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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心是孤独的猎手 卡森·麦卡勒斯 47208 2025-10-31 08:12:04

1

镇上有两个哑巴,他们总在一起。每天一大早,两个人就从他们住的那幢房子里出来,手挽手走到大街上,去上班。这两个朋友有着天壤之别。走在前面的那位是个肥胖臃肿、神情恍惚的希腊人。夏天出门时,他总穿一件黄色或绿色的马球衫,前摆胡乱塞进裤子里,后摆松松垮垮地吊在身后。天冷时,他就在外面套上一件样式难看的灰色毛衣。他的脸蛋滚圆而油腻,眼睑半睁半闭,嘴唇弯出一丝温和而笨拙的微笑。另一个哑巴身材高挑,眼神里透着一股敏捷和聪明。他的穿着打扮总是干净整洁,颜色素淡。

每天早晨,两个朋友默不作声地一起走着,直至来到镇上的主街。随后,来到一家果品店门前,在店外的人行道上停留片刻。那个希腊人斯皮罗斯·安东尼帕罗斯在这家水果店里打工,老板是他表哥。他的工作是制作糖果和甜食,拆箱取出水果,打扫店内卫生。那个瘦高个哑巴约翰·辛格几乎总是把手搭在朋友的胳膊上,盯着他的脸看上一两秒钟,然后转身离去。告别之后,辛格独自穿过马路,走向他工作的那家珠宝店,他在那家店里是一个银器雕刻工。

傍晚时分,两个朋友再次碰面。辛格回到果品店,等安东尼帕罗斯下班回家。希腊人懒洋洋地拆开一箱桃子或甜瓜,或者在商店后面他工作的厨房里看着一份滑稽小报。离开之前,安东尼帕罗斯总是打开一个纸袋,白天的时候他把这个纸袋藏在厨房里的一个货架上。袋子里装着他收集的各种食物:一块水果,糖果样品,或者一小截肝泥香肠。通常,下班之前,安东尼帕罗斯会蹑手蹑脚地蹒跚着走向商店前厅的那个玻璃柜,一些肉和干酪藏在那里。他轻轻滑开玻璃柜的后门,他那只胖乎乎的手深情地摸索着,搜寻里面他所渴望的美味。有时候,他那位店老板表哥没有看到他。但是,如果注意到了,他就会紧盯着他的表弟,他那绷紧而苍白的脸上透露出一丝警告。而安东尼帕罗斯就会惋惜地把里面的一块食物从一个角落挪到另一个角落。在此期间,辛格笔直地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朝另外的方向看着。他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希腊人之间发生的这一幕。因为,除了喝酒和某种孤独而秘密的快乐之外,安东尼帕罗斯在这个世界上最喜爱的事情就是吃。

暮色中,两个哑巴一起漫步回家。在家里,辛格总是在对安东尼帕罗斯说话。他打着飞快的手语,滔滔不绝。脸上透着热切,灰绿色的眼睛明亮地闪烁。用他那双瘦长而有力的双手,他向安东尼帕罗斯讲述着白天发生的一切。

安东尼帕罗斯懒洋洋地靠坐着,看着辛格。他很少动一下自己的双手说点儿什么——偶尔动一下,也是为了说他想吃、想睡或想喝。他总是用同样含糊而笨拙的手势来说这三件事情。夜里,如果没有喝多的话,他会跪在床前,祷告一会儿。随后用他那胖乎乎的双手比画出几个词汇:“神圣的耶稣”、“上帝”或“亲爱的玛利亚”什么的。这些是安东尼帕罗斯说过的全部词汇。辛格从来搞不清楚,他的朋友对他讲述的一切究竟明白多少。但这并不重要。

他们合租了小镇商业区附近一幢小房子的楼上。那儿有两个房间。安东尼帕罗斯在厨房里的那个煤油炉上做两人的饭菜。有几把简朴的直背餐椅,是给辛格坐的,有一个加厚软垫大沙发,供安东尼帕罗斯专用。卧室的家具主要有一张大双人床,盖着鸭绒被,由大个子希腊人睡,还有一张窄小的铁床供辛格使用。

晚饭总是要花很长时间,因为安东尼帕罗斯热爱食物,而且吃得很慢。吃完之后,大个子希腊人仰靠在他的沙发上,用舌头慢慢地舔他的每一颗牙齿,要么是咂摸某种美味,要么是因为他不想失去这一顿的滋味——与此同时,辛格则在洗盘刷碗。

有时候,晚上两个哑巴会下一会儿象棋。辛格一向喜欢下棋,多年来他一直试着教安东尼帕罗斯下棋。起初,他的朋友对于在棋盘上移动各种不同的棋子的理由很感兴趣。接下来,辛格开始在桌子底下放一瓶好喝的东西,每课之后便拿出来。希腊人从未搞明白“马”的古怪走法以及“王后”大范围移动的灵活性,但他学会了开局的几步。他更喜欢白棋,要是给他黑棋,他就不玩了。最初几步之后,辛格便自己跟自己下完这局,他的朋友则在一旁懒洋洋地看着。如果辛格对他自己的兵马发起漂亮的攻击,以至于黑棋国王被将死了,安东尼帕罗斯总是非常自豪和开心。

两个哑巴没有其他朋友,除了上班之外,他们总是单独在一起。一天天的日子彼此并无不同,由于他们总是独来独往,因此从未有过什么事情打扰他们。他们每周去一次图书馆,为辛格借一本悬疑小说,星期五夜里他们去看一场电影。发工资的那天,他们总是去海陆军商店上面那家廉价照相馆,给安东尼帕罗斯拍张照片。这些是他们定期探访的唯一地方。镇上有很多地方他们从未去过。

小镇位于深南地区的中部。夏天漫长,冬天里寒冷的日子很短。几乎总是碧空万里,烈日高悬。随后,十一月里,轻飘飘、冷飕飕的小雨如期而至。稍后,多半有霜冻,以及短短几个月的寒冷。冬天变化无常,冷暖不定,但夏天总是灼热如焚。镇子很大。主街上有几个街区,由两三层高的店铺和写字楼组成。不过,镇上最大的建筑是工厂,雇用了很大比例的小镇人口。这些棉纺厂都很大,生意兴隆,而镇上的大部分工人都很穷。街道两旁的行人,脸上常常显露出饥饿和孤独的绝望神色。

但两个哑巴一点儿也不孤独。在家里,他们心满意足地吃吃喝喝,辛格总是热切地打着手语,把自己心里的所有想法告诉他的朋友。日子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去了许多年,一晃辛格已经三十二岁,与安东尼帕罗斯一起在镇上生活了十年。

忽然一天,希腊人生病了。他坐在床上,两手搭在他那滚圆的肚子上,几滴油粒般的硕大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辛格去找他朋友那位开水果店的表哥,还给自己请了假。医生给安东尼帕罗斯规定了日常饮食,说他再也不能喝酒了。辛格严格执行医生的命令。他整天坐在朋友的床边,竭尽所能地让时间过得更快,但安东尼帕罗斯只是气哼哼地用眼角看着他,怎么逗也不开心。

希腊人很烦躁,不停地找岔子,挑剔辛格为他准备的果汁和食物。他时不时地要他的朋友扶他下床,好让他可以做祷告。跪下的时候,他那硕大的臀部压在他那双胖乎乎的小脚上。他笨拙地打着手语说“亲爱的玛利亚”,随后他握住那个用一根脏兮兮的绳子系在脖子上的小小的铜质十字架。他那双大眼睛顺着墙壁向上抬起,仰望着天花板,眼睛里透露着恐惧的神情,随后,他很生气,不让他的朋友对他说话。

辛格很有耐心,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画了一些小画,有一次,为逗他的朋友开心而给他画了一幅速写。这幅画伤害了大个子希腊人的感情,他拒绝和解,直至辛格把他的脸画得年轻而英俊,把他的头发涂成亮黄色,眼睛涂成中国蓝。这之后,他竭力不让自己的高兴显露出来。

辛格悉心照料他的朋友,一周之后,安东尼帕罗斯就能回去上班了。可是,从那时起,他们的生活方式便有所不同。麻烦接踵而至。

安东尼帕罗斯没再生病,人却变了。他变得急躁易怒,晚上不再满足于安静地待在家里。夜里他想外出时,辛格便紧跟在后面。安东尼帕罗斯走进一家饭馆,他们在桌旁坐下。安东尼帕罗斯偷偷摸摸地把几块糖、一瓶胡椒粉或几件银质餐具揣进自己的口袋。辛格总是为他拿走的东西付账,倒也没有惹出什么麻烦。在家里,他大声斥责安东尼帕罗斯,而大个子希腊人只是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漠然的笑意。

几个月过去,安东尼帕罗斯的这些习惯越来越变本加厉。一天中午,他平静地走出表哥的水果店,走到街对面,大庭广众之下对着恒丰银行大楼的墙壁撒尿。有时候,在人行道上遇见看不顺眼的面孔,他就会冲撞那些人,用胳膊肘和肚子推挤他们。有一天,他走进一家商店,拖走了一台落地灯,没有付钱。还有一次,他试图拿走他在一个玻璃展示柜里看到的一台电动火车。

对辛格来说,这是一段痛苦不堪的时期。他连续不断地在午饭期间陪安东尼帕罗斯去法院,解决这些违法行为。辛格变得非常熟悉法庭程序,他始终处于焦虑紧张的状态。他在银行里的存款都花在了缴纳保释金和罚款上。他竭尽全力,花光了金钱,为的是不让他的朋友因为诸如盗窃、公开猥亵以及攻击与打人这样的指控,而被送进监狱。

希腊人为之打工的那位表哥丝毫没有卷入这些麻烦。查尔斯·帕克(这是他表哥的名字)让安东尼帕罗斯继续留在店里,但始终绷着那张苍白的脸紧盯着他,却并没有做出任何努力去帮助他。辛格对查尔斯·帕克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他开始不喜欢这个人。

辛格生活在持续不断的混乱和烦恼中。但安东尼帕罗斯总是表情漠然,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的脸上依然挂着温和友善、软弱乏力的微笑。之前的那些年里,在辛格看来,他朋友的这种微笑中似乎有某种微妙而精明的东西。他从不知道安东尼帕罗斯究竟理解多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如今,在这个大块头希腊人的表情中,辛格认为自己发现了某种狡黠的、开玩笑的东西。他摇晃着朋友的肩膀,直至筋疲力尽,打着手语一遍又一遍地解释某些事情。但这一切都无济于事。

辛格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不得不向他打工的珠宝店老板借钱。有一次,他没钱为他的朋友缴纳保释金,安东尼帕罗斯在监狱里待了一夜。当辛格第二天把他领出来时,他很不高兴。他不想离开。他很喜欢那顿晚餐:腌肉和浇上糖汁的玉米面包。新的住宿环境和狱友都令他愉快。

他们一直过着遗世独立的生活,以至于困境中辛格没有一个人帮他。安东尼帕罗斯则没有任何东西打扰他,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治疗他的恶习。在家里,他有时候会做一道他在监狱里吃过的新式菜,在大街上,谁也不知道他会干什么。

接下来,最终的麻烦降临在辛格的身上。

一天下午,他去水果店接安东尼帕罗斯,查尔斯·帕克交给他一封信。信中解释,查尔斯·帕克已经为他表弟做好了安排,要把他带到两百英里之外的州立精神病院。查尔斯·帕克利用他在镇上的影响力,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细节。安东尼帕罗斯下周将离开,住进那家精神病院。

辛格把信读了好几遍,一时间大脑里一片空白。查尔斯·帕克隔着柜台和他说话,但他甚至都没有试图去解读他的口形并理解他的意思。最后,辛格在他一直揣在口袋里的拍纸簿上写下了一句话:

你不能这样做。安东尼帕罗斯必须跟我在一起。

查尔斯·帕克激动地摇了摇头。他不怎么会说英语。“不关你的事”,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句话。

辛格知道一切都已结束。这个希腊人担心有朝一日他可能要为自己的表弟负责。查尔斯·帕克对美语懂得不多——但他很懂美元,他很快利用自己的金钱和影响力把他表弟送进了那家精神病院。

辛格束手无策。

接下来的一周充满了狂躁的活动。他不停地诉说,一遍又一遍。尽管他的双手片刻不停,但还是有说不完的话要说。他想把自己心里所有的想法全都告诉安东尼帕罗斯,可已经没有时间了。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闪烁着光芒,敏捷而聪慧的脸庞显露出极大的紧张。安东尼帕罗斯懒洋洋地看着他,他的朋友不知道他真正明白多少。

接下来,安东尼帕罗斯必须离去的日子到了。辛格取出自己的手提箱,非常细心地收拾好他们最值钱的共同财物。安东尼帕罗斯给自己做了一份路上吃的午餐。傍晚时分,他们最后一次手挽手走到大街上。那是十一月末的一个寒冷下午,一小团一小团哈气出现在他们面前。

