说脏话、能读读书,可命运注定让他们走上邪恶的人生之路。他们中的大多数,最后都进了监狱。他们深信,在自然界中,狼群与人类一样,也有自己的秩序,它们也会清除队伍中的害虫。
“瞧见他们的德行了吧?”科罗指着几个掉了牙的恶棍,“他们谁也不会为自己的老妈掉眼泪的!”
他们发出疯狗一样的狂叫,比罗威纳犬和狼的叫声还大。他们手里都挥着票子,就像举着大旗似的。
“林中之王……原来就这样。”科罗一边说,一边指给我看狼的臀部和尾巴。
这狼好像随时都要拉屎。而脑袋硕大的罗威纳犬,好几次冲上前咬它。狼终于几乎不张嘴,亮出牙齿回应狗的攻击。突然,所有的支持者,包括最激烈的,都不再叫嚷了;那群恶棍也停了下来。奥汉的儿子突然蹿出来,慌慌张张,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有警……有警……警……”
“他妈的!”奥汉大叫一声,“警察!”
接着,这男孩不结巴了,他尖叫起来,像每月一号都会鸣响的警报器:
“警——察!”
人群中,每次铁托访问萨拉热窝之时,也就只有几个小偷小摸的家伙会被扔进局子里。而此时此刻,就算谁都没干过坏事,所有人都会觉得自己犯了罪。他们虽然知道自己没有前科,但是犯事儿也是迟早的。显然警察也对此十分清楚,所以他们手里挥着警棍,追着这群人在戈里察山坡上跑。眼下,对这些坏蛋来说,最要紧的就是别栽进在尘土飞扬中飞来的菜筐里。
“妈的,看啊!瞄着点儿这两个可怜的畜生!”一个警察高声喊道。他捋着小胡子,费劲地从警车里钻出来。
他盯着那只狼,它浑身是血,双眼紧闭,明显已经生命垂危。四下奔逃的场面让罗威纳犬变得更加亢奋,它顶着黑白相间的脑袋,更加凶狠地把两排牙齿嵌进狼的脖子,左摇右晃了好一阵儿,然后松开。
“奥汉,等我要了你的命!还差我两张百元的票子呢!”
“我也是,”一个声音从废弃的砖厂里传来,“你得给我三张!”
罗威纳犬正要再次进攻,可面前的对手已经一动不动,于是它只好不情愿地拖着狼。确信自己已经战胜了林中之王,狗开始围着狼转圈,寻找着主人的目光,可它的主人早没影儿了。狗打量着围过来的警察,耷拉着舌头,等着被称赞。
“你说说,一只狼竟然被条罗威纳犬收拾成这样!”小胡子警察惊叹道。
狗在狼身边坐下,看着警察。可转眼间,形势发生了惊天逆转——所有人都忘了这狼是拒绝成为狗的。罗威纳犬还以为林中之王已经死了,因而吃了苦头。狼张大了嘴巴,好像是在喘气。它一口咬下去,既有力又准确,鲜血从狗的脖子里喷涌而出,而这时,狗的两只前爪还在空中胡乱扑腾呢。不断增强的紧张和压力使得狼身上的血管几乎都要迸裂了。最后哆嗦了一下之后,狗就一命呜呼了。
狼在地上绕着圈,凶残地把罗纳威犬的皮肉撕得稀碎。而科罗、茨尔尼和我从戈里察的斜坡上连滚带爬跑下来,被空中传来的一声枪响吓得定在当场。
“再走一步,我就让你屁股开花!”小胡子喊道。
“可是警官,”茨尔尼哆哆嗦嗦,“我什么都没做,我向您发誓!”
小胡子和另外三个警察把我们围在中间,也不预先通知,警棍便劈头盖脸地朝我们砸过来。我们把胳膊举起来抱在头上,尽量保护自己。几个年龄稍大些的捣乱的家伙被“扣走了”,其他人都溜了。
“小子,”小胡子突然一把攥住我的胳膊,“你叫什么名字?”
“莫莫……莫莫·卡普尔。”
科罗看着我,一脸吃惊。茨尔尼捂着嘴偷笑。另一个警察和小胡子满腹狐疑地打量着我。
“站到那边去,背靠着墙!”小胡子指着旁边一个简陋的小屋,命令道,“你们的证件!你们的身份证在哪儿呢?”
“我们还是孩子呢。刚十四岁。”
“孩子?就你?像你这么结实,恐怕连公牛的犄角都能拔下来吧!”
小胡子一边记下茨尔尼的名字,一边转向我。
“切多·卡普尔……是你什么人?”
答案如当头一棍:
“我叔叔!”
“你不害臊吗?!”
“不,我是……”
我正准备说:阿列克萨·卡莱姆,布拉措·卡莱姆和阿兹拉·卡莱姆的儿子。因为科罗和茨尔尼,他们能证实这才是我的名字。
“你是什么?”小胡子打断我,“你真应该感到羞耻。要是你叔叔知道你这样给卡普尔家族抹黑,有你好受的!行了,滚回家去吧!别让我再在这儿见到你!真丢人!”
这是我第一次带着假名字回家。“可是冒用他人身份,那是要进少管所的!”这两句话一直在我耳畔回响。然而,成为别人,这让我很高兴。一转眼,我就扮演了作家的角色!太棒了!真神奇!
我们的警察先生不读书。真是侥幸,因为如果小胡子知道莫莫·卡普尔是最畅销的作家,我又怎么能逃过一顿狠揍呢?我自问。
可我又怎能猜到切多·卡普尔和莫莫·卡普尔之间有亲属关系的呢?切多经常出现在电视新闻中,他建水电站,铺沥青路,在各大体育馆和炼钢厂的落成典礼上剪彩,把电通到波黑最偏僻的村子。我怎么会知道的呢?
我母亲被开门的吱嘎声吵醒了。
“你现在才回来?从哪儿回来的?”
“图书馆。”
“图书馆……就你?!”
“怎么?不行吗?”
“晚上十点半还开着的图书馆……你在哪儿见过?”
“他们开了一家文学咖啡店。其实,就是一家书店。人们在那儿喝咖啡和考克塔(4),读书、讨论。”
“那我就能通过你知道有什么新鲜事儿了,也能了解第一手信息了!”
“莫莫·卡普尔出了一本新书。”
“我喜欢《安娜的日记》。”
“确切的书名叫《外省人》。”
“这本书怎么样?”
“封面漂亮极了……”
这个冬天非常寒冷;不知为何,这让我更加觉得,当莫莫·卡普尔要比当阿列克萨·卡莱姆好。科罗和茨尔尼总愿意去学校下面那一排新楼房尽头玩牌,他们每天都会来我窗下吹口哨。因为他们还需要一个人。
“我总在想莫莫·卡普尔的命运,他可真是个贵族啊!”我父亲正坐在餐桌旁,吃着他的白菜裹肉。
阿兹拉可受不了自己丈夫举止轻浮,不过那天晚上,我敢肯定他不会为女人流眼泪。为什么一提起故事中的女人们,他就非要哭呢?
“有人生来就是贵族吗?”
“我说过不是吗?”
“没有,你什么都没说过。他不是因为躲过一颗炸弹才成为贵族的,他生来就是!”
“妈的,我说的就是啊!不过,好吧……我承认,他不是贵族。”
“他怎么不是贵族?!只不过不是你认为的那个原因!”
布拉措不再争论,不过夜宵也不吃了。因为他在外地出差好几天刚回来——贝尔格莱德有件事要解决——等他从贝尔格莱德回来的时候,讨论已经不再继续了。不过,这次从萨格勒布回来以后,他与母亲的争吵一直持续到深夜。
“这表明他在萨格勒布的情妇都要把他榨干了,”科罗信誓旦旦地说,“她让他精疲力竭,让他双膝跪地……不过萨格勒布那位……”
“真的?”
“要不就是,他爱上了萨格勒布那位!”
“你净胡说!我父亲尊重女人。你都无法想象他是怎么讲述她们的光辉事迹的!”
我对布拉措·卡莱姆的维护实在有点站不住脚。我的论据听上去就像萨拉热窝电视台播出的电视剧《博学家》里的对白一样,空洞而不可信。
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待母亲非常随和。每次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要一紧张,他们就比赛,比谁第一个到我这儿。有时候,他们两个都死死卡在我卧室门的门口。这一次,是父亲先来到我跟前,坐在我床上。我床头放着一本《外省人》,是黑特出版社出版的,他盯着封面上印着的“明星”鞋,对作为成年人的艰难展开了哲学思考。
“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最根本的就是要成长,要站稳脚跟!”
“身材也要高。”
他看着我,非常严肃。
“我跟你说的不是身高,是人品。一个两米高的男孩子可能依然孩子气十足,而一个一米六的反而可能很成熟!你这么聪明,那你告诉我:你怎么知道你是成年人呢?”
“一旦感官上得到满足,那么基本冲动、性欲……”
“你需要获取信念。那怎样才能做到呢?”
“对呀,怎样?我什么时候才能对自己有把握呢?”
“当你开始学走路的时候,你自然就会有钉了铁掌的鞋。”
“就像马那样?”
“别说蠢话!你走在人行道上,整条街都会回荡着你的脚步声!只凭这声音,人们就能看到你的自信!”
“不是吧?自信这事儿,能听见?”
“走路的时候,步子一定要有分寸,还要仔细听。你明白吗?”