查尔斯·帕克陪同他的表弟一起去,但他在站台上离他们远远地站着。安东尼帕罗斯挤进了公共汽车,精心准备了好一会儿,才在前排的一个座位上安顿下来,辛格隔着车窗看着他,双手开始拼命地打着手语,最后一次与他的朋友交谈。但安东尼帕罗斯一心忙着检查午餐盒中各种不同的食物,一时间无暇分心。就在公共汽车驶离路边之前,他把脸转向了辛格,他的微笑漠然而遥远——仿佛他们之间已经相隔万里。

接下来的几周恍若幻梦。辛格整天在珠宝店后面的工作台旁埋头干活,夜里独自回家。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睡觉。刚刚下班回家,他就躺在自己那张帆布床上,试着小睡片刻。半睡半醒之间,他进入了梦乡。所有的梦里,都有安东尼帕罗斯的身影。他的双手神经质地抽搐着,因为在梦里,他一直在对他的朋友诉说,而安东尼帕罗斯则一直看着他。

辛格努力回想认识这位朋友之前的岁月。他努力对自己讲述年轻时发生的某些事情。但是,他努力回忆起的这些事情,似乎没有一件是真的。

有一件特殊的事情,他回想起来了,但对他根本不重要。辛格回想起,尽管他从小就聋了,但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哑巴。他很小的时候就成了孤儿,并被送进了一家收留聋儿的慈善机构。他学会了手语和阅读。九岁之前,他可以用一只手以美式手语与人交谈——也能按照欧洲人的方法打双手手语。他学会了解读别人的口形,理解他们所说的话。最后,他被教会了说话。

在学校里,他被认为非常聪明。他学习功课比其余的学生都要快。但他从未习惯于用嘴说话。这对他来说很别扭,觉得自己的舌头在嘴里就像一条鲸鱼。如果用嘴巴与人交谈,从对方脸上茫然的表情中,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想必就像动物的声音,或者自己的言语中有某种令人讨厌的东西。对他来说,努力用嘴说话是痛苦的,但他的双手随时都能说出他想说的话。二十二岁那年,他从芝加哥来到这个南方小镇,马上就遇到了安东尼帕罗斯。打那以后,他再也没用嘴说过话,因为与他的这位朋友在一起,他无需动嘴。

除了与安东尼帕罗斯一起度过的这十年时光,其余的似乎都不真实。半梦半醒之间,他非常真切地看到了自己的朋友,醒来之后,一种锥心的孤独感油然而生。偶尔,他会收拾一箱子东西寄给安东尼帕罗斯,但从未收到任何回复。几个月的日子就在这样的空茫和梦幻中度过。

春天,辛格身上发生了变化。他无法入睡,身体焦躁不安。每到夜里,他会在房间里单调地走来走去,无法消除一种新的活力感。就算能休息片刻,也只是在黎明之前的那几个小时——那时候,他会昏昏沉沉地陷入沉睡中,直至早晨的光线像一把弯刀,突然刺入他睁开的眼睑里。

他开始在镇上到处瞎逛,以此打发夜晚的时光。他再也不能站立在安东尼帕罗斯住过的房间里,于是便在离镇中心不远的一幢死气沉沉的公寓里租了一个新的住处。

他在两个街区之外的一家餐馆里吃饭。这家餐馆位于那条长长的主街尽头,名叫“纽约咖啡馆”。第一天,他快速扫视了一眼菜单,然后写了一张便条,交给餐馆老板。

每天早餐我要一个鸡蛋、一片烤面包和一杯咖啡——0.15元

午餐我要汤(随便哪种汤)、一份三明治和一杯牛奶——0.25元

晚餐请给我三份蔬菜(随便哪种,卷心菜除外),鱼或肉,再加一杯啤酒——0.35元

谢谢。

老板看过便条,警惕而得体地瞥了他一眼。老板是个硬朗的男人,中等身高,胡子深黑浓密,以至于脸的下部看上去仿佛是用铁塑成的。他通常站在角落里,靠着收银台,两臂交叉放在胸前,静静地观察着周围发生的一切。辛格逐渐熟悉了这个人的脸,因为他一日三餐都在这家店里吃。

每天夜里,哑巴都要在街上独自行走几个小时。有时候,夜晚很冷,三月的寒风凛冽而潮湿,雨下得很大。但对他来说,这无关紧要。他的步态焦虑不安,双手总是紧紧地塞进裤兜里。日子就这样一周周地过去,天气变得暖和而沉闷。焦虑逐渐让位于疲惫,他的身上看上去有一种深沉的平静。他的脸上开始显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平和,我们经常可以在那些非常悲伤或非常聪明的人的脸上看到这种平和。但他依然在小镇的大街小巷瞎逛,总是沉默不语,形单影只。

2

初夏一个漆黑而闷热的夜晚,比夫·布兰农站在“纽约咖啡馆”收银台的后面。时值午夜十二点。外面,街灯已经熄灭,这样一来,咖啡馆里透出的灯光在人行道上形成了一个清晰的黄色长方块。街上空无一人,但咖啡馆内有几个顾客,正在喝着啤酒、桑塔·露琪亚葡萄酒或威士忌。比夫无动于衷地等待着,胳膊肘搁在柜台上,大拇指按压着他那长鼻子的鼻尖。他目不转睛,尤其注视着一个穿着工装裤的矮胖男人,此人已经喝醉了,很狂暴。他的目光时不时地扫过坐在中间一张桌子旁的哑巴,或者柜台前面的另外几个顾客。但他的目光总是会转回到那个穿工装裤的醉汉身上。夜越来越深,比夫继续在柜台后面安静地等待着。终于,他最后一次巡视餐馆,然后走向通到楼上的后门。

他安静地走进了楼梯顶部的房间。房内很暗,他小心翼翼地走着。走了几步之后,他的脚趾碰到了什么硬东西,他蹲下身,摸到了地板上一个手提箱的把手。他在房间里只待了几秒钟,正当他准备离去时,灯亮了。

艾丽斯在那张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床上坐起身来,看着他。“干吗动那个手提箱?”她问道,“你能不能把那个疯子打发走,而不用把他已经喝光的还给他?”

“醒醒吧,自己下楼去。去叫警察,让他在链子拴成串的囚犯中,被玉米面包和豌豆所腌渍。去吧,布兰农太太。”

“如果他明天还在楼下,我会这样做的。但你别动那个手提箱,它不再属于那个寄生虫了。”

“我了解寄生虫,布朗特可不是寄生虫,”比夫说,“至于我自己——我不是很了解。可我不是那种小偷。”

比夫平静地把那个手提箱放到了外面的台阶上。房间里的空气不像楼下那么又霉又热。他决定待一会儿,用冷水浇一下脸,然后再回去。

“我已经告诉你了,如果你今晚不让那小子永久性地滚蛋,我会怎么做。白天他在后屋里打瞌睡,夜里你让他白吃白喝。至今一个礼拜,他一分钱也没给。他的胡言乱语和愚蠢行为会让任何正派体面的生意彻底破产。”

“你不了解人,你也不了解真正的生意,”比夫说,“你所说的那小子十二天之前来到这里,在镇上他是个陌生人。第一周他给了我们二十元的生意。至少是二十元。”

“打那以后就赊账了,”艾丽斯说,“赊了五天账,喝得醉醺醺的,真丢人。再者说,他不过是个懒汉和怪人而已。”

“我喜欢怪人。”比夫说。

“我料想你喜欢怪人!我就知道你应当喜欢怪人,布兰农先生——因为你自己就是个怪人。”

他揉了揉他那青色的下巴,不以为意。在他们婚后生活的头十五年里,他们互称对方为比夫和艾丽斯。接下来,在一场争吵中,他们互称对方为先生和太太,打那以后,他们再也没有和好到把称呼改回去。

“我只是警告你,我明天下楼的时候,他最好是别在那里。”

比夫走进浴室,洗了一把脸之后,他盘算着还有刮胡子的时间。他的胡子又黑又密,仿佛三天没有刮。他站在镜子前,若有所思地揉了揉脸颊。他后悔刚才跟艾丽斯说话。跟她在一起,最好是默不作声。在那个女人身边总是让他变得不同于真实的自己。让他变得像她一样粗暴、狭隘和平庸。比夫的眼神冷飕飕的,目不转睛,由于眼睑那种玩世不恭的下垂而半睁半闭。他那只结满老茧的手,小拇指上戴着一个女式婚戒。他身后的门敞开着,从镜子里他可以看到艾丽斯躺在床上。

“听着,”他说,“你的问题在于,你没有任何真正的善意。我所认识的女人当中,只有一个人有我所说的这种真正的善意。”

“得了吧,我就知道你会做这个世界上任何男人都羞于启齿的事。我知道你要——”

“或许我指的是好奇心。你对任何重要的事从来都视而不见,不加留意。你从不观察和思考,从不试图弄明白任何事情。或许,这就是你我之间最大的差别。”

艾丽斯差不多又睡着了,他透过镜子,漠然地看着她。她的身上没有任何与众不同的特点吸引他的关注,他的目光从她淡棕色的头发,滑向被子底下她那双粗短的脚的轮廓。脸部柔和的曲线一直连到浑圆的臀部和大腿。当他的视线从她身上移开时,脑海里没有留下任何显著的特征,在他的记忆里,她是一个完整而连贯的形象。

“你从不知道戏剧性场面所带来的乐趣。”他说。

她的声音有些疲惫。“楼下那家伙就是一出好戏,没错,而且还是一场马戏。但我已经受够了他。”

“见鬼,那家伙对我毫无意义。他和我非亲非故。但你不懂搜集大量细节然后得出真相是怎么回事。”他拧开热水,迅速开始刮胡子。

是的,那是五月十五日的早晨,杰克·布朗特走进了店里。他立即注意到了,并盯着他看。那人身材粗短,厚实的肩膀像横梁一样。他蓄着乱蓬蓬的小胡子,下唇看上去仿佛被一只黄蜂叮咬过。这家伙身上有很多东西似乎是对立的。他的头很大,外形匀称,但他的脖子却像个孩子一样柔弱而细长。小胡子看上去像是假的,仿佛是为了参加化装舞会而粘上去的,如果说话太快会掉下来。这使得他看上去已近中年,尽管他的脸,连同高高的光滑额头和睁大的眼睛,都很年轻。他有一双大手,污渍斑斑,结满老茧,穿着廉价的白色亚麻布西装。此人身上有某种非常可笑的东西,但与此同时,另一种感觉却让你笑不出来。

他要了一品脱酒,半个小时就喝光了。接着,他在一个火车座里坐了下来,吃着一大份鸡肉套餐。随后他一边读着一本书,一边喝着啤酒。那就是开头。尽管比夫非常仔细地观察过布朗特,但他怎么也不会猜到后来发生的种种疯狂的事情。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在十二天时间里发生这么多的改变。从未见过一个家伙喝这么多酒,醉这么长时间。

比夫用大拇指向上推压着鼻尖,开始修刮上唇的胡子。刮完后,他的脸看上去更清爽了。当他穿过卧室走向楼梯时,艾丽斯睡着了。

那个手提箱很沉。他把它拎到了餐馆的前台,放在收银台的后面,他每天晚上通常都站在那里。他有条不紊地扫视了一下四周。有几个顾客已经离去,店里不那么拥挤了,但格局是一样的。哑巴依然坐在中间的一张桌子旁独自喝着咖啡。醉鬼说个不停。他并没有具体针对周围的哪个人说话,也没有任何人在听。当他那天晚上走进店里的时候,他穿着蓝色的工装裤,换下了那身已经穿了十二天的脏兮兮的亚麻布西装。他的袜子不见了,脚踝划伤了,还粘着泥块。

比夫已经开始把他长篇大论的零碎片段拼凑起来。那家伙似乎又在谈论某种古怪的政治话题。昨天夜里,他一直在谈论自己去过的地方——得克萨斯、俄克拉荷马、南北卡罗来纳。有一次,他谈到了妓院的话题,随后,他的笑话变得如此粗俗下流,以至于不得不用啤酒把他的嘴巴堵上。但大多数时候,没有一个人明白他究竟在说啥。说——说——说。话语像瀑布一样从他的喉咙里喷涌而出。事实上,他的口音一直在变,他使用的词汇也在变。有时候,他说起话来像个傻瓜,有时候又像个教授。他会使用很长的单词,然后又把语法弄错。说不清他属于何种民族,也搞不清他来自哪个地区。他总是在变。比夫若有所思地抚弄着自己的鼻尖。没有任何关联。然而关联通常伴随着大脑。没错,此人脑子很好,但他总是毫无来由地从一件事情转到另一件事情。他就像一个被某种力量甩出了轨道的人。

比夫靠在柜台上,开始读晚报。头条新闻说到,镇议会经过四个月的审议,断定本地的财政预算负担不起在镇上某些危险的十字路口设置红绿灯。左栏报道了亚洲的战争。比夫同样专注地读了这两篇报道。他的眼睛浏览着报纸上的文章,而他其余的感官则警觉地关注着周围的各种喧闹。读完这两篇文章,他的眼睛依旧半睁半闭地盯着报纸。他觉得有些紧张。这家伙是个麻烦,天亮之前得想出个解决办法。而且,他莫名其妙地觉得今晚会发生什么重要事情。这家伙不可能永远这样下去。

比夫感觉到有人站在门口,于是迅速抬起眼睛。一个又瘦又高、淡黄色头发的少年,其实是一个大约十二岁的小姑娘,正站在门口张望。她穿着卡其布短裤、蓝衬衫和网球鞋——因此乍一看像个小男孩。看到她,比夫便丢开报纸,当她走到面前时,他笑了笑。

“嗨,米克。参加女童子军了吗?”