“不明白。”
“控制自己的步态,暗暗地将右肩微微上抬,不过一定要把握好分寸,不能让别人看出来。”
“我也得像你那样,用增高垫吗?”
“你知道的!那是因为我的脊椎,而不是因为身高!”
猛然间,我想起他讲述的关于女人的英勇事迹。毫无疑问,男人们的增高鞋垫与女英雄们的光荣事迹不无关系。为什么我父亲在讲述她们的事迹时会流泪呢?
“胯部不要动;人们都看着你呢,尤其是女人。她们喜欢听铁掌敲击地面的声音。”
“就像弗雷德·阿斯泰尔(5)?”
“跳舞让她们自在。不跳舞,就没亲嘴儿的事儿!”
只有在夏天,我才会恢复活力。我把高中四年级抛在脑后,就像一件被遗忘在火车行李架上的行李箱,而这列火车在行驶着,不知道它的目的地究竟在何方!只有莫莫·卡普尔的故事还一直那么鲜活。
一个酷热的七月清晨,我睁开眼看看闹钟,八点三十分。站在厨房里能听见周边的女邻居们正说长道短。
“莫莫·卡普尔在《巴萨尔》里讲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了?”
“讲了在贝尔格莱德,学院院士们都有情妇。”
“都有?”
“他有点过了,不过我明白他想说什么。”
“在他看来,这种事藏着掖着并不好。”
“可如果他们把这种事情搞得人尽皆知,那人们就没办法再把情妇的事儿当话题了,尤其是如果这些院士是科学家。”
“科学家?那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真是什么都不明白。莫莫针对的不是情妇,而是那些伪君子!是那些没胆量离婚的院士!”
“那莫莫自己呢,他也是学院成员吧,不是吗?”
听到关于卡普尔的这些事,我突然生出个主意。这个点子妙极了,不过就是有些冒险。因此,哪怕我要去商店,都不走平日里那条路了。我翻过阳台,顺着墙上的排水管滑到二楼,再滑到一楼。至于那些没有被历史记住名字的女人,我一点儿都不想从她们身边经过。
我的两条腿一直把我带到商店;科罗和茨尔尼正在打牌。我得先确认一下他们是不是无所事事。我只要瞟上一眼就够了。不用怀疑,他们肯定会接受我的主意,都不用我费口舌。
“你过得怎么样啊,莫莫·卡普尔?”
“比你想的好。我有一个……下地狱的计划。”
“冒用他人身份,你知道会判几年吗?”
“不知道,不过现在,我们要关心的不是这个。”
为了我的地狱计划得以实现,我需要征得阿兹拉同意,让我去亚布拉尼察湖。
“学校周末不上课。”
“你真以为他会让你去吗?”
“他在哪儿啊?贝尔格莱德还是萨格勒布?”
“贝尔格莱德。”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要把话题转移到贝尔格莱德和萨格勒布上。
“我们是去钓鱼,又不是抢银行!”
“那你一到那儿,就去邮局给我打个电话。别让我为你担心!”阿兹拉把我紧紧抱在怀里说道。
科罗家里藏着一个小店铺,里面有在德国偷的各种各样的商品。在这些藏品里,我们找到了续写莫莫·卡普尔的故事所必需的西装。
“你们穿成这样是要去哪儿啊?”科罗的母亲问。
“出去逛一圈!”
在戈里察,“逛”一圈的含义与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同。“逛”,不是因为好奇心而进行的普通意义上的旅行,也不是去探访某位家庭成员,更不是为了休息。在戈里察,“逛”一圈,是……入室盗窃!除非被送进监狱,否则的话肯定会满载而归。
“他们两个,罢了。出去逛,那就是他们的命。可你不一样,阿列克萨;你不会也想成为盗窃犯吧?”
“谁说我们要去盗窃了?”
“我说的。我知道我在说什么,而且我就这么说了!”
“妈妈,你就别瞎操心了!”
我没办法把视线从镜子上移开,我的两条腿开始不由自主跳起舞来,仿佛被弗雷德·阿斯泰尔附了身。
“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还真不错。”我故意提醒另外两位。
“可要是去入室盗窃的话,最好还是别了!”
“我父亲说,每走一步都该仔细品味!”
从诺尔马勒那车站出来的路上,我一直抬着右肩膀。科罗不喜欢这样。
“你有什么好显摆的?”
“显摆……我?”
“你给我把那个肩膀落下去!”
想让我乖乖听话可不容易,但他可是我们中间最厉害的!当科罗转头看草地上的阿德里亚马戏团时,我的肩膀又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了。萨拉热窝所有眨眼睛的女孩,都让我感觉自己在马林·德乌尔街的橱窗上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在萨格勒布酒店门前的人行道上,我嗒嗒的脚步声和着教堂的大钟,我鞋底的铁掌发出的清脆的撞击声,仿佛随风飞到特雷贝维奇(6)山顶,在重新落向地面之前,如同一支乐曲,从一个女孩儿的耳中飘向另一个。我父亲说得没错,一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就连感觉都会发生变化,你会感受到自己的气场!周边的人也会不知不觉受到影响:科罗、茨尔尼和我,我们三个迈着整齐划一的步子,仿佛《空中游击队》里的飞行员!
“咱们就像在拍电影!”茨尔尼说道。
“你的电影啊,万一要是被抓了,就等着去牢房里拍吧!”科罗回答道。
到了诺尔马勒那车站,几个流浪者迎上来。高音喇叭里,一个女人的声音为我们的步伐增添了几分庄严:“从萨拉热窝途经梅特科维奇开往卡德尔耶沃的列车,再过五分钟就要发车了。请旅客们抓紧时间上车。”
餐车里空荡荡的,我们坐到了最好的位置。科罗和茨尔尼看着窗外,餐车服务员突然出现之时,我正沉浸在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她个子高高的,红棕色头发,长着一双像伊丽莎白·泰勒一样的玫瑰红色的眼睛。另外两位把西装袖子撸起来,露出胳膊,晃动手腕校正手表的时间。其实,他们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来适应借来的衣服。而我呢,我是为了向那些比自己年龄大些的混混看齐;因为在戈里察,人们常这样评价他们:“再看书,也是个混混!”
“请出示一下你们的车票。”
“我叔叔拿着呢。切多·卡普尔!”
“你叔叔?”那女孩以充满怀疑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我,重复道。
“嗯。”
“那他在哪儿啊,你叔叔?”
“他正在参加萨拉热窝电视新闻的采访。”
“那是哪儿?”
“在大楼里,就是那儿,对面。”
“是一位小个子的先生吗,还长着灰色的胡子?”
“就是他!”我大喊道。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切多·卡普尔长什么样。
“那我认识他!”
“太好了,小美女!至少,你现在应该知道你在跟谁说话了吧!”
“有一天我在去贝尔格莱德的车上当班,他就在火车上。”
“那两个,他们是我在特雷比涅的表兄弟。”
科罗伸出手,以尼古拉·科若维奇的名字做了自我介绍,他说他家住在特雷比涅斯卡-舒马,而茨尔尼呢,成了莫姆奇洛,是他的一个亲戚。
“我们要去卡德尔耶沃接我母亲去医院。她快要不行了,前段时间做完手术后,我叔叔竭尽所能让她在内乌姆多待了几天,据他说,她没剩多少时间了……”
“我叔叔上个月刚刚去世。你们想喝点儿什么?”女孩说话间,我与她四目交错——仅仅零点几秒的时间,但就是这样短短的零点几秒,确保了英格玛·斯坦马克在滑雪世界杯比赛中的胜利。
白天很热,车轮润滑油的气味飘进餐车里,混着印有J?(7)字样的包装纸里的香皂的气味。女服务员刚走到柜台后面,三位身穿灰色西服套装的男士就走进了车厢。听见他们的对话,我们很快就明白了他们在联合集团工作,正在陪同一位德国佬,那个德国佬是高尔夫球质量监督员。
“标——准,”德国佬含糊不清地用塞尔维亚语说道,“你们根本想象不到它是什么样子!”
“我们要进行整顿,在员工中间,在生产过程中。如果有必要的话,也要整顿整顿这该死的标准!”
“什么,你想整顿标准?”
女孩儿再回来的时候,明显有些慌乱,她把饮料放在桌上,然后向我伸出一只胳膊:
“疾病啊……在失去亲人之前,我根本不知道疾病是什么。麻烦你,测测我的脉搏吧。”
她的心脏在我的食指下怦怦跳动。我父亲喝酒太多之后,就会心律不齐;把脉这事儿,我都干好久了。尽管她的脉搏跳动得很快而且不均匀,但我还是打消了她的疑虑:
“你没事儿。你的问题是什么?”
“只要一谈到死,我就心慌意乱……”
“但愿我不会这样!”茨尔尼插嘴道。
“可是没命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
车头剧烈地晃动着,张口闭口标准化的德国大肥佬被突如其来的晃动抛到地上。另外两个灰色西装急忙从座位上起身,想扶他起来,可火车一加速,他们两个也被掀翻在地。
我冲到窗边,打开窗子,趴在窗口:
“叔叔!我叔叔!”
服务员女孩静静走过来,把头探出车窗外。她的发丝飞进了我的眼睛里。
“别再喊你的叔叔了,小混蛋!你想耍我呢,我就知道!”
“叔叔!叔叔!”
“我叫阿穆拉,住在戈鲁察路。斯科里奇,你知道吧?”
“斯科里奇……斯科里奇……”
“哈拉什尼察·伊戈曼队的右边锋,后来到泽利亚踢前卫。”
“对,没错!我知道他!”