“没呢,”她说,“我跟她们不是一伙的。”

透过眼角的余光,他注意到那个醉鬼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从谈话对象的身上转过脸去。在和面前这个小姑娘说话时,比夫的声音变得粗糙起来。

“你家人知道你深更半夜还在外面吗?”

“没事儿。今儿晚上我们那个街区有帮小家伙玩到很晚。”

他从未见过她跟同龄的孩子一起走进这个地方。几年前,她总是跟在哥哥身后。凯利一家就人数而言是个大家庭。后来,她会拖着一辆童车来这里,车里装着两个流鼻涕的小家伙。不过,如果她不照看小家伙,或者不做大孩子的跟屁虫,她总是独来独往。眼下,这孩子站在那里,拿不定主意自己想要什么。她不停地用手掌向后捋着她那湿漉漉的、略带白色的头发。

“请给我一包烟。最便宜的那种。”

比夫欲言又止,随后把手伸进了柜台。米克掏出一个手帕,开始解角上的结,她把钱藏在手帕里。当她猛地拉开那个结时,硬币丁零当啷掉到了地板上,滚向布朗特,他正站在那里自言自语地嘟囔。片刻间,他茫然地注视着那些硬币,但是,还没等那孩子追上它们,布朗特便专心致志地蹲下身来,捡起了那些钱。他步履沉重地走到柜台前站住,手掌里颠晃着两个分币、一个五分币和一个角币。

“香烟现在是一角七分钱吗?”

比夫等待着,米克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醉鬼在柜台上把那些零钱码成一个小堆,依旧用他那只脏兮兮的大手护着。他缓慢地拿起一个分币,轻轻把它扔下。

“五厘给种植烟草的穷白人,五厘给卷烟的傻瓜,”他说,“这一分钱给你,比夫。”接下来,他眯缝起眼睛,试图看清那个五分币和角币上的铭文。他不停地推着两个硬币画圆圈。终于,他推开了它们。“这是献给自由的谦卑敬意。献给民主和暴政。献给自由和强盗行径。”

比夫平静地捡起那些钱,扔进了钱柜里。米克看上去似乎想再待会儿。她长时间地注视着那个醉鬼,随后,她把目光转向了屋子的中间,哑巴正独自坐在那里的一张桌子旁。片刻之后,布朗特也时不时地朝相同的方向扫视着。哑巴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面对着他的那杯啤酒,用一个烧过的火柴棍懒懒地在桌子上画着。

杰克·布朗特首先开口。“真逗,过去三四夜里我老是在睡梦中见到那家伙。他不会丢下我不管。你是否注意到,他好像从不说话。”

比夫很少和一个顾客讨论另一个顾客。“没错,他从不说话。”他敷衍了事地答道。

“真逗。”

米克把重心从一只脚转到另一只脚上,把那包烟塞进短裤的口袋里。“你要是对他有所了解的话就不会觉得古怪了,”她说,“辛格先生和我们住在一起。他的房间就在我们家里。”

“是么?”比夫问道,“我声明——我并不知道此事。”

米克走向门口,头也不回地答道:“当然。他已经和我们一起住了三个月。”

比夫放下他的衬衫袖子,再小心地把它们卷上去。米克离开餐馆时,他的目光一直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即使在她离开几分钟之后,他还在笨手笨脚地整理着他的衬衫袖子,盯视着空荡荡的门道。随后,他双臂抱胸,再次转向那个醉鬼。

布朗特重重地靠在柜台上。他那双棕色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湿润,睁得大大的,表情有些茫然。他像山羊一样臭烘烘的,很需要洗个澡。他那被汗水湿透的脖子上布满污渍,脸上有油污。他的嘴唇又厚又红,褐色的头发乱蓬蓬地耷拉在脑门上。他的工装裤太短,他不停地拉扯着裤裆。

“伙计,你也该懂点儿事了,”比夫终于开口说话,“你不能这副模样到处瞎逛。我真奇怪,你怎么没有被当作流浪汉给抓起来。你应该醒醒酒。你需要洗一洗,头发也该剪剪了。圣母她老人家在上!你不适合在人群当中瞎逛。”

布朗特怒目而视,紧咬着下嘴唇。

“嗨,别发火,消消气。照我说的去做。去厨房,让那黑孩子给你倒一大盆热水。叫威利给你一条毛巾和足够的肥皂,好好把自己洗洗。然后吃点儿牛奶吐司,打开你那个行李箱,穿上一件干净衬衫和一条合身的裤子。明天就能做你想做的事情,去干你打算干的任何工作,事情就会走上正轨。”

“你知道你能做什么,”布朗特醉醺醺地说,“你只能——”

“得了吧,”比夫平静地说,“不,我可不能。眼下你只要规矩些就行。”

比夫走向柜台的尽头,拿回两杯生啤。醉鬼笨手笨脚地端起自己那杯,以至于啤酒在他手里泼出来了,弄脏了柜台。比夫津津有味地品尝着他的那一份。他紧盯着布朗特,眼睛半睁半闭。布朗特并不是个怪物,尽管你第一次见到他会留下这样的印象。这就像他身上有某种畸形的东西——但是,当你仔细观察他的时候,他的每个部位都很正常,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因此,如果这种差别不是身体上的,那多半是心智上的。他就像一个在监狱里服过刑的人,在哈佛大学上过学的人,或者在南美洲与外国人一起生活过很长时间的人。他就像是去过别人不可能去的地方,或者做过别人不可能做的事情。

比夫歪着头,问道:“你来自什么地方?”

“乌有之乡。”

“好吧,总得有个出生地吧。北卡罗来纳,田纳西,阿拉巴马——总得有个地方吧。”

布朗特眼神恍惚,视线模糊。“卡罗来纳。”他说。

“我看得出你曾四海为家。”比夫巧妙地暗示道。

但醉鬼并没有在听。他把目光从柜台转移开来,凝视着黑乎乎、空荡荡的大街。片刻之后,他朝门口走去,脚步散漫而踉跄。

“再见。”他回头喊了一声。

比夫再次一个人待着,他迅速而彻底地巡视了一遍餐馆。已经过了凌晨一点,店里只有四五个顾客。哑巴依旧独自坐在中间的那张桌子旁。比夫懒洋洋地看着他,晃了晃杯底剩下的几滴啤酒,然后慢慢地一口把它喝干了,重新回到柜台上那张摊开的报纸。

这一次,他再也没法把心思集中在面前的字句上。他想起了米克。他很想知道,到底该不该卖那包烟给她,抽烟对孩子来说是不是真的有害。他想起了米克眯缝着眼睛、用巴掌把头发向后捋的样子。想起了她那沙哑的、男孩子般的声音,她拽拉卡其布短裤的习惯,像电影里的牛仔那样昂首阔步。一种温柔的感情油然而生。他有些不安起来。

比夫慌张地把注意力转到辛格的身上。哑巴坐在那里,双手揣进口袋,面前那杯喝了一半的啤酒变得温暖而停滞。他想在辛格离去之前请他喝一杯威士忌。他对艾丽斯说过的话是真的——他就是喜欢怪人。他对病人和残疾人有一种特殊的亲和感。任何时候,只要有兔唇或结核病人走进店里,比夫都会请他喝啤酒。或者,如果顾客碰巧是个驼背或瘸子,那么准会为他提供一杯免费的威士忌。有一个家伙,在一次锅炉爆炸中被炸掉了阴茎和左腿,每当他来到镇上,准会有一品脱免费啤酒等着他。如果辛格是个嗜酒的家伙,任何时候他都可以按半价买酒。比夫暗自点头。随后他把报纸折叠好,放到柜台下面,与其他的报纸摆在一起。周末他会把这些报纸全都拿回到厨房后面的储藏室里,他把过去二十一年的晚报完整地保存在那里,一份都不少。

两点钟的时候,布朗特再次走进餐馆。他带来了一个高个子黑人,手里拎着一个黑包。这个醉鬼试图把他领到柜台那儿喝一杯,但那个黑人刚一发现领他进来的原因,便立即走掉了。比夫认识那个黑人,是个医生,自他记事以来便一直在镇上执业行医。他跟厨房里的小威利好像有点儿亲戚关系。在他离开之前,比夫看到他带着憎恨的表情颤抖着转向布朗特。

醉鬼只是站在那儿。

“你知不知道,不能带黑鬼进入白人喝酒的地方?”有人问他。

比夫远远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布朗特很生气,这会儿明显看得出他喝多了。

“部分程度上我自己就是黑鬼。”他大声吼道,像是一种挑衅。

比夫警觉地注视着他,店里很安静。从他鼻毛浓密的鼻孔和翻滚的眼白来看,他说的似乎很有可能是真话。

“我部分程度上就是黑鬼,再加上南欧佬、东欧佬和中国佬。我全都有份儿。”

有人笑出声来。

“我还是荷兰人加土耳其人加日本人加美国人。”他绕着哑巴喝咖啡的那张桌子,走着之字形的路线。他的声音洪亮而嘶哑。“我是一个知道的人。在一个陌生的国度,我是一个陌生的人。”

“安静一下。”比夫对他说。

布朗特不理睬店里的任何人,除了哑巴。他们俩互相看着对方。哑巴的眼睛就像猫的眼睛那样冷漠而温和。他的整个身体似乎都在倾听。醉鬼处在极度的兴奋中。

“你是这个镇子上唯一听得懂我的意思的人,”布朗特说,“到现在两天了,我一直在心里对你说话,因为我知道你懂得我想要表达的意思。”

火车座里有人笑了起来,因为这个醉鬼完全不知道他挑选出来试图与之交谈的那人是个聋哑人。比夫眼神飞快地注视着他们俩,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布朗特在那张桌子旁坐了下来,俯身贴近辛格。“这世界有两种人:知道的人和不知道的人。每一万个不知道的人,只有一个知道的人。这在任何时代都是奇迹——千百万所知甚多的芸芸众生却不知道这个。这就像在十五世纪,人人都相信地球是平的,只有哥伦布和少数几个伙计知道真相。只有天才才认为地球是圆的,不同之处,盖在于此。尽管这个真相如此明显,但它却是整个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奇迹,以至于人们都不知道。你当然知道。”

比夫把胳膊肘支在柜台上,好奇地看着布朗特。“知道什么?”他问道。

“别理他,”布朗特说,“别在乎那个平脚板、青下巴、大鼻子杂种。你瞧,当我们这些知道的人彼此相遇,那可是件大事。这事几乎没有发生过。有时候,我们彼此遇见了,但谁也不曾想到对方也是一个知道的人。这是件很糟糕的事。这事在我身上发生过多次。但你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少之又少。”

“共济会吗?”比夫问。

“你给我闭嘴!否则我把你的胳膊拧下来,再用它把你揍得青一块紫一块。”布朗特吼道。他弓起身子贴向哑巴,压低声音,成了一个醉醺醺的耳语者。“怎么回事?这个无知的奇迹为何得以持续下去?只有一个原因。一个阴谋。一个巨大而阴险的阴谋。蒙昧主义。”

火车座的人还在嘲笑那个醉鬼试图跟哑巴交谈。只有比夫是严肃的。他想弄明白,哑巴是不是真的理解醉鬼对他说的话。那家伙频频点头,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他只是反应有点儿慢——仅此而已。布朗特开始在他关于“知道”的谈话中夹杂几句玩笑。哑巴一直很严肃,直至醉鬼发表了可笑的评论之后,他才笑了;接下来,谈话再次变得沉闷,笑意依旧挂在脸上,持续时间未免长了点儿。这家伙很不寻常。甚至早在人们认识到他身上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之前,人们就不由自主地注视他。他的眼神让人不由得想到,他听到过别人从未听过的东西,他知道你从前不曾想过的东西。他似乎并不完全是人。