“我十五岁那年,他带我去了法国,那时候他跟梅斯签了约。”
她拿出一张照片。照片是在斯普利特海滩的石头墙边拍的,她穿着比基尼,左腿踢到身前。
“男人啊,你们都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
“一开始,我们是男女朋友,可后来,他就把我当成个废物。我很快又找了个法国人,是一间分析实验室的老板。他很有钱,不过整天郁郁寡欢。两个月到头。”她放声大笑,转过脸来看着我,“我就收拾箱子走人了。你叫什么名字?”
“莫莫·卡普尔。”
“你把我当白痴还是文盲啊?”
“我怎么可能这么做呢?”
“我五年前就读过《安娜的日记》了。”
“那你肯定听说过他关于院士们的论战了:‘所有的院士都有情妇,他们根本不爱自己的妻子,却又不敢离婚……’”
我装作很聪明的样子。
“说到情妇,你父亲,他叫什么?”
“我跟你说过了,卡普尔。”
“不对,是布拉措·卡莱姆。他可是我们家的常客。”
我凝视着她,大脑都凝固了。不过我很快就恢复了理智,继续紧咬不放。就算让我死在这儿,我也绝对不会承认我不是莫莫·卡普尔的。
“都是子虚乌有的!”
“什么……子虚乌有?你父亲,他也许不在执行委员会工作?”
“你应该是搞错了……”
她微笑着,左右摇摇头。
“叔——叔!”我趴在窗口大喊道。比起她的故事,叔叔的故事似乎更容易让我接受。
所以,除了我母亲阿兹拉之外,我父亲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不,这不可能!难道在他为女性的英雄气概所倾洒的泪水背后,隐藏着他人生最重大的秘密?看来女邻居们的闲言碎语真的反映了事实真相:男人不可能没有情妇?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呀,连走路的方式都不了解!
阿穆拉凑过来,我想,她是为了跟我说几句悄悄话。她把舌头伸进我的耳朵里,霎时间我浑身如触电一般。
“要是没有你表哥,可怎么办啊?”她喃喃耳语。
“我叔叔,不是我表哥!”我反驳道。说话间,我重新坐回科罗和茨尔尼的桌边。
看来,情况如此变化,并不十分合他们的胃口。他们躲开我的目光,专心致志地欣赏起窗外闪过的风景。我翻开《麦田里的守望者》,心如鼓擂,我装作在看书。
科罗和茨尔尼给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我不要慌张,用些酒水。
“谁敢相信像你们这么大的男孩子竟然出身这么好啊?”
阿穆拉喝的比我们三个加起来都多。
“你呢,你多大了?”
“二十七!”她俯下身来,向我们宣布,“这个账单,是另一桌的,那儿……”
然后,她朝着邻桌走去。
“你觉得她是处女吗?”
“干净得跟女服务员的钱包似的!”
阿穆拉把账单递给德国佬。
“这个产品……”联合集团的工程师头发有些花白,他问道,“按标准来说,算好的吗?”
“这是超越标准的,雷希德贝戈维奇先生!”(8)
“好啊,我们也是,我们也要引进这套标准!小姑娘,到联合集团工作,你觉得怎么样?”
阿穆拉从窗前经过,她的黑色短裙遮挡了外面透进来的光线。微醺的德国佬想要伸手摸她,她避开他的手,朝我这边看过来。
“你们这些巴尔干人,要说标准化,你们都不合规格!”
德国佬摇身一变成了如假包换的精神工程师;而我呢,我的眼睛仿佛被钉在了制服短裙的开衩上。
“喂,”茨尔尼正吞下一口维也纳蔬菜沙拉配肉块的时候,科罗悄声说道,“如果他们发现了咱们,就得开溜!”
“别担心,都在我掌控之中呢!”
“掌控?”科罗探出下巴指指阿穆拉,随即反驳道,“你的魂儿都快被她勾走了吧……”
阿穆拉又回来跟我们坐一起。
“我最喜欢的书,”我对她说,“是《麦田里的守望者》。你读塞林格的书吗?”
“谁?”
“这书讲的是变成成年人的事儿。”
很明显,她不读书。
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您是这里的服务员吗?”
“没错!”阿穆拉趾高气扬。
“我们要把两个扒手送到科尼茨去,我想把他们先安排到邮政运输车厢里。可等他们挨了一顿打之后,就吓尿了,我就寻思着,让孩子们看到这样的场景恐怕不太雅观吧。”
“这儿没有邮政运输车厢。那你的意思是说,看小偷们尿得浑身都是,这是成年人的特权咯?”
“不不,小姑娘,不是这个意思。你就告诉我邮政运输车厢在哪里吧。”
“就在那儿。”
“嘿,莫姆奇洛!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说话的正是小胡子,在黑峰抓我们的那个。
“你好啊,小胡子!怎么,你不在戈里察干了?”
“他们给我升了职!唉,活儿多了,不过,谢天谢地,钱也多了!”
茨尔尼头一个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然后轮到科罗,他匆匆跑到卫生间去了。
“你叔叔呢?”
“我想,他应该在那儿呢,还在车站呢……不过他马上会在卡德尔耶沃。”
“怎么回事儿,他还在萨拉热窝,他马上会在卡德尔耶沃?难道他能够同时在两个地方?”
“不,”阿穆拉一边帮警察们带路,一边回答道,“他是想说,他叔叔会乘坐自己的梅赛德斯赶到那里跟他碰头……”
等她再回来的时候,她抓住我的胳膊:
“跟我来!”
“你带我去哪儿?”
“糟糕透顶的地方,我最喜欢了。你不喜欢?”
“我,我都只干些寻常事……”
“那无聊死了!我最美好的时刻,就是在斯科里奇那个老头子身边的时候,他现在已经死了!”
“在一个男人的怀抱中,女人能够得到保护以对抗死亡。”
我出其不意而又富有哲理的抨击落了空。阿穆拉把我抱得更紧了,还抓住了我的手。
“你为什么想跑?”她问。
“我……我身边还没有人去世呢。”我含含糊糊,由于情绪激动,声音都发颤了。
“你会发觉那地方的妙处的……”
她把我带到两节车厢之间的连接处,拿出一把特殊的钥匙,封闭了两侧的通道门。她背靠着其中一扇门,掀起短裙,只一个眼神,就把我牢牢钉在另一扇门上。她雪白的大腿在我眼前就像闪着光芒,整条腿也要比看上去长得多。车轮碰撞着铁轨,发出熟悉的节律。我的思绪飘向诗歌,她却用一只腿窝卡住我,膝盖沿着我的髋部向上滑动,舌尖伸向我的耳朵:
“我要想象你就是詹姆斯·布朗……”
“什么?”
“没有什么!”
“你就没有长得帅点儿的人选了吗?”我声音颤抖着问道。
“可能他是丑了点儿,但他的歌唱得多好啊!”
她放下一只手,解开我裤子的前门襟。我感觉自己就像是索尼·温斯顿,被穆罕默德·阿里一个正面直拳直接KO了。没什么痛苦!在接近科尼茨的大拐弯处,我的童年飞走了。
我的时候来临了……我心想。
科罗的声音终止了我们。他从车顶探下头来。
“小胡子认出我们来了。得赶紧撤了!”
“小胡子……哪个小胡子?”
“那个条子,笨蛋!就是他在戈里察把我们逮住的。你抓住车厢边缘的脚踏板,车会在拐弯的时候减速,然后你就跳下去!”
做伪证,会判几年呢?我一边朝车尾跑,一边暗自思忖。
我父亲说得对:要想成为成年人,就得跳舞。从最后一节车厢跳下去并不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比起上次我们偷完母鸡逃跑的时候,穿过森林让我更加坚定,听见脚下噼里啪啦的声音也让我更加安心。沙子和阿穆拉的口红在我嘴中混合在一起。事后不需要跟她讲话,这很合我意。不然我能跟她说些什么呢?发出像熊一样的咕噜声?跟她聊女人们的英雄事迹?说说圣女贞德,再为莫莫·卡普尔的母亲洒上几滴眼泪,再三强调女人们在故事中的卓著功绩,自己却在现实中违反禁忌?正是这些交织在一起,才让我父亲流下眼泪!
我们在森林里一阵狂跑之后,维也纳肉块——德国工程师替我们付的账——顶了上来。茨尔尼先吐了。在一棵山毛榉旁,科罗也把胃倒了个空。
“他妈的!说不行,就真不行了!”
“撑圆肚皮又不用付钱,真是不错。可别过后都吐出来啊!”
“对了,那个阿穆拉……她活儿好吧?”
“我怎么知道?我们都在谈文学。”
“得了吧,大作家!你是把我当小胡子吗?!”
我曲折蜿蜒的思绪飘向了那班带走了曾经那个小男孩的列车的后方。我们三个终于走到了公路上,笑得像疯子一样。小胡子可把我们逗坏了。
“他是怎么说的来着?看见小偷尿裤子,不太雅观——?!”
“说真的,哥们儿,”茨尔尼插嘴,“自我姑妈的葬礼以来,我就没笑成这样过!”
从林中的小路上窜出一辆卡车。科罗立马认出这是辆私企的车——牌照不是红色的。他挥动着手臂,卡车停了下来。
“老乡,你是从萨拉热窝来的吗?”
“是啊,”一个长着方形脑壳的家伙边回答边摇下车窗,“警察设了卡,他们在抓三个男孩儿,说是在去卡德尔耶沃的火车上。”
“你从哪边来的?”
“亚布拉尼察。快点儿,一个跟我坐,另外两个去后边的篷布底下。”
“我们三个都去后边。”
方脑壳的家伙点点头,邀请我们上车。
“其实,我跟你不是老乡。我可不是傻瓜!”他补充道。
“你说什么?!”
科罗已经在摩拳擦掌。
“你哥哥,是不是叫切罗?”那家伙接着说。
“是。”
“1966到1967年,我和他在泽尼察一起坐了两年牢。”
“你没开玩笑吧?科马迪纳……是你吗?你和米拉莱姆一起的?”
“一年零十一个月!我是出来了,不过我很懂这套。快点,上来!整天当司机,我可是受够了!”
“你是缺少肾上腺素。”科罗对他说完又转向我,“是这么叫吧,啊?”
我点点头表示赞成。
科罗和司机坐在驾驶室,茨尔尼和我钻进后车厢,卡车启动了。司机猛地松开离合器,惯性把茨尔尼和我狠狠摔到了另一边。
“喂,老乡!”我大喊,“慢点儿!”
司机转过头来又重复道:
“我啊,我可不是傻瓜!”
“你知道吗?”茨尔尼对我说,“莫莫·卡普尔,他把你搞砸了;你也是,你也坏了他的名声!原本我想,咱们大可以悠闲地到约瓦尼卡路的报亭弄点儿钱,然后去亚布拉尼察的戈依科店里吃顿烤肉!今天咱们虽说是吃了顿免费大餐,不过都吐没了啊!”
茨尔尼很快睡着了。我也闭上了眼睛。我们在车厢里睡着,习惯了从一边滚到另一边。突然,卡车停下了。透过篷布,警车旋闪灯的蓝光照了进来。然后传来一个警察的声音:
“你们没有碰到三个罪犯吧?都是穿着西装的。这几个危险的家伙冒用假身份,还在火车上偷东西。”
“没有,一个人都没看见。”司机边出示证件边回答道。
“后边,你运的什么?”
“什么都没有。你可以检查。”
第二个警察走远了,回来时拿着一把手电。他掀开篷布。我们两个靠着车厢后栏板蜷缩成一团。
我们就这样缩成一团,小小的一团。手电照亮了车厢,光束从左向右扫过。警察的手停在后栏板上方,就在我头上。我用鼻子呼吸,脖颈紧贴在车厢板上。手电筒离我只有一毫米,警察察觉到了从我鼻孔里冒出的热气。
“妈的!他们在这儿!抓住另一个!”
警察惊恐地大叫起来,我脑袋上挨了手电筒一下。我一下子跳起来。手电筒碎了,没有了亮光。只剩下叫喊声和咒骂声。我从卡车上掉下来,撞到另一个警察,他摔倒在地。茨尔尼蹦到警车的前引擎盖上,因为猛烈的冲击,旋闪灯的蓝光也熄灭了。司机和科罗紧贴在一起,逃入森林。随后一声枪响……
我以为有人被打死了,心脏咚咚咚的像是打鼓,脑子里乱成一团糨糊。我好不容易爬上陡坡。一个人影都没有,呼喊另外三个人还为时过早。天空中,一轮明月,没有星星。现在,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继续向前。
我心想:我究竟为什么要披上另一个人的外衣呢?
想起阿穆拉让我平静了许多:她的大腿,没有什么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将它们从我的脑袋中移除。我相信,就连马特·普尔鲁夫(9)也不行。我的步伐变得规律起来。因为我脑子里一片混乱,再加上从一棵树背后突然传来的嚎叫声,我还以为是一只恐龙从陆地博物馆跑出来了!
我急忙跳到一旁,双手放在挡风板上,保护住脑袋。我蜷缩着身子,尽力占据最小的空间,展示给凶猛的野兽体积尽可能小的猎物。
“蠢货!”我喊道,“茨尔尼呢,他在哪儿?”
“不太远。”
片刻之后,林子里回荡着“茨尔尼——尼——”的呼喊声。茨尔尼躲在一间猎人的小棚屋后面,就等着我们到他跟前再回应我们。他害怕这是警察的圈套,于是就一直等着,手里紧紧攥着那把螺丝刀。这个尖锐的工具无时无刻不体现着他的攻击性。无论是谁胆敢气势汹汹地走到他面前,他一定会用这把螺丝刀刺穿对方的身体,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有一天在学校门口,他捅了一个阿尔巴尼亚人,因为那家伙骚扰他妹妹。
我们费尽周折终于到了莫德达——普雷涅山(10)的一座主峰,科马迪纳在那儿有个当过兵的朋友。
“妈的!你算是让我们搅到屎里了,莫莫·卡普尔!”
“屎?”我向茨尔尼反驳道,“那可不是莫莫的,是你拉出来的!”
“要是我被送进监狱,我就嚼了莫莫·卡普尔的作品全集!”
“他没有全集,当作家,他还是个新手呢。”我说。
“如果我是作家,我就从写我自己的作品全集开始。”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这样的话,图书馆的书架上都是我的书,我就能看着老板操老板娘了!”
整座山上都回荡着我们的笑声,直到科马迪纳叩响一间废弃棚屋的门。顷刻间,一声枪响回应了他。我们吓得全都趴倒在地上。
“这很正常。”科马迪纳解释道。可紧接着传来第二声枪响,他开始大叫起来:
“伊斯梅特,别干蠢事!是我,科马迪纳!”
然后他悄悄对我们说:
“现在……有请我们的长发鸡蛋头!”
“这样也行?”
门口出现一个家伙,一条长辫子从后脑勺搭到肩上,其余的头发都剃光了。他咧开嘴笑了。倒还不如免了这出,因为他只剩一颗牙。
“我是想看看谁大晚上的跑到这儿来……我正在吃夜宵呢,我吃饭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我。快来,进来,进来吧,正巧,我这儿还有些剩肉!”
我们走进门,屋顶上的灯忽明忽暗。棚屋的一个角落里,一只狼狗正在嚼着生肉。长发鸡蛋头重新坐到桌边,桌子摇摇晃晃,他继续吃起夜宵来。他只有一颗牙齿,该怎么吃,谁都想不通。然而……当他从狗嘴里挖出已经嚼碎的肉,大快朵颐,我们所有的疑问都烟消云散了。
很快,我们瘫在地上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无比残忍血腥的梦:整整一晚,科罗嚼着我的大动脉,血如泉涌……我无法把这个噩梦憋在心里。一到伊万尼察,我就把这个梦讲给了科罗。
“不是好兆头,”他说,“你看见的血是什么样的?”
“这下子可好了,妈的!它从我脖子流出来的!”
“什么颜色?”
“深红色。你没见过血吗?”
“这意味着我们逃不掉了!”
在伊万尼察火车站,我们几个就像《日落黄沙》开头出现的那个团伙。科罗眯着眼睛,科马迪纳灌了瓶水,茨尔尼仔细观察周围环境,而我呢,我负责捣乱!我抬起右肩,可突然想到这是我父亲的主意,便赶忙放下了。
我再也不会见他了!再也不见!
我用食指按下家里的电话号码,心想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是个成年人?
“是你吗?”电话那边传来我母亲的声音。
“是我。”
“你怎么样啊?”
“好极了。”
“你知道莫莫·卡普尔离婚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
“报纸上说的。他妻子撞见他和情妇在一起。”
“报纸上都是胡说的!那你呢,要是报纸上也那么写布拉措,你怎么办?”
“那我绝对不会和他多待一秒钟!可我的布拉措才不会干这种事,他的最爱啊,是汽酒!”
“那你的情人呢,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的情人?!你瞎说什么呢?”
我赶紧作罢。
“你看你啊,当然是我爸了!”
“这两天还回不来。他总是出差,还有三天呢。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了。一两天以后吧。”
“不许一两天以后,就明天。他回来的时候你得在家。”
“嘟——嘟——嘟——”
最后一第纳尔也用完了,我们的对话就此中断。也挺好,因为如果她再接着说的话,如果我还有一两个第纳尔,我可能就会告诉母亲我父亲有情妇的事了。我喜欢这样的时刻:感觉自己举足轻重。但危险也常存在于此,因为我有时候会管不住嘴巴。照实说出事情真相,很刺激,我喜欢。是为了让自己比布拉措更重要?这一次,我会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也瞒不了多久。因为我坚信母亲会离开。到那时我们家也就该垮了。再说了,告密可不太好。“告密者一出口,坏蛋警察就恨透。”我父亲常这样说。
我可不希望别人恨我,因为我还不懂得恨。在这个事件中,愤怒化解了我的仇恨。然而,怎么承认我父亲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呢?当他谈起女人们的英勇事迹便泪如雨下时,很明显不是在演电影!然而这才是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
突然,火车站站长出现了,他仔细打量着我们。他的两条眉毛先后挑起来,很明显正在盘算该怎么通知警察。他一看到科马迪纳,眉毛立即定住了。
“他们几个是谁?”他用食指指着我们,盘问道。
“我的家人。他们陪我来的。”
“入伍?英勇的士兵?”