杰克·布朗特趴在桌子上,话语滔滔不绝,仿佛体内的大坝已经决堤。比夫再也听不懂他说什么。布朗特的舌头由于喝多了变得如此沉重,说话的速度又是如此剧烈,以至于听上去哆哆嗦嗦完全被搅在一起。比夫很想知道,假如艾丽斯把他扫地出门,他会去哪里。到早晨她就会那么做——就像她说的那样。

比夫疲倦地打了个呵欠,用指尖拍着张开的嘴巴,直至下颌松弛下来。时近凌晨三点,是一天当中最死气沉沉的时辰。

哑巴很有耐心。他一直在听布朗特说话,差不多一个小时。此时,他开始偶尔看看时钟。布朗特对此毫不留意,继续滔滔不绝。终于,他停了下来,为的是卷一支香烟,随后,哑巴朝时钟的方向点了点头,用他那种秘而不宣的方式笑了笑,从桌旁站起身来。像往常一样,他的双手依旧揣在口袋里。他快速地走了出去。

布朗特烂醉如泥,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哑巴从未答复半句。他开始朝店内四处打量,张着嘴巴,转动眼珠,迷迷糊糊。额头上凸显出红色的血管,他开始用拳头愤怒地捶打桌子。他的酒疯这会儿已经持续不了多久。

“得了吧,”比夫和蔼地说,“你的朋友已经走了。”

这家伙依然在四处寻找辛格。此前他似乎从未醉得这么厉害。他的样子十分丑陋。

“我找你有点儿事,我想跟你说句话。”比夫哄着他。

布朗特从桌子上挺起身子,再次散漫地迈着大步走向大街。

比夫靠着墙壁。进来出去——进来出去。归根到底,这不关他的事。店里空旷而安静。时间缓慢地流逝。他疲惫不堪地垂着头。一切运动似乎缓慢地离开这间屋子。柜台、面孔、火车座和桌子,墙角的收音机,天花板上嗖嗖转动的风扇——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变得虚弱无力,静止不动。

他想必打了会儿盹。有人用手摇晃着他的胳膊。他缓慢地恢复了先前的机智,抬起眼想看看是怎么回事。威利,也就是厨房里的那个黑人男孩,站在他的面前,戴着他那顶帽子,系着他那个长长的白色围裙。威利结结巴巴,因为不管说什么他总是很兴奋。

“就这样,他用拳头捶、捶、捶打这里的砖墙、墙、墙。”

“什么?”

“就在隔壁两家、家、家之外的巷子里。”

比夫挺直了垂落的双肩。“从头开始讲,好让我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个蓄着小胡、胡、胡子的矮个儿白人。”

“布朗特先生,是吗?”

“嗯——我没看到事情是怎样开始的。当我听到喧闹声的时候,我正站在后门口。听上去像是巷子里在打猛架。于是我便跑、跑、跑去看。那个白人简直疯了。他不停地用头撞着那道砖墙,还用拳头砸。他不停地咒骂和打斗,之前我从未见过一个白人这样打斗。只是跟那堵墙打斗。再这么打下去,肯定会把自己打得头破血流。随后,有两个白人听到了喧闹声,跑了过来,站在旁边看着——”

“后来呢?”

“嗯——你知道,那个哑巴先生——双手揣在口袋里——那个——”

“辛格先生。”

“他走了过来,只是站在那里四下张望,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布、布、布朗特先生看到了他,开始说话和叫喊。后来,突然间,他倒在了地上。没准真的把自己的脑袋撞开了花。一个警、警、警察跑了过来,有人告诉他布朗特先生一直待在这儿。”

比夫低下头,把刚才听到的故事重新组织成一个简洁的模式。他揉着自己的鼻子,想了一会儿。

“他们随时都会涌进来。”威利走到门口,朝大街上张望,“这会儿他们全都过来了。他们不得不拖着他。”

十几个看热闹的人和一个警察全都试图挤进餐馆。外面有两个妓女站在那儿,正透过前窗朝里面张望。有一件事情始终很古怪:每当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时,总会有那么多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

“别再添乱了。”比夫说,他看着那个搀扶着醉鬼的警察,“其余的人最好是清理出去。”

警察把醉鬼扶到一把椅子上,把那一小群人赶回了大街上。随后他转向比夫:“有人说他一直待在这儿,跟你一起。”

“不是。但他不妨待在这儿。”比夫说。

“想让我把他带走吗?”

比夫想了想。“今夜他不会再惹麻烦了。当然,我不可能负有责任——但我想,这会让他安静下来。”

“好吧。收工前我会再来一趟。”

比夫、辛格和杰克·布朗特被丢下不管。自他被带进店里以来,比夫第一次把注意力转向了那个醉鬼。看来,布朗特的下巴似乎伤得很重。他颓然趴在桌子上,一只大手捂着嘴巴,前后摇晃着。头上有一道裂口,血顺着他的太阳穴流下来。指关节蹭破了皮,他是如此肮脏,以至于看上去仿佛是被人揪着脖子从下水道里拉出来的。所有的能量从他的体内喷涌殆尽,他彻底垮了。哑巴坐在他对面,把一切看在他那双灰色的眼里。

接下来,比夫看到,布朗特并没有伤着下巴,他之所以捂着嘴巴,是因为他的嘴唇在颤抖。眼泪顺着他那张脏兮兮的脸滚落下来。他时不时地斜着眼睛朝比夫和辛格瞥上一眼,很恼火让他们看到自己哭。场面有些尴尬。比夫对哑巴耸耸肩,带着一副“怎么办”的表情扬了扬眉毛。辛格把头歪向一侧。

比夫左右为难。他若有所思地琢磨着该如何对付目前的情境。他还在试图拿定主意,而此时,哑巴把菜单翻了过来,开始写道:

如果你想不出有什么地方让他去,他可以跟我一起回家。先来点儿汤和咖啡对他有好处。

比夫松了一口气,一个劲地点头。

他在桌上放上了昨天夜里的特价饭菜,两碗汤,还有咖啡和甜点。但布朗特不愿吃。他不肯把手从嘴巴上挪开,仿佛他的嘴唇是他的某个非常隐秘的部位,正要被人暴露在外。他的呼吸夹杂着刺耳的哭泣,他巨大的肩膀神经质地抽搐着。辛格指着一盘食物,随后又指指另一盘,但布朗特只是坐在那里,捂着嘴,摇摇头。

比夫缓慢地吐着字,好让哑巴能够看清。“这样的紧张不安——”他语气轻松地说。

汤的热气不断地飘到布朗特的脸上,过了一会儿,他颤抖着拿起汤匙。他把汤喝完了,吃了一点儿甜食。他那厚重的嘴唇依旧在颤抖,他低下头,脑袋几乎要触到面前的盘子。

比夫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在想,几乎每一个人的身上都有某个特殊的身体部位,一直被小心地守护着。在哑巴那里是他的双手。假小子米克总是拉扯衬衫的前襟,不让衣服摩擦她胸前刚开始长出的娇嫩乳头。对艾丽斯来说则是她的头发;要是他的头上抹了油,她就决不让他跟自己睡在一起。他自己呢?

比夫缓慢地转动小拇指上的那枚戒指。无论如何,他知道它不是什么。不是。不再是。一道深纹刻进了他的额头。插在裤袋里的那只手神经质地伸向了他的生殖器。他开始用口哨吹一支歌,一边从桌旁站起身来。不过,认准别人身上的这个部位很好笑。

他们扶着布朗特站起身来。他虚弱地摇摇晃晃。他不再哭了,似乎在思考某件丢脸而阴郁的事。他被人领着往前走。比夫从柜台后面拿出那个手提箱,对哑巴解释了一下。辛格看上去仿佛对任何事情都不会大惊小怪。

比夫跟着他们走向门口。“打起精神,别再喝酒惹事了。”他对布朗特说。

漆黑的夜空开始亮起来,随着清新早晨的到来而变成了深蓝色。只有几颗微弱的、银亮的星星。街道空旷而寂静,几乎有些清冷。辛格左手拎着手提箱,空出的那只手搀扶着布朗特。他点点头,跟比夫告别,两人一起走上了人行道。比夫站在那儿目送着他们。走出半个街区之后,只有他们黑色的身影显现在暗蓝的夜色里——哑巴身板挺直,步伐稳固,而宽肩膀布朗特踉踉跄跄地靠在他身上。当他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时,比夫又等了一会儿,举目望天。浩瀚而深邃的天空令他着迷,也让他感到压抑。他揉了揉前额,回到了灯火通明的餐馆。

他站在收银台的后面,努力地回想晚上发生的事情,他的脸随之而收缩,变得僵硬。他有一种感觉:想对自己有所解释。他回想着单调乏味的细节,但还是一头雾水。

随着一拨拨顾客突然涌入,店门几次开开合合。夜晚就这样过去了。威利把一些椅子堆在桌子上,开始拖地。他就要回家,一边哼着歌。威利很懒。在厨房里,他总是停下手里的活,吹会儿随身携带的口琴。这会儿,他昏昏欲睡地拖着地,沉着镇定地哼唱着孤独寂寞的黑人歌谣。

店里依旧宾客寥落——这时辰,正是那些通宵达旦熬夜的人与那些刚刚醒来、准备开始新的一天的人碰面的时刻。睡眼蒙眬的女招待正端上啤酒和咖啡。没有喧嚣,也没有交谈,每个人似乎都是形单影只。有人刚刚醒来,有人正要结束一个漫漫长夜,他们之间的互不信任让每个人都不由得产生一种疏离感。

黎明的晨曦中,街对面的银行大楼显得格外苍白。接下来,它的白色砖墙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终于,初升太阳最早的光束开始照亮街道,比夫最后巡视了一遍店堂,上楼去了。

进门的时候,他故意把门把手弄得嘎嘎作响,为的是把艾丽斯吵醒。“圣母她老人家在上!”他说,“这是怎样的一夜啊!”

艾丽斯警觉地醒来。她像一只愠怒的猫那样,躺在乱七八糟的床上,伸了一个懒腰。房间在早晨新鲜而灼热的阳光里呈现出黄褐色,一双丝袜松松垮垮地挂在窗帘的绳子上。

“那个醉醺醺的傻瓜还在楼下吗?”她问道。

比夫脱掉衬衫,仔细检查了衣领,看看是不是足够干净,可以再穿一天。“你自己下楼去看看吧。我跟你说过,没人会妨碍你一脚把他踢出去。”

艾丽斯睡眼惺忪地伸出手,从床边的地板上捡起一本《圣经》、空白菜单和一本主日学校手册。她翻动《圣经》的书页,直至翻到某个段落,开始读了起来,她费劲而专注地大声朗读着里面的词句。那是礼拜日,她在为本区教堂少儿部的孩子们准备每周一次的课程。“耶稣顺着加利利的海边走,看见西门和西门的兄弟安得烈在海里撒网;他们本是打鱼的。耶稣对他们说:来跟从我,我要叫你们得人如得鱼一样。他们就立刻舍了网,跟从了他。”

比夫走进浴室,想洗个澡。艾丽斯还在大声朗读,丝绸般的低语声依旧在继续。“——次日早晨,天未亮的时候,耶稣起来,到旷野地方去,在那里祷告。西门和同伴追了他去,遇见了就对他说:众人都找你。”

她读完了。比夫让那些词句再次在内心里温柔地回绕。他试图把实际的词句跟艾丽斯朗读时发出的声音分离开来。他很想记起儿时母亲经常朗读的段落。他带着怀旧之情低头看了一眼小拇指上的那枚结婚戒指,它曾经是母亲的。他又一次很想知道,母亲对他放弃教会和宗教会有怎样的感觉。

“今天的课程是关于门徒的集会,”艾丽斯自言自语地备着课,“课文是‘众人都找你’。”

猛然间,比夫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把水龙头拧到最大。他脱掉了内衣,开始洗澡。他总是一丝不苟地从腰部向上搓洗。每天早晨,他都要给胸部、手臂、脖子和脚打上肥皂——这个季节他大约一天两次进入浴缸,清洗身体的各个部位。

比夫站在床边,很不耐烦地等待艾丽斯起床。透过窗户,他看到外面的天气没有一丝风,滚烫灼热。艾丽斯读完了她的课程,依旧懒洋洋地横躺在床上,尽管她知道比夫在等她起床。他的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平静而阴郁的怒火。他挖苦地暗自笑了。随后他尖酸地说:“要是你喜欢的话,我可以坐下来读会儿报纸。但我还是希望这会儿你能让我睡觉。”

艾丽斯开始梳妆打扮,比夫整理了床铺。他熟练地以各种可能的方式把床单翻来倒去,先是颠头倒尾,再翻上覆下。当床被铺得平平整整之后,他一直等到艾丽斯离开房间之后,这才脱掉裤子,爬上床。他的双脚从盖被下面伸出,毛发粗硬的胸部在枕头的衬托下显得黑乎乎的。他很高兴自己没有把醉鬼身上发生的事情告诉艾丽斯。他倒是很想跟人谈谈此事,因为,如果他大声说出全部事实的话,或许就能够弄明白让他迷惑不解的事。那可怜的狗娘养的家伙老是说呀说呀说个不停,甚至不让任何人明白他的意思。很可能他自己也不明白。他被吸引到那个聋哑人身边,把他挑选出来,试图把自己内心的一切一股脑地交给他。

为什么?

因为就某些人而言,他们打心眼里想在某个时刻交出每一件个人物品,趁着它还没有发酵和毒化——把它扔给某个人的存在或人的观念。他们不得不这样。就某些人而言,这是他们内在的想法——那篇课文是“众人都找你”——或许这就是原因——或许——他是一个中国佬,那家伙这样说过。一个黑鬼,一个南欧佬,以及一个犹太人。如果他足够坚定地相信这个,事情没准就是这样。他所说的每一个人和每一样东西,他都是——

比夫向外伸开双臂,一双赤脚交叉叠放。在早晨的光亮中,他的脸显得更老,眼睑紧闭而皱缩,两颊和下巴上是浓密的、铁丝一般的胡须。逐渐地,他的嘴巴变得柔软而松弛。太阳那刺目的黄色光束透过窗户照射进来,这样一来,卧室里变得灼热而明亮。比夫疲倦地翻了个身,双手蒙住眼睛。他只不过是——巴塞罗缪——有两个拳头和伶牙俐齿的老比夫——布兰农先生——独自待着。

3

太阳早早叫醒了米克,尽管昨夜她在外面可能玩得太晚。天气太热,早餐甚至都不想喝咖啡,她于是喝了点儿掺糖汁的冰水,吃了几块冷的软烤饼。她在厨房里溜达了一会儿,随后走到前廊,读起了连环画报。她想,辛格先生没准会在前廊读报纸,就像他在大多数礼拜日早晨所做的那样。但辛格先生不在那儿,稍后,她老爸说,辛格昨天夜里很晚才回来,他的房间里还有一个伙伴。她等了辛格先生很长时间。除他之外,其他所有房客都下楼了。最后,她回到厨房,把拉尔夫从高脚椅上抱下来,给他擦了一把脸。稍后,等巴布尔从主日学校放学回家,她就要带两个小家伙出去了。她让巴布尔和拉尔夫一起坐在童车里,因为他赤着脚,灼热的人行道会烫伤他的脚。她拉着童车,大约走过了八个街区,来到正在施工的一幢巨大的新楼前。梯子依旧靠着屋顶的边缘,她鼓起勇气,开始向上攀爬。

“你看着点儿拉尔夫,”她回头朝巴布尔喊道,“当心别让小虫子落在他的眼皮上。”

五分钟后,米克站起身,挺得笔直。她伸开双臂,就像展开的翅膀。这是每个人都想站立的地方。最高点。但能够站上这个地方的孩子并不多。大多数孩子都吓坏了,因为,一旦失手,你就会从房顶的边缘滚落下来,断送小命。在小镇的另一边,有教堂的尖塔和工厂的烟囱。天空蔚蓝,骄阳似火。太阳让地面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变成要么是令人炫目的白色,要么是一团漆黑。

她想唱歌。她熟悉的所有歌曲全都涌向喉咙,却没有声音。上个礼拜,有一个大个子男孩爬上了屋顶的最高处,在那里放声大叫,随后喊出了他在中学里学到的一篇演说——“各位朋友,各位罗马人,各位同胞,请听我说!”[2]爬上最高点之后,就会让你有一种狂野的感觉,让你想要大声叫喊,放声歌唱,或者张开双臂,展翅飞翔。

她觉得自己的网球鞋鞋底有些打滑,于是小心地蹲下来,跨坐在屋顶的尖顶上。房子差不多完工了。它将是这一地区最大的建筑物之一——两层楼,天花板很高,还有她所见过的最陡的屋顶。但是,这项工程很快就要完工了。木匠们将会离开,孩子们不得不找别的地方去玩。

她形单影只。四周空寥,天地俱寂,总算可以思考一会儿了。她从短裤口袋里掏出昨夜买来的那包香烟。她缓慢地吸着烟。香烟让她有一种微醺的感觉,因此肩膀上的那颗脑袋似乎变得沉重而松弛,但那支烟她没有抽完。

M. K.——当她十七岁且名扬天下时,她将把这两个缩写字母写在每一样东西上。她将开着一辆红白相间的帕卡德汽车衣锦还乡,车门上就有这两个首字母缩写。她将让人用红色把M.K.印在自己的手帕和内衣上。或许,她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发明家。她会发明极小的收音机,就像一颗绿豆那么大,人们可以把它塞进耳朵里,带着它满世界跑。还要发明一种飞行器,人们可以像背包一样把它拴在后背上,满世界飞来飞去。接下来,她还要成为打通一条巨大隧道的第一人,它将贯穿世界,直通中国,人们可以乘坐巨大气球,顺隧道而下。这些将是她的第一批发明。全都计划好了。

当香烟抽完一半的时候,她用力把它掐灭了,把剩下的半截顺着屋顶的斜坡弹了下去。随后,她俯身向前,将脑袋搁在手臂上,独自哼唱起来。

那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但几乎自始至终,总有一支钢琴曲或别的音乐在她脑海深处奏响。不管她做什么或想什么,音乐总在那儿。布朗小姐是她家的房客,她的房间里有一台收音机,去年整个冬天,每个礼拜天下午,她都会坐在台阶上,听收音机里播放的节目。那些节目多半是古典音乐,却是她记得最清楚的曲目。有一个家伙的曲子,每次听到都让她心头一紧。有时候,这家伙的音乐就像一块块五彩缤纷的水晶糖,还有一些时候,他的音乐是她想象中最温柔、最悲伤的东西。

突然传来一阵哭声。米克坐直了身子,倾听着。风吹乱了她前额上的刘海,明亮的阳光让她的脸变得煞白而潮湿。呜咽声在继续,米克匍匐在尖屋顶上,手脚并用,缓慢移动。到达尽头时,她俯身向前,趴在那里,好让脑袋可以伸出屋檐,看到地面。

小家伙们还在原先的地方。巴布尔蹲在那里,盯着地面上的什么东西,他的旁边是一个又小又矮的、黑乎乎的影子。拉尔夫依旧被绑在童车里。他的岁数刚好大到足以坐起身来,他抓住童车的两侧,帽子歪歪斜斜地扣在头上,一直在哭。

“巴布尔!”米克朝下喊道,“看看拉尔夫想要啥,拿给他。”

巴布尔站起身来,死死地盯着那孩子的脸。“他啥也不要。”

“好吧,那就好好摇摇他。”

米克爬回了她先前坐的地方。她想长时间地琢磨琢磨两三个人,想对自己歌唱,想制订计划。但那个拉尔夫还在嚎啕大哭,她根本不会有片刻的安宁。

她开始大胆往下爬,爬向靠在屋顶边缘的那把梯子。斜面很陡,只有几个木块钉在上面,每个木块之间相距甚远,那是工人们用来站脚的。她头晕目眩,心跳加快,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她用命令的口吻大声对自己说:“双手抓牢这里,然后向下滑,直至右脚的脚趾牢牢地踩住那儿,再稳住,然后摆向左边。勇敢点儿,米克,你要一直保持勇气。”

在任何攀爬中,向下爬都是最难的部分。米克花了很长时间才爬到楼梯那儿,总算觉得安全了。当她终于站在地面上的时候,她似乎矮了许多,小了许多,片刻间,她觉得两腿像是要随她一起坍塌下来。她拽了拽短裤,把皮带拉紧了一扣。拉尔夫还在哭,但她没理会哭声,径直走进了这幢空荡荡的新房子。

上个月,有人在门前竖了块牌子:儿童不得入内。有天夜里,一帮孩子在屋里打作一团,有一个小姑娘,在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跑进了一个没有铺地板的房间,掉了下去,摔断了腿。到现在还躺在医院里,打着石膏绷带。还有一回,几个粗鲁的男孩用尿把其中的一面墙浇了个透,并涂上了一些相当下流的话。可是,不管竖起了多少“请勿入内”的牌子,都挡不住孩子们进入,除非房子粉刷并装修完成,有人搬了进来。

房间里散发着新鲜木材的气味,当她走动时,网球鞋底噗噗作响,整幢房子都发出回声。空气闷热而安静。她在前厅的中间静静站了一会儿,随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从口袋里摸出了两个粉笔头——一个是绿色的,另一个是红色的。

米克十分缓慢地描画着大写字母。她在最顶上写下了EDISON(爱迪生),再在下面描画了DICK TRACY(迪克·特雷西)和MUSSOLINI(墨索里尼)这两个名字。然后,在每个角上,以最大的字体,用绿色粉笔涂写,再用红色粉笔勾边,她写下了自己名字的首字母缩写——M.K.。写完之后,她走到对面的墙壁前,写下了一个非常下流的词——PUSSY(阴户),在下面也写下了自己名字的缩写。

她站在空房间的正中间,凝视着自己刚才描画的这些字。粉笔依然攒在手里,她并没有真正感到满足。她在使劲地回想去年冬天从收音机里听到的那些曲子的作者是谁。她已经问过学校里一个有钢琴的小姑娘,她上过关于那位作曲家的课,而且那个女孩去问了她的老师。那家伙好像是个小孩,若干年前生活在欧洲的某个国家。可即便是个小孩子,他就已经创作出了所有这些优美的钢琴曲、小提琴曲,还有管弦乐作品。在她的脑海里,她大约能够记住她所听过的他创作的六支不同的曲子。其中有几支很明快,丁丁当当的,另外一首闻起来有雨后春天的气息。但这些曲子全都让她莫名其妙地感到悲伤,同时又很兴奋。

她哼唱了其中一支曲子,独自一人在这幢闷热的空房子里待了一会儿之后,她感觉到泪水盈满了自己的眼眶。她的喉咙又紧又涩,再也哼不下去了。她在这份名单的最上面迅速写下了那家伙的名字——MOTSART(莫扎特)。

拉尔夫就像她离开时一样被绑在童车里。他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那双胖乎乎的小手抓着童车的两侧。拉尔夫看上去像个中国小孩,留着四四方方的黑色刘海,眼珠子也是黑色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这就是他为什么哭喊的原因。巴布尔不见踪影。当拉尔夫看见她走过来时,又开始哭了起来。她把童车拉到那幢新房子侧面的阴凉处,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粒蓝色的豆豆糖。她把那粒糖塞进了那孩子温暖柔软的嘴里。

“你好自为之吧。”她对拉尔夫说。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浪费,因为拉尔夫太小,品尝不了那颗糖的真正滋味。给他一粒干净的石子也没啥不一样,这个小傻瓜只会把它吞进肚子里。他既不懂得味道,也听不懂别人说话。你要是说,你十分厌烦拉着他到处跑,真想把他丢到河里去,这对他来说就跟你说爱他是一回事。不管什么事情,对他来说都并无不同。正是因为这一点,拉着他到处瞎逛才是如此令人厌烦。

米克双手团起,紧紧夹住,通过大拇指之间的缝隙吹气。她的腮帮子鼓了起来,起初只有空气穿过拳头的声音。接下来,发出了一阵高亢而尖厉的口哨声,片刻之后,巴布尔从房子的拐角处跑了出来。

她胡弄着巴布尔的头发,掸掉里面的锯末,然后整理了一下拉尔夫的帽子。这顶帽子是拉尔夫最漂亮的东西,用蕾丝做成,绣满了花饰。下巴底下的丝带,一面是蓝色的,另一面是白色的,两只耳朵的上方各有一个玫瑰花结。对于那顶帽子来说他的头太大,刺绣被刮破了,但是,每当她带他外出时,她总是给他戴上那顶帽子。拉尔夫并不像大多数小孩子那样拥有一辆真正的童车,也没有夏天穿的毛线鞋。不得不把他放在一辆破旧的老式童车里拉着,那是三年前米克因为圣诞节而得到的。但那顶漂亮的帽子给他长脸了。

街上空无一人,因为那是礼拜天的正午时分,天气很热。童车嘎吱嘎吱地响着,发出尖锐的声音。巴布尔打着赤脚,灼热的人行道把他的脚烫得火辣辣的。绿色的橡树在地面上投下深色的阴影,看上去像是很凉爽,但那点儿树荫根本不够。

“爬到车里去,”她对巴布尔说,“让拉尔夫坐在你的腿上。”

“没事,我可以走。”

漫长的夏天让巴布尔患上了腹绞痛。他没有穿衬衫,肋骨轮廓清晰,颜色煞白。太阳让他变得苍白,而不是黝黑,他小小的乳头就像胸前的两粒蓝色葡萄干。

“我不介意拉你,”米克说,“坐上去吧。”