“不,进监狱。不过就三年。”
“没问题。”站长说道。就在这时,契罗小火车正艰难地爬上陡坡,随后在刹车声中停了下来。一切完全按照“服务守则”进行。
科马迪纳拿着票上了车,我们则等候着火车发车。茨尔尼趁这会儿工夫跃入站长办公室。果然不出所料,他正要给杜布罗夫尼克警察局通风报信,告诉他们火车上有可疑人员。当他正准备摇动电话手柄的时候,他看着我们,说道:
“如果你们想在这儿吵架……”
他的意思还没表达完整,茨尔尼用一块信号牌砸在他头上。他昏倒了,我们用绳子把他捆了。我们藏在火车后侧的卫生间里,他也在这里陪着我们。只有科马迪纳在外面。我们相信,如果警察来了,科马迪纳肯定会来通知我们的。我们准备好随时从窗子跳出去。茨尔尼钻到我们中间。火车费力地在通往杜布罗夫尼克的下坡路上行驶着,我们都屏住呼吸。
突然,科马迪纳大喊:
“开溜!快!”
大难临头只能顾自己!我们沿着车轨跑了一段儿,然后朝斜前方的一片小树林跑去。一声枪响,紧跟着是警告。
“站住,不然我开枪了!”
原来,乘警刚刚是朝空中开了一枪。我们冲下斜坡,撒腿朝着格拉沃萨港跑去。这会不会是第一次有人一路跑到杜布罗夫尼克呢?这想法太愚蠢了!因为杜布罗夫尼克已经存在很久了。士兵们曾多少次全速挺进这座城市?而这座城市又有多少次被人遗弃,才保留下了这美好的和谐?
走近格拉沃萨港口,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味,我们也给小港带来了火车卫生间里的臭味。渔民们在吵吵嚷嚷地闲逛。堤坝尽头,一个毛发旺盛的年轻男孩正坐在那里,背着包,凝视着大海。
“又是个嬉皮士,那儿,”科马迪纳说道,“看我去收拾他。”
我们就像一群饿狼,瞪大眼睛看着他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向那个外国人。
“只要没坐够两年牢,”科罗评论道,“就不能算是真罪犯。”
科马迪纳在那个外国人身边坐下,在确定自己不会被看见之后,他用胳膊肘朝着那个外国人的肋部狠狠撞了两下。痛苦的呻吟声随风钻进我们的耳朵里。科马迪纳在他的背包里一通乱翻之后,把包随手一扔,走的时候还不忘顺便往那外国人的肚子上踢一脚。
“四百马克,这个荷兰的瘾君子!”他边说边朝我们走过来。
“警察不会来抓我们吧!”
“爱抓就抓!”科罗嚷道,“我啊,我得吃东西,伙计们,我都快饿死了!”
从伊万尼察开始,我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毛糙头发鸡蛋头的咀嚼声不绝于耳。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薄饼店,每个人都给自己点了双人份。他家的薄饼嚼起来很费劲,我们四下打量着,想着万一警察来了,我们该从哪儿开溜。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们走到城里的咖啡馆吃冰激凌,碰巧看见港口的那个外国人,他手捂着肋部,呼吸急促。
“Do you speak English?(11)”他问道。
“Yes,I speak little but good.(12)”哈!哈!哈!
“My wife left me alone...(13)”
“You married?(14)”
“Yes!(15)”
“Oh yes, you foreigner!(16)”
“Yes, I am foreigner and I am married, but my wife is gone with Galeb!(17)”
“Galeb?(18)”
“Rock star from Zagreb! And she took all my money!(19)”
从此刻开始,不得不承认,他说了什么我完全听不懂。唱片里听来的那些英语仿佛都弃我而去了。
“Money?(20)”
“Yes,all my money is gone!(21)”
“So you foreigner in the mariage?!(22)”我不确定自己说出的英语有没有问题。
“你们说的都是什么意思啊?!”科罗插嘴道。
“You foreigner in the mariage?(23)”我又重复了一遍。
那人笑了。
“他说什么?”
“说他是婚姻里的陌生人。”
“妈的,可这是什么意思嘛!”
“在这场婚姻里,他肯定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他老婆把他甩了,又跟一个搞摇滚的跑到萨格勒布去了。”
“婚姻里的陌生人……这话是从哪儿来的?难道不是根据弗兰克·辛纳屈(24)《深夜陌生人》来的吗?”
“跟他好好解释一下,要是他还想活命,就得为我们干活。”
“Do you want to work?(25)”
“Whatever,I am ready,I need the money to get some haschisch and go home.(26)”男人摩挲着自己的胳膊肘,用鼻子做着怪相。
一听到“大麻”这两个字,科罗瞬时按捺不住自己了,他双手抱住头,抬眼望着天空。瘾君子,是他最受不了的了。
“他妈的!”他边喊边踢那外国人的屁股,“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该死的荷兰佬,肮脏的瘾君子!滚!”
科马迪纳急忙在中间调停:
“饶了他吧!他对咱们还有用。”
在朝向阿根廷酒店入口的街道尽头,我们等待着一个大鼻子女人落下报亭的百叶窗。蝉尖声鸣叫着,突然,一个离奇古怪的问题在我脑袋里一闪而过:它们交配的时候会发出怎样的声音呢?
我们藏在灌木丛中,彼此离得远远的,以防警察突然出现。我们已经准备好大干一场,目光聚焦在大鼻子女人身上。只见她锁好报亭,跟一个男的一起上了辆斯柯达1000 MB(27)。等车走远了,外国人走近报亭,砸开后门,把凡是能抓住的东西全部一扫而空。他战战兢兢,给我们抱回来好几包东西,有剃须刀片、口香糖,还有钥匙链——说实话,我们都不知道能拿这些东西做什么。
街角出现了一辆大宝马。一眨眼的工夫,它就装满了一堆没用的货品和几个来自萨拉热窝的小犯罪分子。
在通往马卡尔斯卡的路上,科马迪纳问道:
“你们觉得,条子们会开着警车堵住我们吗?”
“他们总会去的!”茨尔尼挖苦道。
“他们都已经到啦。”科罗抓起酒瓶子灌下一口拉吉拉,又把瓶子递给了科马迪纳。
倒车镜里,外国人摇摇晃晃,倒在茨尔尼身上。
“哎哟喂,毒瘾犯了吧!你想往哪儿走啊?”茨尔尼大喊着,荷兰佬正好倒在他的屁股上——大家见状,纷纷大笑起来。科马迪纳把一盘磁带放进播放机,音乐声响起,大家伙儿都跟着唱起来:
“我的妈妈,我深爱的穷苦的女人,我与她共度了多少日日夜夜……”
我们一边唱歌,一边和着拍子敲打车顶,酒瓶子在我们之间传来传去,以闪电般的速度见了底。
茨尔尼对酒精没什么耐受力,很快就上了头。他起初用拳头使劲敲打宝马车的车顶,接着又找外国人的茬。科马迪纳和科罗放声大笑。茨尔尼感觉备受鼓舞,于是拉开裤子门襟要往荷兰佬身上撒尿,荷兰佬用乞求的眼神望着我。我坐到他们中间,把他们两个分开,又递给科马迪纳一盘磁带,科马迪纳把磁带插进播放机里。茨尔尼系好裤子盯着我看。音乐响起来了,车里没有一个人知道歌词。
“I love you baby, ta-ra-ra-ri-ra-ra... Ra-ra-ra-ra...(28)”
科罗感到自己需要拍打车顶,而茨尔尼越过我头顶又开始打那个外国人。我不喜欢这样:
“你为什么要打我们这位婚姻里的陌生人?”
“你看不惯啊?”
“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没招惹你,你揍他干什么。”
“你屁股痒了是吧?”
“我屁股好得很,可要是你那儿不舒服,去找个医生看看吧!”
茨尔尼不是个易与之辈,不过他通常不会跟我过不去。可这次,他像发疯了似的;反而打得更起劲了。情况恶化了。我费了好大力气将他们二人分开。
“比起我来,你更喜欢他是吧?!”
“别打他了!你真让我心烦。”
“对,是我让你心烦了!”
科罗竭力想用英文唱——太滑稽了!所以我和茨尔尼的斗嘴自然降到了次要地位。宝马车在一个加油站停下来,一个加油员穿着印有INA(29)字样的制服,科马迪纳降下车窗,招呼他过来:
“有事儿吗?”
“没事儿,感谢上帝!”
“这样的话,那我就来给你制造点儿!”
于是他一把扯住加油员的衣服领子。
“你是不是为警察工作的,嗯?”
“不是,我向您发誓!”
“不是?”
科马迪纳扇了他一个大耳光。
“真的不是!我拿我孩子的脑袋发誓……”
“从今天开始,你就为我工作了!把所有的钱都从钱箱里拿出来,全给我装到这个口袋里!”
加油员掉转脚跟,想溜之大吉,可很快就又被抓住了。茨尔尼一个滑动铲球,加油员便重重跌了一跤,科罗和茨尔尼把他捆住,科马迪纳去扫荡钱箱。加油员不停地嘟哝,他嘴里塞着块破布,平时他用那块布来擦干净发动机上的油。钱箱里没什么钱——这个加油员刚刚换班——这使得他又多挨了我们每个人的拳脚。这是因为,自从我们偷了杜布罗夫尼克的报亭以来,我们的资金增长幅度简直惨淡。
我们把从报亭弄来的战利品以低价卖给黑市贩子们。用剃须刀片和假珠宝换来的钱,足够外国人买些大麻,给自己卷个漂亮的烟卷了。
我们几个全都喝得醉醺醺的,连滚带爬地到了扎奥斯托克(30)的海滩上。我们开始以为这里荒无人烟,直到发现一伙人正在另一头弹着吉他自娱自乐。茨尔尼要过去找他们。他喝得最少,却是最想挑事儿的那个。科马迪纳、科罗和我,我们三个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沙滩上,茨尔尼带着一个小男孩回来了,他手里攥着螺丝刀,抵住人家的后背。
“这位先生来自特拉夫尼克,他希望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你们过夜。”
我们走近一群来自特拉夫尼克城的嬉皮士,他们也都半醉半醒着,递给我们北美产的大麻。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萨拉热窝至卡德尔耶沃专列上的阿穆拉,正由几个德国小伙子陪着。这几个来自德国的金发男孩子可不像是正经顾客。我站起身,高高耸起右肩,穿过沙滩走向阿穆拉。
原来我父亲大肆鼓吹的走路方式,并非必须有铁鞋掌的配合!这只是他惯用把戏的一小部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刻我会冒出这样的想法?我也不清楚。从今以后与阿穆拉的每一次重逢,都将会唤起这些问题:为何我父亲提起女人们的壮举时就会哭泣?为何他要强调圣女贞德的英雄气概?又是为何,他只要谈到莫莫·卡普尔的母亲就会立刻流下眼泪?我举起的肩膀首先到了阿穆拉身边。
“喂,小卡莱姆,你知道吗?警察局发布了针对你们的通缉令!”
“你在开玩笑吗?”
“你啊,他们不知道你是谁,但那个留着小胡子的,他宣称另外两个人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你怎么知道的?”
“这个……这是我的秘密……”
她牵起我的手,把我带向大海。
“……我在火车上忘记跟你说了,我看过你在斯普利特海滩上拍的照片……”
“是马卡尔斯卡!”
“无所谓。你还有那两个混混,你们躺在沙子里。而你呢,简直像个乡巴佬,泳裤底下还塞了一包健牌香烟!”
“那是为了整体的拍照效果!那张照片,你在哪儿看到的?”
“你父亲向我妹妹夸耀。‘真是条汉子。’他就是这么评价你的。他很喜欢你!”
“你把我跟另外一个人搞混了。”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知道莫莫·卡普尔在《安娜的日记》里是怎么说的吗?‘与女人不同,男人是多配偶的!’”
我不明白多配偶是什么意思,这让我很恼火,但很快,阿穆拉就直直望着我的眼睛:
“男人在变化中前进!所以一个男人需要很多女人!”
一个转身,她便朝着堤坝走去。她脱掉套头线衫,随即褪去其他衣物,跑进水里。我看见她的背,她的脊椎一节节凸起着延伸向上,两侧的肌肉紧致匀称,脖颈如天鹅一般,一双肩膀仿佛是雕塑家精心塑造的。她的祖先肯定是沙漠上的骑马人。
难道所有美丽的姑娘都来自沙漠?我暗自思忖。
尽管父亲的事情害得我心烦意乱,我还是跟随在她身后,脱掉裤子、衬衣、线衫、鞋子。此刻,唯一妨碍我的,是一种奇特的感觉,仿佛我是在演一部讲述两个年轻人相爱的美国电影。缺的只是骑自行车、玩旋转木马、吃冰激凌、在沙滩上醒来时说:
“I love you!(31)”
“I love you too!(32)”
我也跑进水里,意识到发生在科尼茨大拐弯处的故事终于该有后续剧情了。然而,事实却是……
“快跑!警察!”突然传来的叫喊声打破了海滩上的寂静。
我正躺在阿穆拉温热的肚子上,听到声音,我睁开双眼。
我们两个手牵着手,朝宝马车跑去。我打开汽车后备厢,等阿穆拉先进去,自己也跳到里面,然后关好盖子。只听见车外不断传来叫嚷声,乱作一团。
“喂,小妞儿……能不能说你是我的情妇?”
“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要看你是不是已经有人了。”
“我单身。”
“那你怎么能让我做你的情妇呢,傻瓜?”
我们两个扑哧笑出声来。突然,关车门的声音、几个人说话的声音,败坏了我们的兴致。
“站住!不然我就开枪了!”有人大喊。
没有什么能吓到我们,也没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大笑;更何况,我们根本忍不住。车子像旋风一样开出去了:突如其来的刹车,变速,油门踩到底的加速,硬生生的转弯——一切都引人发笑。可很快,轮胎的摩擦声和刹车声停止了,只剩一片沉寂。当科罗打开后备厢,他发现一个蜷曲的身体上有两个脑袋。
“别跟这小妞儿玩得太过火,”科马迪纳命令道,“她会害我们都暴露的!”
与我们逃离海滩时相比,我们从后备厢出来的时刻同样惊心动魄、令人难忘。我们距离悬崖只有寸步之遥。当我双脚在坚实的土地上站稳,感觉仿佛是踩在了炉子上,脚掌被灼烧着。我们站在悬崖边向下看,既令人生畏又充满诱惑。
“死亡边缘,”我在阿穆拉耳边私语,“就像这样吧?”
“你什么都不懂。只有经历过近亲离世,才会感受到这种狂喜!”
“等我回了家,就杀了我爸爸!”
她大笑起来。
“可我妹妹说,他像蜜一样甜!”
科马迪纳微笑着,用屁股抵住引擎盖,把这辆偷来的车推下山崖。车子沿着山崖滚落的时候,一瓶香槟在我们手中传开来。宝马车还未触及水面就燃烧起来——一束烟柱腾向天空。
“我还以为这东西掉进海里的速度会快得多呢。”科马迪纳说。
“毕竟它不是卡车啊!”
“别跟我提卡车,卡车司机我真是当够了!”
我也不知道为何,茨尔尼突然大喊:
“来啊,莫莫·卡普尔……你说明白!你为什么不断来烦我?!”
“靠打别人来取乐,这不正常。”
“不正常……是吧?”
接着,他赏给外国人重重一拳。外国人倒在地上,却也不发牢骚,重新站了起来。然而茨尔尼把全身力气汇聚到他一只脚上,又把他踹倒在地。我冲过去想扶外国人起来,我搀住他的胳膊,可茨尔尼竟从我身后打在我肋骨上。我没有料到他会冲我来。我们这个小团伙中,谁都知道我要比他强壮得多。可能他是因为阿穆拉而对我心生嫉妒——一直以来,他总是不断重复,他会娶一个像丽兹·泰勒(33)一样棕色头发、玫瑰色眼睛的姑娘。
“看来你是欠揍。”我卷起袖子,摘下手表递给阿穆拉。
“算啦,”阿穆拉从中调解,“快停下,你们两个!”
“绝对不行。”我态度坚决地答道。
茨尔尼也一样,他摘下手表,然后是金链子和手镯。在大道中间,我们互相打量着对方。谁会先动手呢?
“你别幻想了,茨尔尼,我非得把你大卸八块不可!”
“哼,我要把你打成肉泥,莫莫·卡普尔。不过你老妈肯定还能认出你……”
“我不是莫莫·卡普尔!你很清楚我叫什么!”
“就算你成一摊肉泥,你老妈也能认出你。就只凭你的眼睛!”
他个头更小,想钻到我裆下把我掀翻在地。没成功!我照着他的脖子一记左勾拳,紧跟着一记右勾拳。他痛苦地叫出声来。
“你更爱那个荷兰佬,嗯?”他抹掉嘴唇上的血,大喊道。
眨眼间,他又朝我扑过来。我及时躲避,不过他还是成功地用螺丝刀划破了我的肩膀。鲜血喷溅出来,然而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等他再次冲向我的时候,我掐住了他的脖子。他逃脱出去,做出闪到一旁的假动作,想用头猛撞我一下,不想却撞到了我的胳膊肘上。如此猛烈的撞击让他失去了平衡。就像所有重大战役的夜晚,周围只剩下一片庄严的死寂。
我呼吸急促,像拳击手那样防守着,双眼紧紧盯住茨尔尼。科罗走上前,拉起茨尔尼的一只胳膊,又松开手;那只胳膊重新落下,软弱无力。科罗大叫一声,他也说不清茨尔尼是否还活着。我在他脑袋上方挥动着拳头。
“你还想干什么,嗯?”
我们所有人都以为茨尔尼死了。
“他脑袋磕到了地上。”科马迪纳提醒大家。
科罗摇晃着茨尔尼的身体,这具已没了生气的身体从他双手间滑落到地上。他痛哭起来,却是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能和他一起去荣军之家喝咖啡了……”他呜咽着。
我的朋友死了,这叫我如何相信呢?!我父亲哭,是因为历史故事中女人所扮演的角色;而我哭,是因为我是杀人凶手!天上的神啊,我父亲运气可真好!如果阿穆拉说的都是真的,那么他就过着双重生活;这就是他的真相,他在其中找到了平衡。可我的生活呢?彻底毁了……
“不,茨尔尼,别这样……我求你了,行行好吧!”
我抬头望着天空大喊,希望天上有人——我也不知道是谁——能听见我的声音,能让茨尔尼别死!突然,一阵强烈的疼痛麻痹了全身,热血从我的腹部喷出来。
茨尔尼就是一条狼……这是赛叶迪奇家那只狼的伎俩,我心想,疼痛让我呻吟着。
原来茨尔尼是在装死,等他确定不会失手时,便把螺丝刀扎进了我的肚子里。紧接着,他又捅了我好几下。我的叫声一定传到了大海,传到了斯乌古斯奇港口。茨尔尼起身跪在地上,又跳起来,捡起一块石头,想了结了我。阿穆拉用自己的手包砸他,然后她看见地上的血迹,惊恐地叫喊起来。我并不觉得疼,只是血从我身体里流出来,流到大腿上。我的双脚很快感受到了血的热量。科罗和科马迪纳抓住茨尔尼的两只胳膊。我得以侧过身,推开疯狂咆哮的敌人。他站起身来,连着踢了我好几脚。
“喏,莫莫·卡普尔,这是你该受的!婊子养的荷兰人!”