“那好吧。”

米克慢条斯理地拉着童车,因为她并不急着回家。她开始跟两个小家伙说话,不过更像是自言自语。

“真是件怪事——我最近老在做的那些梦。我好像在游泳。但并不是在水里游,我推开双臂,从一大群人当中游过。那群人比礼拜六下午克雷斯百货商店里的人多一百倍,是世界上最大的一群人。有时候,我大呼小叫,游过人群,不管游到哪儿都把他们全都撞倒——还有些时候,我躺在地上,人们踩遍我的全身,把我的五脏六腑都踩出来了,摊开在人行道上。我想那更像是噩梦,而不是平平常常的梦——”

每到礼拜天,房子里总是挤满了人,因为房客有客人来。报纸沙沙作响,雪茄烟雾弥漫,楼梯上总是响起脚步声。

“有些事情,你只是自然而然地想要守口如瓶。这倒不是因为它们是坏事,而只是因为你不想让别人知道。有两三件事情,我甚至不想让你们知道。”

来到街角的时候,巴布尔下了车,帮着把童车抬下马路牙子,再抬到下一条街的人行道上。

“但有一样东西,我愿意为它放弃一切。那就是钢琴。要是我有一台钢琴,每天晚上我都会练习,学习世界上每一支曲子。这是我最想得到的东西。”

他们这会儿走到了自己家所在的街区。距离他们家的房子只有几户人家。那是小镇整个北区最大的房子之一——有三层楼高。但当时家里有十四口人。真正有血缘关系的凯利一家并没有那么多人——但他们吃在那儿,睡在那儿,每口人五美元,所以你不妨把他们也算进来。辛格先生不在其中,因为他只是租了一间房,自己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房子很窄,许多年没有粉刷过。对于它的三层高度来说,房子建得似乎并不够结实。它的一侧已经下陷了。

米克松开拉尔夫,把他从童车里抱了起来。她迅速奔过门厅,眼角的余光瞥见客厅里满是房客。爸爸也在那儿。妈妈应该在厨房里。他们全都在那里闲待着,等候吃饭的时间。

她走进了家人留给他们自己住的三个房间中的第一间。她把拉尔夫放在了爸爸和妈妈睡的那张床上,给他一串珠子让他玩。从隔壁房间紧闭的门里传出了说话声,她决定进去。

黑兹尔和埃塔看见她,便不再说话。埃塔坐在靠窗的椅子里,用红色指甲油涂着指甲。她的头发扎着钢质卷发筒,下巴底下一小块地方抹了一点儿白色面霜,那里长出了一个粉刺。黑兹尔像往常一样,懒洋洋地摊开在床上。

“你们在聊啥?”

“关你屁事,”埃塔说,“闭上你的嘴,离我们远点儿。”

“这可不光是你们的房间,它也是我的房间。我像你们一样有权待在这儿。”米克昂首挺胸,从房间的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直至把整个房间走了个遍,“但话说回来,我可不想挑起战斗。我只是想要我自己的权利。”

米克用巴掌向后捋了捋她蓬乱的刘海。她经常这么干,以至于额头上方有几绺翘着的头发。她耸了耸鼻子,对着镜子朝自己做鬼脸。随后,她又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黑兹尔和埃塔作为姐姐来说还算不赖。可埃塔就像满脑子蛆虫。她一门心思只想着电影明星和演电影。有一回她给珍妮特·麦克唐纳写信,并收到了一封打字机写的回信,说她要是去好莱坞的话可以去找她,在她的游泳池里游泳。打那以后,那个游泳池便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成天琢磨着攒够车费去好莱坞,找一份当秘书的差事,跟珍妮特·麦克唐纳成为闺蜜,自己也去演电影。

她成天精心打扮。这是糟糕的方面。埃塔并不像黑兹尔那样天生丽质。主要问题是她几乎没有下巴。她老是拉拽自己的下颌,按照她从一本电影书里看来的方法,进行过大量的下巴锻炼。她总是看着镜子里自己的侧影,试图让嘴巴摆出某种造型。但这一切都白费力气。有时候,埃塔会双手抱脸,在夜里为这张脸暗自哭泣。

黑兹尔是个彻头彻尾的懒鬼。她长得很好看,只是脑子进水了。她已经十八岁,是家里除比尔之外年龄最长的孩子。或许,这正是麻烦之所在。每一样东西,她总是得到第一份,也是最大的一份——第一个试穿新衣服,得到任何特别款待中最大的份额。黑兹尔性情温和,她从不争抢什么东西。

“你打算一整天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吗?看到你穿着那些傻小子的衣服就让我恶心。得有人来管管你,米克·凯利,好让你规矩点儿。”埃塔说。

“闭嘴,”米克说,“我穿短裤,是因为我不想穿你的旧衣服。我不想像你们一样,不想看上去像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我不愿意。那就是我穿短裤的原因。我宁愿任何时候都是个男孩子,我真希望能搬去和比尔同住。”

米克钻到床底下,拿出一个大帽盒。当她抱着盒子走到门口时,她们两个都在她身后大喊:“谢天谢地,总算走了!”

比尔的房间是家里孩子中最好的。像个兽窝——他独霸整个房间——除巴布尔之外。比尔把一些从杂志上剪下来的画片钉在墙上,大多是漂亮女人的头像,另一个角落里钉着一些画,是米克去年上免费艺术班时画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书桌。

比尔弓着身子趴在书桌上,正在读《大众机械》杂志。米克走到他的身后,双臂抱住他的肩膀。“嗨,你这个老混蛋。”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跟她扭打起来。“嗨。”他说,晃了晃肩膀。

“我想在这儿待一会儿,不会打扰你吧?”

“当然不会——想待就待吧,我不介意。”

米克跪在地板上,解开那个大帽盒上的绳子。她双手悬停在盒盖的边缘,不知何故,她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打开它。

“我一直在琢磨,我已经对这个盒子做了什么,”她说,“它可能起作用,也可能不起作用。”

比尔还在读杂志。她依然跪在盒子旁边,没有打开它。她的目光瞟向背对着她的比尔。看书的时候,他的一只大脚始终踩在另一只脚上。他的鞋子磨破了。有一次,老爸说,比尔吃下的午餐都跑到脚上去了,早餐去了一只耳朵,晚餐去了另一只耳朵;这话有点儿刻薄,比尔为此生了一个多月的闷气,但这个说法很逗。他一对招风耳向外张开,红彤彤的,尽管他才中学毕业,却穿十三码的鞋子。站起身来的时候,他总是把一只脚在另一只脚的后面蹭来蹭去,试图藏起他的大脚,但这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米克把盒子打开了几英寸,随后又把它关上。这会儿她觉得太兴奋,不敢朝里面看。她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直至自己能够稍稍平静一些。几分钟后,她在一幅画的面前停了下来,那是她去年冬天上政府为学童们举办的免费艺术班时画的。画的是大海上的风暴,一只海鸥在空中被大风冲击。画的题目叫“背部被折断的海鸥在风暴中”。老师在最初两三节课上描述了那片大海,几乎每一个孩子都是从这几课开始。班上大多数孩子都像她一样,其实从未亲眼见过大海。

那是她画的第一幅画,比尔把它钉在自己房间的墙上。她其余所有的画都画满了人。起初她画了不少海上风暴——有一幅画的是飞机失事,人们为了逃生纷纷向外跳;另一幅画的是跨大西洋班轮沉没,所有的人你推我搡,试图挤上一艘小小的救生艇。

米克走进比尔房间里的储物间,拿出了她在艺术班画的另外几幅画——几幅铅笔素描,几幅水彩,一幅帆布油画。它们全都画满了人。她想象了布罗德街上的一场大火,描绘了她所想象的场景。火焰是明亮的绿色和橙色,布兰农先生的餐馆和恒丰银行大楼是劫后幸存的唯一建筑。死去的人倒在街道上,活着的人奔跑逃生。一个男人穿着睡衣,一位女士试图带走一串香蕉。另一幅画叫做“工厂里锅炉爆炸”,人们跳窗而逃,一路狂奔,而一群穿着工装裤的小孩子你推我搡,挤作一团,手里捧着饭盒,他们是来给爸爸送饭的。那幅油画描绘的是全镇的人在布罗德街上打架。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画这幅画,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名字。画面上没有任何大火或风暴,也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会发生这场打斗。但这幅画中的人物和跑动比其他任何画中都要多。这是最棒的一幅,想不出合适的名字实在太糟糕了。潜意识里她知道这幅画表现的是什么。

米克把画放回了储物间的架子上。没有一幅拿得出手。人没有手指,有些人的胳臂比腿还长。但艺术班还是挺好玩。不过,她只是把莫名其妙地浮现在脑海里的东西画下来——在心底里,绘画从未带给她像音乐一样的感受。没有什么东西真正比得上音乐。

米克在地板上跪了下来,迅速抬起那个大盒子的顶盖。里面是一把已经开裂的夏威夷四弦琴,绷着两根小提琴弦,一根吉他弦,一根班卓琴弦。四弦琴背面的裂缝已经用橡皮膏修补得整整齐齐,中间的圆洞用一块木头塞住了。一个小提琴琴马在末端支撑着琴弦,两侧雕出了几个音孔。米克在为自己做一把小提琴。米克把那把小提琴放在腿上。她有一种之前实际上从未看过它的感觉。不久前,她用一个雪茄盒和胶带,给巴布尔制作了一把很小的玩具曼陀林琴,这让她产生了制作小提琴的想法。打那以后,她就到处搜寻不同的零部件,这项工作每天一点点地进展。在她看来,她已经做了所有事情,除了没把自己的脑袋用上。

“比尔,这玩意儿看上去不像我见过的任何真正的小提琴。”

他还在读杂志。“哦——”

“它看上去确实不对头。它简直不——”

这天她原本打算拧紧小提琴的弦轴。但她突然认识到一切都是白费力气,于是不想看到它。她慢吞吞地扯下琴弦,一根接一根。它们全都发出微弱而空洞的砰砰声。

“我怎么才能搞到一把琴弓呢?你肯定琴弓只能用马尾巴做吗?”

“是啊。”比尔有些不耐烦地说。

“像细铁丝或人的头发之类,绷在一根柔韧的棍子上,不行吗?”

比尔蹭着双脚,没有回答。

愤怒使得汗珠从她的额头上冒了出来。她的声音变得嘶哑。“它就连一把蹩脚的小提琴都算不上。它不过是曼陀林与四弦琴的杂种。我恨它们。我恨它们——”

比尔转过身。

“结果全是错的。根本不对。没救了。”

“拉倒吧,”比尔说,“你还要继续捣鼓那把破琴吗?当初就该告诉你,认为自己能做一把小提琴的想法真够疯狂的。那不是你坐下来捣鼓几下就能做成的东西——你得掏钱买。我以为这样的道理谁都明白。但我寻思,要是你自己弄明白,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有时候,这世界上她最恨比尔。她真想把小提琴砰地摔到地上,把它踩个稀烂,但她还是胡乱把它塞进了盒子里。眼泪夺眶而出,滚烫似火。她朝盒子踢了一脚,看都没看比尔一眼,跑出了房间。

当她躲躲闪闪穿过门厅,直奔后院时,跟妈妈撞了个满怀。

“出啥事了?你怎么啦?”