他转身朝外国人走过去,手里握着那把螺丝刀。他举起手准备刺向荷兰佬。
“现在,到你了。我要扒了你的皮!”他大喊道。
因为怕自己被打死,婚姻中的陌生人发了疯似的逃跑了。他跑啊跑,还不停回头看看身后。在拐弯处,他想确认一下茨尔尼还有没有紧追着他。然而茨尔尼看见一辆汽车的大灯,急忙停了下来。一辆警局的菲亚特飞速从拐弯处窜出来,把外国人撞翻了。一声闷响之后,外国人翻了个跟头,又落下。紧接着,是死一般的沉寂。很快,猫头鹰不祥的叫声打破了这沉寂。虽然情势危急,同样的问题却又出现在我脑海中:“蝉交配的时候会发出怎样的声音呢?”
继这一连串事件之后,是不是该轮到我告别这个世界了?阿穆拉曾带我走向欢愉的顶峰,现在该结束了吗?
没有什么像这鲜血一样温热,也没有什么像这液体一样神秘。看我已没了力气,阿穆拉开始大哭起来,仿佛这将是我们的诀别。科马迪纳惊恐地盯着我脚下那一汪血泊。
在警车大灯的灯光下,警察们骚动着:离我们大概五十米远的地方,几个人影发疯似的,在警车和已经没了生命迹象的外国人的身体之间来来回回。这几个身影先是聚在遗骸上方,随后又停在离背包不远的位置——在猛烈的冲击之下,外国人的背包被抛到了路旁。
“我给局里打个电话?”
“给局里打电话?你是傻吗,还是怎么?!你是希望咱们因为一个嬉皮士去泽尼察坐牢吗?”
“不是……”
“那就行了,给我搭把手。得把他抬走!”
他们把这具尸体抬走,扔进一个石灰坑里,斯乌古斯奇入口处的路灯把这个石灰坑照得很亮。一个警察回到车里拿出一个桶和一根管子,从汽车的油箱里把油吸出来,装进桶里,然后又跑回去。外国人身上被浇上汽油,他们点着火。看着跳动的火焰,警察们为尸体烧得不够快而气恼。
“该死的荷兰佬,死了也不叫人省心!”
“那些荷兰人,就因为他们那该死的海洋,骨头里都是水分!”
“要是有个喷火枪就好了。”另一个警察说道。
汽车重新发动了,先往后倒了百十米远,接着,在轮胎刺耳的摩擦声中,全速朝城里的方向驶去。车灯和人影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远处传来的狗叫声。由于电压不稳,斯乌古斯奇入口处的光线忽明忽暗。
等警察们再回来的时候,他们很快用喷火枪重新燃起火,转瞬间,外国人的躯体就化为了灰烬。
鲜血源源不断地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我眼前的画面渐渐黯淡了下来。科马迪纳和阿穆拉拖着我往前走,我看见警察们把外国人的骨灰装进了一个镀金色的罐头盒里。公路上,我走过的地方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当月光完全消失了,科马迪纳撕破他的衬衫,又抓起我的一只手,用力按在我腹部的伤口处。一辆车在我们身边刹停下来,轮胎的摩擦声尖锐刺耳。
“按住这儿,你听见我说话了吗?”科马迪纳把他的衬衫系在我的腰间,对我说道。
“发生什么事情了?”一个警察下车问道。
“快点!”阿穆拉乞求道,“要是再不送他去抢救,他的血就流光了!他就要死在我们怀里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警察重复道。
“一个吸毒成瘾的家伙袭击了他。那个家伙邀请他进他的帐篷,然后捅了他!”
“那个下流的吸毒者,他是用什么捅的人?”警察问道。说罢,他看向他的同事。
“一把螺丝刀。”
“一把……螺丝刀?真是个十恶不赦的家伙!我就跟你说嘛,跟吸毒的家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什么画面都没有了。就好像电视机的显像管爆炸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浑身赤裸裸的,正躺在医院的手术台上,白色的被单一直盖到我的下巴。有人扒开了我的眼睛。是阿穆拉的手指,我觉得是。一个护士在我上方俯下身来,她拉直我的胳膊,又调整了一下药水瓶和我的静脉之间的细细的塑料管。
“你可真是福大命大啊!要是再深一点儿,你的膀胱就炸了!”
“该死的瘾君子!”其中一个警察骂道。
他看着护士重新给我包扎伤口,等着她去取纱布,又向四周环顾了一圈。两个警察在窃窃私语着什么。然后,高个子拿出了那个罐头盒。他打算把骨灰顺着窗子扬出去。窗外就是医院的院子,种着一大片薰衣草。尽管才一大早,但马卡尔斯卡的西北风早已醒来了。那个警察打开窗子,开始倒空盒子。他用目光追随着骨灰。风卷携着骨灰从盛开的薰衣草上方飘过,飞向远处的大海。突如其来的穿堂风把骨灰吹进了房间。风先把骨灰扑到警察的脸上,随后又打着旋朝科马迪纳和阿穆拉前进。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外国人会以这种永恒的形态重新找上他们。场面变得十分滑稽。腹部的疼痛让我不敢大笑,可是风使骨灰在房间里打转儿。看见那个警察顽固地与风做着斗争,手舞足蹈地想把骨灰重新装进盒里的样子,我已经在床上笑得直不起腰。两个警察不知道,阿穆拉、科马迪纳和我见证了他们犯下的罪行。对此更是毫不知情的护士回来给我换绷带了。
“我当班的时候你可别流血,嗯?”她见我在大笑,于是说道。
“别怕,我等你同事来。她好像比你好多了!”
“你的血会流光的,小子!”
另一个警察打量着我,仿佛明白了那位婚姻中的陌生人的故事——不过他早已化为灰烬,不必担心有一天这个故事会大白于天下。事情的真相让警察与我们之间战成了平局。我不知道遮掩一起凶杀案是否算得上是撒谎。不过根据童子军通讯员的规则,这是肯定的。然而,在现实生活中呢?对于事情的始末,我能够一回到家就和盘托出吗?对重大事实真相的缄默不语,是否本身已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谎言?至少,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警察们来得正是时候,否则,我肯定会与那个外国人共赴黄泉了。生与死的问题,掺杂着一位荷兰游客的骨灰,在我们身上纠缠不清;直到风停的那一刻,莫莫·卡普尔的冒险之旅终于画上了句号。
“我该怎么回我家啊?”我问。
“谁说要回你家?你来我家吧!”
“你想看我以这个样子出现在我母亲面前?”
“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能安排你跟我妹妹来一发。”
阿穆拉着手安排;她的表弟法赫罗开着锃光瓦亮的福特金牛座来接我们,只不过车里除臭剂的味道混合着塑料和变质罐头的味道,再加上潮湿发霉的脚垫,简直刺眼睛,比火车里的卫生间还要糟糕!于是,我半闭着眼睛回到了萨拉热窝。
从我第一次去泽尼察看望姑妈开始,回萨拉热窝总令我心生焦虑。我不知道火车的时刻表,但是所有列车都有这样一个共性:回程总是在黄昏或黎明时分。一幢幢崭新的居民楼在我面前晃过,窗子里面透出鹅黄色的灯光,因为灯罩的遮挡而十分柔和,我的心里平添了几分不安。
到了我们居住的大楼前,我看见家里的厨房亮着灯。我想象着布拉措和阿兹拉该是如何着急,便更加坐立不安。而且,一想到布拉措,我的体温便瞬间飙升。直到我的脚踏进戈鲁察路53号的院子里,我纠结的心情才放松下来。我眼前的是一座平房,如果回家会不可避免地见到我父亲,那么待在这里定是舒服自在得多。我盯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光,很快就睡着了。午夜时分,我被隔壁房间的咳嗽声吵醒,随后我又听见有女人的笑声。从阿穆拉的双臂中脱身出来已属不易,要想走到卫生间更是艰难,因为腹部的撕裂感让我不得不放缓脚步。我打开灯,就在我正吃药的时候,有个人进来了。透过镜子,我看到了……我父亲,布拉措·卡莱姆!活生生的人!
“你,在这儿?”他大吃一惊。
“是我。”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呢?”
“我还以为你在亚布拉尼察,在湖边呢……”
“你不是在贝尔格莱德有‘重要的工作’要解决吗?”
“我昨晚回来的。”
一个穿着丝质连衫衬裙、个子小小的女人突然走进浴室,她就是阿穆拉的妹妹,长着好奇的眼睛和丰腴的胸脯。
“这不会就是小卡莱姆吧?哇喔,阿穆拉真没说谎!货真价实的洋娃娃!”
“对于你这种人来说,我才不是洋娃娃!”
“那我是哪种人啊?来啊,说清楚!”
“婊子!”
我伸出一只手揪住父亲情妇的头发,把她从父亲怀里拽出来。她嗷嗷大叫,父亲站到我面前。
“放开她!”
“你!”
“我怎么了我?”
“你说到圣女贞德的时候哭得像个女人。其实,是为你在这儿干的事情才哭的吧!”
“我?我哭得像个女人?”
“对,就是你!”
“注意你的言辞!”
“别烦我!”
“阿列克萨,你真该感到羞耻!”
“是你吧!你才是应该感到羞耻的那个人!伪君子!”
“我是你父亲!”
“瞧你干的这些事,我真情愿没有你这样的父亲!”
我没费力气就清出路来,只轻轻一搡,父亲就退到墙边了。我伸着两只胳膊,朝他的情妇走去。他没能拦住我。她瘫倒在地上,父亲见状再次朝我扑过来。我狠狠地推了他一把,他失去了平衡,头撞在洗手池上,他顺势抓住镜子下面的搁物架,在他倒地的同时,各种洗浴用品也随之散落一地。
“现在,我能听到自己走路的声音了!”我说罢,就去追赶阿穆拉的妹妹。
浴室地上裂了缝的方砖上,鲜血勾勒出我迈出的每一步。我腹部的伤口刚刚又裂开了。
当天的晚些时候,父亲和我,我们两个又见面了。这次,是在科索沃医院。我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都变成了谎言。
当我们将自己也变为真相时,我们就变得成熟了:有时候,谎言会比真相本身更有益。但是,仅仅意识到这一点,还不足以变为成年人;当然,购买一双钉了铁掌的皮鞋,体会到听见自己走路的喜悦,也并不是成熟的标志。
当父亲说谎的时候,我没有说一个字——我也因此成了他的共犯。如果阿兹拉从我的口中得知所有一切,如果她知道父亲所说的真相中有多少谎言的成分,我们这个家肯定就分崩离析了——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毫无疑问,我会跟她在一起。
阿兹拉擅自做主让我们出院——因为那天是周日,医院里找不到可以签字同意我们出院的负责人。还在送我们回家的出租车上,阿兹拉就已经开始斥责布拉措了:
“说到底,你为什么非要开得那么快?我早就跟你说过,要把咱们的儿子平平安安地带回来。可你……”
“我都没超过六十迈,我发誓!”
“你明显超过了!你知道亚布拉尼察的路上出过多少事故吗?”
“唉,我的车胎都太旧了,我承认。你要埋怨我也只该为这个。你问问阿列克萨……”
他看向我,天知道怎么回事,我顺利地接过话茬:
“最糟糕的,就是那场大雨!路上都是沙子,还有大卡车里漏出的油,我们的车完全不受控制了……”
说话间,我透过反光镜看着布拉措。
“……喏,看吧!老爸得不断刹车,身子不是撞到前边就是撞到后边,所以才有这些肿块儿!”我这样解释他身上为什么有瘀青,其实那是我试图打他的情妇时,把他害成这个样子的。
我在通往成熟的道路上又前进了一步。
倘若这一切先于马卡尔斯卡公路上的一连串事件发生,鉴于我对真相的钟情,我肯定会一五一十地交代。然而从今以后,可以肯定的是:两个谎言生出了一个事实——我成熟了。比起他现在编织的故事,我父亲在提到女人们的英勇事迹时所洒下的泪水才是更加无耻的谎言。谎言总是与真相共存。幸好阿兹拉在看着我,不然我就要笑出声来了。当我信口胡诌的时候,心底暗自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不用再讲过去这十天里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我绝不会放弃做一个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的童子军通信员。
我父亲知道我人生中两个重大的秘密:一个是关于那位婚姻中的陌生人的死;另一个是关于一个男孩子的成熟历程,而且这个男孩子在没有找女朋友的情况下先有了情妇。我保持着沉默。
同年,布拉措预支了奖金。他把钱给阿兹拉,并叮嘱她给我买双皮鞋。
“他说我得给你买双皮鞋,”母亲告诉我,“现在你是大小伙子了,你穿的鞋得配得上这个称呼!”
“能买Madras品牌吗?现在很流行。”
“随便你!”
时光不断流逝,我父母之间的对话还是老样子。我们去了扎顿,那里是萨拉热窝上流社会的度假区。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看伊波利特·丹纳(34)的《艺术哲学》,照这样下去,我的入学考试肯定及不了格。搞建筑不是我的想法,我也对此不抱幻想。书中有一处这样写道:“各部分间互相关联并相互依存。”
真有智慧啊,这小子!我心想。这简直就是一条自然法则!
母亲的声音把我从哲思中拉出来。她指给父亲看斯顿(35)旁的一座小岛。
“你什么时候能有一座像那样的小岛啊?”
“永远不会。现在连买一个两居室的优惠房我都吃紧,你还得卖了你父母的那套房子才能供儿子读书,你竟然问我什么时候能有个小岛!愿上帝保佑你吧,你这个没脑子的!”
“我怎么知道啊?这是莫莫·卡普尔的岛。”
“曾经是,阿兹拉。曾经是。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莫莫·卡普尔离婚了,现在这是他前妻的岛了。”
“你怎么知道莫莫离婚了?”
“是你跟我说的啊!”
“啊?”
布拉措停下他的大众1300C。阿兹拉去采路旁的薰衣草;布拉措和我绕过一块岩石,眼前是一片大海。我们抛开曾经的种种,展开了只属于我们之间的对话: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布拉措说道。我们凝视着广阔无垠的大海,心胸也舒展了。
“和好吧!”
“你知道吗?你的事情我全都听说了。”
“全都……真的?”
“外国人的故事。还有你自己的,你差点儿就回不来了。”
“不可能!”
“一切都有可能。阿穆拉为国家安全局工作,在外国人服务中心。”
“那个外国人呢,他怎么回事?”
“他在乌得勒支杀了两个毒贩子,后来越狱了。荷兰警方把他当失踪人员处理了。”
“他说他有个老婆……”
“老婆?!都是骗人的鬼话……”
时间在遗忘中积聚痕迹,就像尽责的官员在档案袋里塞满了各种文件票据。中学结束的时候,我的人生将记载着形形色色谎言和真相的影像,分类装进看不见的档案袋中。我曾经费尽心机想隐藏那段残酷的故事,然而一切都是徒劳,人生教会了我要把真相放到它应该在的位置。面对人生,万万不能充当傻瓜。否则,我怎么可能发现关于我父亲布拉措·卡莱姆的真相?我又能否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我父亲会为历史故事中的女人们流泪呢?
“太棒了,这鞋!”
“我很满意,真的!”
“你能帮我个忙吗?”
“什么忙?”
“如果哪天我突然死了,你必须第一个赶到我身边;你得收好我的电话簿,让它永远消失。”
“好的。”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我不得不这样做,我将这样掩盖事实真相:父亲是个婚姻中的陌生人。想到这儿,我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就在眼睛底下,生出了我的第一抹皱纹。
(1) 瓦莲京娜·捷列什科娃(Valentina Terechkova,1937— ),苏联宇航员,第一位进入太空的女性,月球背面的一座环形山以她的名字命名。
(2) 南斯拉夫国庆日。
(3) 洛·史都华(Rod Stewart,1945— ),英国摇滚歌手,曾经是世界上最出色的摇滚歌手之一,以独特的形象与嗓音闻名于音乐界。
(4) 斯洛文尼亚的一种软饮料,主要原料为草药。
(5) 弗雷德·阿斯泰尔(Fred Astaire,1899—1987),美国著名电影演员、舞蹈家、舞台剧演员、编舞、歌手。1950年获颁奥斯卡终身成就奖。代表作有《鬼故事》《狗王擒贼王》等。
(6) 坐落于波黑中部的山峰。
(7) 南斯拉夫铁路公司(Jugoslovenska ?eleznica)的缩写。
(8) 原文为德语。
(9) 南斯拉夫拳击手。
(10) 位于波黑南部的山脉,是迪纳拉山脉的一部分。——编者注
(11) 英文:你说英语吗?
(12) 英文:我说得不多,但说得还不错。
(13) 英文:我妻子把我抛弃了……
(14) 英文:你结婚了?
(15) 英文:是的!
(16) 英文:哦,你是外国人!
(17) 英文:是啊,我是外国人而且我结婚了,可我的妻子跟加莱布走了!
(18) 英文:加莱布?
(19) 英文:萨格勒布的摇滚明星!她还把我所有的钱都拿走了!
(20) 英文:钱?
(21) 英文:是的,我所有的钱都没了!
(22) 英文:所以你是婚姻里的陌生人?!(Foreigner是双关语,有“陌生人”和“外国人”两个含义。)
(23) 英文:你是婚姻里的陌生人?
(24) 弗兰克·辛纳屈(Frank Sinatra,1915—1998),美国歌手、演员,多次获格莱美奖。——编者注
(25) 英文:你想工作吗?
(26) 英文:什么都行,我准备好了,我需要钱来弄点儿大麻还有回家。
(27) 捷克汽车公司斯柯达于1964年至1969年期间推出的一款车型。——编者注
(28) 英文:我爱你宝贝,哒啦啦哩啦啦……啦啦啦啦……
(29) 南斯拉夫石油企业(Industrija Nafte)的缩写,该企业现为克罗地亚所有。
(30) 亚得里亚海沿岸的旅游小镇和港口。
(31) 英文:我爱你!
(32) 英文:我也爱你!
(33) 伊丽莎白·泰勒(Elizabeth Taylor, 1932—2011)的昵称,美国著名演员,主演《青楼艳妓》《灵欲春宵》等,多次获奥斯卡最佳女主角。——编者注
(34) 伊波利特·丹纳(Hippolyte Taine,1828—1893),法国著名文艺理论家和史学家,对19世纪文艺研究有深远影响。——编者注
(35) 克罗地亚的市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