米克极力想挣脱,但妈妈死死抓住她的胳膊。她很不高兴地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妈妈一直在厨房里,这会儿还系着围裙,穿着室内便鞋。像往常一样,她看上去心里有很多话要说,但没有工夫多问。

“杰克逊先生带他两个妹妹来吃午饭,椅子不够,今天你和巴布尔一起在厨房里吃。”

“那再好不过了。”米克说。

妈妈放开了她,去脱围裙。餐厅里传来午餐铃声,突然爆发出一阵兴高采烈的谈话声。她听到老爸在说,他实在不该在摔断髋骨之前把意外险停掉,损失了一大笔钱。这是老爸念念不忘的一件事——原本能够赚上一笔,却没赚到。接着传来盘碟碰撞的丁当声,过一会儿说话声音停止了。

米克靠在椅子的扶手上,突然哭了起来,一边打着嗝。她似乎回想起了上个月,在理智上,她其实并不相信那把小提琴真的管用。但在心底里,她一直努力让自己相信。即使到现在,也很难一点儿都不相信。她过去总认为比尔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无论比尔去哪儿,她总是跟着——去森林里钓鱼,去他和其他男孩们创建的俱乐部会所,去布兰农先生的餐馆后厅玩老虎机——不管什么地方。或许,他并不想让她像现在这样情绪低落。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再也不可能是好伙伴了。

大厅里传来了香烟和礼拜日午餐的味道。米克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向厨房走去。午餐闻起来味道不错,她饿了。她能听到波西娅跟巴布尔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像她在哼唱着什么,或者是在给他讲故事。

“我为什么远比大多数黑人姑娘更加幸运,这就是原因之一。”波西娅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门。

“为什么?”米克问。

波西娅和巴布尔正坐在厨房里的餐桌旁吃午饭。在暗褐色皮肤的映衬下,波西娅的绿色印花连衣裙看上去很清爽。她戴着绿色的耳环,头发梳得干净利落,整整齐齐。

“你总是抓住别人的话尾巴冲进来,然后想弄个究竟。”波西娅说。她站起身来,走到滚烫的炉旁,俯身给米克的盘子里装了点儿吃的。“巴布尔和我刚才谈到我外公在老萨迪斯路上的家。我告诉巴布尔,我外公和舅舅们如何拥有那儿整个地方。十五英亩半。他们总是把其中的四英亩拿来种棉花,有些年为了让土地保持肥沃而改种豌豆,山上的一亩地只栽桃树。他们有一头骡子,一头种母猪,始终有二十到二十五只下蛋的母鸡和一些小鸡仔。他们有一片菜园,两棵核桃树,以及大量的无花果树、李子树和浆果树。这些都是真话。很多白人农场也不像我外公把土地伺弄得那么好。”

米克把胳膊肘搁在桌子上,俯身向着她的盘子。除了她的丈夫和哥哥,波西娅说得最多的是那片农场。听她讲这些,你会觉得那片农场简直就是白宫。

“我们家刚开始只有一个小房间。经过许多年的不断扩建,直至我外公,他的四个儿子,以及他们的妻儿,还有我哥哥汉密尔顿,全都有了各自的空间。在客厅里,他们有一架真正的管风琴和一台留声机。他们在墙上挂了一幅大画,画的是我外公穿着门房的制服。他们把所有水果和蔬菜都做成罐头,不管冬天变得多么阴冷多雨,他们几乎总是有很多东西可吃。”

“那你干吗跑到这儿来跟我们一起生活?”米克问。

波西娅停止了削土豆皮,她那棕褐色的细长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和着她说话的节拍。“事情是这样。瞧——他们每个人都给自己的家建造了房子。这些年里,他们全都努力干活。当然,这年头每个人都在努力干活。但你知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就跟外公一起生活。但在那里的时候我从未干过任何活。任何时候,只要我、威利和海博尔遇到麻烦,我们随时都可以回去。”

“你父亲有没有建造一幢房子?”

波西娅停止了咀嚼。“谁的父亲?你是说我的父亲?”

“当然。”米克说。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父亲是个黑人医生,就在镇子上。”

米克之前倒是听波西娅说过此事,但她以为那是她编的故事。一个黑人怎么能当医生呢?

“事情是这样。在我妈妈嫁给我父亲之前,她除了真正的善良什么都不知道。我外公自己就是个好好先生。但我父亲跟他不一样,就像白天不同于黑夜。”

“坏人?”米克问。

“不,他不是个坏人,”波西娅慢条斯理地说,“只是有点儿不对劲。我父亲跟其他的黑人都不一样。这事很难解释。我父亲一直在自学。很久之前,他接受了所有这些关于一个家庭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观念。他老是对家里的小事发号施令,夜里还试图教我们这些孩子学习。”

“听起来不算很糟。”米克说。

“听我说。你知道,大多数时候他很安静。可有些晚上他会突然发作。他发作起来比我见过的人都要疯狂。认识我父亲的人都说他确实够疯狂的。他做过一些很粗野、很疯狂的事情,我妈妈离他而去。那时候我十岁。我妈妈带着我们这帮孩子去了外公的农场,我们在那里长大成人。父亲一直想我们回来。但即使我妈妈去世之后,我们这些孩子也没有回家住。如今我父亲一个人过。”

米克走到炉旁,第二次装满了自己的盘子。波西娅的声音像唱歌一样高低起伏,这会儿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停下来。

“我很少见我的父亲——或许每周一次吧——但我经常想起他。我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更加为他难过。我猜他读过的书比镇上任何白人都要多。他读的书多,操心的事情也多。他心里装满了书本和焦虑。他失去了上帝,背弃了宗教。他的所有烦恼都来自于此。”

波西娅很兴奋。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谈起上帝——或哥哥威利,或丈夫海博尔——她都会兴奋。

“嗨,我可不是呼喊派教徒。我属于长老会,我们并不赞成在宗教集会上满地打滚、胡言乱语。我们并不每个礼拜去接受净化,一起在泥里打滚。在我们的教堂里,我们唱歌,让牧师布道。说实话,我并不认为唱点儿歌、布点儿道会对你有害,米克。你应该领着你的小弟弟去主日学校,而且你也老大不小了,完全可以上教堂了。瞧你最近趾高气扬的作派,我看你的一只脚已经踏进地狱了。”

“去你的吧。”米克说。

“瞧,海博尔在跟我结婚之前是个圣洁男孩。他喜欢每个礼拜天去接受圣灵,大喊大叫,净化自己。但我们结婚之后,我让他加入了我们的教派,尽管有时候让他保持安静并不容易,但我认为,他已经做得很不错了。”

“我不相信上帝,就像我不相信圣诞老人一样。”米克说。

“你等等!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在我看来你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更像我父亲的原因。”

“我?你说我像他?”

“我不是说脸或外表。我是说你们灵魂的形状和色彩。”

巴布尔坐在那里,瞅瞅这个,瞧瞧那个。他的餐巾围在脖子上,手里依然握着空空的汤匙。“上帝吃啥玩意儿?”他问道。

米克从餐桌旁站起身来,站在门道里,准备离开。有时候,捉弄波西娅很好玩。她开始用同样的调门,翻来覆去说同样的话——全都是她所知道的诸如此类。

“像你和我父亲这些从不上教堂的家伙,决不可能有片刻的安宁。就拿我来说吧——我信,所以我有安宁。而巴布尔,他也有安宁。我的海博尔和我的威利也是一样。至于那位辛格先生,我一眼就看出他也有安宁。我第一次见他就有这种感觉。”

“随你怎么说吧,”米克说,“你比你们任何一个人的父亲还要疯狂。”

“但你从没有爱过上帝,也没有爱过任何人。你像牛皮一样结实坚韧。我算是看透你了。今天下午你又要到处瞎逛,什么东西也满足不了你。你会东游西荡,像是要找什么丢失的东西。你会把自己弄得兴奋起来。因为没有爱,因为不得安宁,你的心将剧烈跳动,足以要你的小命。然后,总有一天你会炸开,彻底崩溃。到那时,谁也帮不了你。”

“什么,波西娅?”巴布尔问,“上帝吃啥玩意儿?”

米克哈哈大笑,跺脚走出了房间。

下午的时候,她绕着那幢房子闲逛,因为她不得安宁。有些日子也是这样。首先,想到小提琴就让她一直很烦躁。她决不可能把它做得像真的小提琴一样——在这么长时间的计划之后,想到它就让自己恶心。但是,她怎么能如此肯定自己的想法就一定管用呢?真的这么蠢吗?或许,当人们极度渴望一样东西时,这种渴望本身便使得他们相信任何有可能给自己带来这件东西的事情。

米克不想回到家人所待的房间里去。她不想跟任何一个房客交谈。除了大街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可火辣辣的太阳实在太热。她漫无目标地在门厅里游来荡去,不断地用巴掌把她凌乱的头发向后推。“见鬼,”她大声对自己说,“除了一架真正的钢琴之外,我最想要的就是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地方。”

那个波西娅有某种黑人的疯狂,但她人不错。她决不会像某些黑人姑娘那样,偷偷摸摸地对巴布尔或拉尔夫做什么卑劣的勾当。可波西娅说自己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米克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用拳头蹭了蹭头顶。如果波西娅真的知道,她会怎么想呢?她究竟会怎么想呢?

她一直对有些事情守口如瓶。这是一个无可置疑的事实。

米克缓慢地走上楼梯。她走过了一个楼梯平台,继续走上第二个。有些房门为了通风而敞开着,房子里有很多不同的声音。米克在楼梯的最后一级停住脚步,坐了下来。要是布朗小姐拧开她的收音机的话,她就能听到音乐了。没准会播出很好的节目。

她把头放在膝盖上,系好网球鞋的鞋带。如果波西娅知道总是一个人接一个人,她会说什么呢?每一次,都好像她身体的某个部位要爆炸成无数的碎片。

但她一直守口如瓶,从来没有人知道。

米克在台阶上坐了很久。布朗小姐没有拧开收音机,除了人发出的噪声之外,啥也没听到。她想了很长时间,不断地用拳头捶打大腿。她的脸觉得好像被撕成了碎片,头抬不起来。这种感觉远比饥饿糟糕很多,但还是很像饥饿。我要——我要——我要——便是她所能想起的一切——但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她并不知道。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上面的楼梯平台传来门把手转动的声音。米克迅速抬起头,是辛格先生。他在门厅里站了几分钟,脸色悲伤而宁静。随后,他走进了浴室。他的同伴没有跟他一起出来。从她坐着的地方,米克可以看到房间的一部分,那位同伴在床上睡着了,身上盖着被单。她等着辛格先生走出浴室。她觉得两颊火辣辣的,于是伸手摸了摸。或许是真的,她爬上这些顶层台阶,只是为了在听楼下布朗小姐的收音机的同时能够看到辛格先生。她很想知道,她在脑子里听到了而耳朵却听不到的音乐,究竟是哪种音乐。没有人知道。如果辛格先生能说话,他会说些什么呢。也没人知道。

米克等着,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再次走进门厅。她希望他朝下看,对她笑笑。接下来,当他走到门口时,他确实朝下看了一眼,点了点头。米克露齿而笑,嘴咧得很大,浑身颤抖。他走进了房间,关上了门。那意思可能是他想邀请她进去看他。突然间,米克很想走进他的房间。待会儿他的同伴不在时,她要进去看看辛格先生。她真的会这样做。

闷热的下午过得很慢,米克依然独自坐在台阶上。莫扎特那家伙的音乐再次在她脑海里回响。这有些古怪,但辛格先生让她想起了这支曲子。有些曲子太过私人性,不适合在人头攒动的房子里哼唱。米克试图想出某个好地方,她可以去那里,独自待着,仔细琢磨这支曲子。不过,尽管她想了很久,但一开始她就知道,这样的好地方根本不存在。

4

傍晚时分,杰克·布朗特醒了过来,觉得自己睡够了。他躺着的那个房间很小,但很整洁,房内的陈设有一个五斗橱,一张桌子,一张床,还有几把椅子。五斗橱上,一台电扇缓慢转动,从一面墙摆向另一面墙。当电扇吹出的微风拂过杰克的脸上时,他想到了凉水。窗户旁边,一个男人坐在桌前,盯着摆在面前的一局象棋。借着日光,房间对杰克来说一点儿也不熟悉,但他马上认出了那个人的脸,仿佛已经认识他很久很久。

纷至沓来的回忆把杰克的大脑搞糊涂了。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睁着眼睛,掌心向上。他的手很大,在白床单的映衬下呈褐色。当他把双手举到面前时,他发现,手划破了,青一块紫一块——血管鼓胀,仿佛长时间地紧紧握住什么东西。他的脸看上去疲惫而肮脏。棕褐色的头发耷拉在前额上,胡子乱七八糟。就连他的翅形眉毛也粗糙而凌乱。当他躺在那儿的时候,随着每一次神经质的颤抖,嘴唇动一两下,胡子猛地抽搐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坐起身来,用他的大拳头朝头的一侧重击了一下,好让自己清醒点儿。当他动身起来的时候,那个下棋的男人迅速抬起头,朝他微笑。

“上帝啊,我渴死了,”杰克说,“我觉得就像整个俄国大军踏着他们穿长袜的脚从我的嘴巴里走过。”

那人看着他,依旧微笑着,随后突然趴向桌子的另一侧,拿出一个装着冰水的磨砂水壶和一只杯子。杰克气喘吁吁地牛饮起来——半裸着站在房间当中,头向后仰,一只手紧握拳头。喝完四杯之后,他才深吸一口气,稍稍放松了些。

霎时间,某些记忆浮现脑海。他不记得跟这个人回家,但后来发生的事情这会儿清晰起来。他在一盆冷水里泡了会儿,总算清醒了,随后,他们喝了点儿咖啡,交谈起来。他掏心掏肺地讲了很多,那人则听着。他嗓子都说哑了,但他记得那人脸上的表情,比自己说过的话记得还要清楚。他们在早晨上床睡觉,拉下窗帘,不让光线照射进来。起初,他不断地从睡梦中惊醒,不得不开灯,好让自己再次清醒些。灯光也会把那家伙弄醒,但他毫无怨言。

“你昨天晚上干吗不把我撵出去?”

那人又只是笑笑。杰克很奇怪他为什么这样安静。他四下寻找自己的衣服,看到他的手提箱放在床边的地板上。他不记得是如何把手提箱从那家欠酒账的餐馆里拿回来的。他的书、白西装和几件衬衫全都在箱子里,还是他收拾时的样子。很快,他开始穿衣服。

等到他穿好衣服时,桌子上的电咖啡壶煮得正欢。那人把手伸进了搭在椅背上的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杰克满腹狐疑地接了过来。卡片中间用雕版印着那人的名字——约翰·辛格——其下的一段文字像雕版一样精致而准确,那是一段简短的信息:

我是个聋哑人,但我能读懂唇语,能理解你对我说的意思。请不要大声。

这一令人震惊的信息让杰克觉得轻飘飘、空茫茫。他和约翰·辛格只是互相看着对方。

“真奇怪,我竟然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发现这一点。”

他说话时,辛格一直十分仔细地注视着他的嘴唇——他之前就已注意到了。真蠢!

他们坐在桌子旁边,用蓝色的杯子喝着热咖啡。房间里很凉爽,半开半合的窗帘让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强烈光线变得更柔和。辛格从储藏柜里拿出一个金属罐,里面装着一块面包,几只橘子,以及一些乳酪。他没怎么吃,只是靠着椅背坐着,一只手揣在口袋里。杰克狼吞虎咽地吃着。他必须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好好琢磨琢磨。只要依然身处困境,他就得赶快去找份工作。这个安静的房间太安宁,太舒适,让人无所适从——他得出去,一个人走会儿。

“这儿还有其他聋哑人吗?”他问道,“你是不是有很多朋友?”

辛格还在笑。他起初没有听懂,杰克不得不重复一遍。辛格扬了扬他那轮廓分明的黑色眉毛,摇摇头。

“感到孤单吗?”

这家伙还是摇摇头,不置可否。他们静静地坐了一会儿,随后,杰克起身离去。他几次感谢辛格收留自己过夜,小心翼翼地动着嘴唇,以确保对方听懂自己的话。哑巴再次笑了,耸耸肩。当杰克问他是否可以把手提箱在他床下放几天时,哑巴点点头,意思是可以。

接下来,辛格把手从口袋里拿了出来,很仔细地在拍纸簿上写了点儿什么。他把拍纸簿推到杰克面前。

我可以在地板上铺一张床垫,你可以留在这里,直至你找到住的地方。我白天大部分时间出门在外。不会有任何麻烦。

杰克觉得自己的嘴唇在发抖,突然有一种心怀感激的感觉。但他不能接受。“谢谢,”他说,“我已经有了住的地方。”

当他起身离去时,哑巴交给他一条蓝色工装裤,紧紧卷成了一个小包,还有七角五分钱。工装裤很脏,杰克认出了它,猛然回忆起过去一周里所发生的事情。辛格设法让他明白,那些钱是他口袋里的。

“再见[3],”杰克说,“我很快会回来。”

他走了,哑巴一直站在门道里,双手揣进口袋,脸上似笑非笑。走下了几级台阶之后,他回身招了招手。哑巴也朝他招招手,关上了房门。

走到屋外,突然而锐利的光亮扑面而来。他站在屋前的人行道上,刚开始,阳光让他头晕目眩,什么也看不清。一个小家伙坐在房子的楼梯栏杆上,瞧着有些眼熟。他记起了她穿的那条男孩短裤,以及她眯着眼睛看人的样子。

他举了举手里那卷工装裤。“我想把它扔了。哪儿能找到垃圾桶?”

小家伙纵身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垃圾桶在后院。我领你去吧。”

他跟着她走过了房子旁边那条狭窄而潮湿的小巷。当他们来到后院时,杰克看到两个黑人正坐在后台阶上。他们都穿着白西装和白鞋子。其中一个黑人个子很高,领带和袜子都是鲜艳的绿色。另一个是中等身材的混血儿。他在膝盖上磨蹭着一把锡制口琴。他的领带和袜子是大红色,跟他的高个子伙伴形成鲜明对比。

那个假小子指了指后院围栏旁边的垃圾桶,转向厨房的窗户。“波西娅!”她喊道,“海博尔和威利在这儿等你。”

厨房里传来一声柔和的应答:“用不着大喊大叫。我知道他们在等我。我这会儿正在戴帽子。”

在扔掉之前,杰克先解开了那条工装裤。裤子上沾满了泥巴,变得硬邦邦的。一条裤腿撕破了,前面沾上了几滴血。他把裤子丢进了垃圾桶。一个黑人姑娘从房子里走了出来,在台阶上跟那个穿白西装的小伙子坐在了一起。杰克看到,那个穿短裤的假小子正在仔细打量着他。她把重心从一只脚转到了另一只脚上,似乎有些兴奋。

“你是辛格先生的亲戚吗?”她问道。

“半点儿亲戚关系也没有。”

“好朋友吗?”

“好到能跟他一起过个夜而已。”

“我只是很想知道——”

“主街怎么走?”

她朝右边指了指。“从这儿走过两个街区就是。”

杰克用手指捋了捋胡子,走了。他把那七角五分钱放在手里,弄得丁当作响,紧咬着下嘴唇,直至嘴唇上出现了斑斑点点的猩红印子。三个黑人缓慢地走在他前面,一路说说笑笑。由于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他感到孤独,于是就紧跟在他们后面,听他们说话。那姑娘挽着两个小伙子的胳膊。她穿一条绿色的裙子,戴着红帽子,穿着红鞋子。两个小伙子紧挨着她。

“今晚咱们打算干啥?”她问。

“听你的,宝贝,”高个子男孩说,“威利和我没什么具体计划。”

她左右看了看两人。“你们俩定吧。”

“那好吧——”穿红色袜子的矮个男孩说,“海博尔和我觉得,我们仨还是去教堂吧。”

那姑娘用三个不同的音调唱出了她的回答:“好——吧——上完教堂后,我想我们应该去爸爸那里坐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他们在第一个街角拐过去了,杰克站住了,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朝前走。

主街安静而闷热,几乎空无一人。到这会儿他才意识到今天是礼拜日——想到这个让他有些沮丧。大门紧闭的店铺支起了帆布篷,在明晃晃的阳光里,房子看上去光秃秃的。他走过了“纽约咖啡馆”。门开着,但店内看上去空荡荡、黑乎乎的。那天早晨他没有找到一双袜子可穿,灼热的人行道烫穿了他薄薄的鞋底。感觉太阳就像一块滚烫的烙铁,压在他的头上。小镇看上去比他所熟悉的任何地方更加孤寂。街道的寂静给他一种古怪的感觉。喝醉的时候,这个地方似乎狂暴而喧嚣。眼下,仿佛一切都戛然而止,纹丝不动了。

他走进了一家果品店,买了一份报纸。招聘广告栏很短。有几则广告招聘二十五至四十岁之间的年轻人,要求有汽车,按提成推销各种不同的产品。他迅速跳过了这些广告。一则招聘卡车司机的广告让他关注了几分钟。但他最感兴趣的是最底下的一则广告。上面写着:

急聘有经验的技工。阳光南方游乐场。求职者请至韦弗斯巷与第十五街的街角。

他不知不觉地走回到了他曾度过两周时间的那家餐馆的门口。它是整个街区除果品点之外唯一没有关门的店铺。杰克突然决定进去,看看比夫·布兰农。

从外面的明亮中走进来,咖啡馆里显得很暗。店里的每一样东西都比他记忆中的更暗淡,更安静。布兰农像往常一样站在收银台后面,双臂交叉抱胸。他那位漂亮丰满的妻子坐在收银台的另一头,正在锉指甲。杰克注意到,他进来的时候他们互相瞟了一眼。

“下午好。”布兰农说。

杰克感觉到气氛有些诡异。没准那家伙在笑,因为他想起了他喝醉时发生的事情。杰克呆头木脑地站在那儿,心里有些气愤。“请来包靶牌香烟。”当布兰农伸手到柜台底下去拿烟的时候,杰克断定他没有笑。白天的时候,这家伙的脸看上去不像晚上那么僵硬。他的脸色苍白,仿佛没有睡觉似的,他的眼睛看上去像一只疲惫不堪的秃鹰。

“说吧,”杰克说,“我欠你多少钱?”

布兰农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公立学校的便笺簿放在柜台上。他一页页慢慢地翻着,杰克则看着他。便笺簿看上去更像是一个私人笔记本,而不像是他记录日常账目的地方。上面有长长的一行行数字,加减乘除什么的,还有少量的图画。他在某一页停了下来,杰克看到角上写着自己的名字。这一页没有数字——只有很小的勾和叉。纸上胡乱画着一些滚圆的、坐着的小猫,长长的曲线代表猫尾巴。杰克瞪眼看着。小猫的脸是人脸,而且是女人的脸。那些小猫的脸都是布兰农太太。

“这上面的勾代表啤酒,”布兰农说,“叉代表主餐,直线代表威士忌。让我瞧瞧——”布兰农揉了揉鼻子,眼皮垂了下来。随后,他合上了便笺簿,“大约二十美元吧。”

“可能要很长时间才能还你,”杰克说,“兴许你会拿到钱。”

“不急。”

杰克倚靠着柜台。“说说看,这个小镇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普普通通,”布兰农说,“和同样大小的其他地方差不多。”

“多少人口?”

“大约三万吧。”

杰克拆开那包烟,给自己卷了一支。他的手在哆嗦。“大多数是工厂么?”

“没错。有四家大棉纺厂——是最主要的工厂。一家针织品厂。还有几家轧花厂和锯木厂。”

“工资怎么样?”

“平均每周十到十二元吧——当然,时不时地会停工。干吗问这个?你打算去工厂里找份工作么?”

杰克困倦地用拳头揉了揉眼睛。“不知道。可能去,也可能不去。”他把报纸摊开在柜台上,指了指他刚才看到的广告,“我想去这个地方看看。”

布兰农读了广告,想了想。“哦,”他最后说,“我去那个游乐场看过表演,并不咋的——只有几项新奇玩意儿,旋转木马和秋千什么的。去那里玩的都是黑人、工人和小孩子。他们到镇上不同的空地去表演。”

“告诉我怎么走。”

布兰农跟着他来到大门口,指了指方向。“今天早晨你跟辛格回家了么?”

杰克点点头。

“你觉得他这人咋样?”

杰克咬着嘴唇。哑巴的脸非常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那就像是一张他已经认识很长时间的老朋友的脸。自从离开他的房间以来,他一直在想着这个人。“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个哑巴。”他最后说。

他开始再次走上灼热而空寂的街道。他不像是一个陌生人走在一个陌生的小镇上。他看上去好像在找什么人。很快,他走进了河边的一个工厂区。街道变得狭窄,路面没有铺砌,不再是空荡荡的。一群群肮脏邋遢、面黄肌瘦的孩子互相喊叫着在玩游戏。外表一样的两室棚屋破烂不堪,没有粉刷。食物和污水散发出的恶臭与空气中的尘土相混合。河上游的瀑布发出微弱的冲刷声。人们默不作声地站在门道里,或懒洋洋地坐在台阶上。他们的脸色蜡黄,面无表情地看着杰克。他也瞪大棕褐色的眼睛注视着他们。他急冲冲地走着,时不时地用他那多毛的手背擦擦嘴。

韦弗斯巷的尽头有一片空地,曾经被用作堆放废旧汽车的垃圾场。生锈的机器零件和破损的内胎依然乱扔在场地上。一辆拖车停在场地的一角,旁边是一个旋转木马,部分被帆布所遮盖。

杰克缓慢地走近。两个穿工装裤的小家伙站在旋转木马前。他们的附近,一个黑人坐在箱子上,在黄昏的阳光里昏昏欲睡,两个膝盖互相抵着。他的一只手里拿着一袋已经融化的巧克力。杰克看着他把手指插进黏糊糊的巧克力里,然后慢慢舔着手指。

“谁是这个游乐场的老板?”

那个黑人把他沾满糖汁的手指塞进嘴里,用舌头舔着。“他是个红头发的家伙,”舔完之后,他说,“我就知道这个,船长。”

“他这会儿在哪儿?”

“他在那辆最大的货车后面。”

走过草地时,杰克解下领带,把它塞进了口袋里。太阳开始西沉。在屋顶那黑乎乎的轮廓线上方,天空呈现出一片温暖的深红色。游乐场的老板独自站在那里抽烟。他红色的头发像一块海绵一样长在他的头顶上,他用那双松弛乏力的灰色眼睛盯视着杰克。

“你是老板?”

“嗯嗯。我叫帕特森。”

“我看到早晨的报纸,来这儿找工作。”

“哦。我不要新手。我需要有经验的技工。”

“我很有经验。”杰克说。

“你干过什么?”

“我干过纺织工和织机安装工。我还在汽车修理厂和汽车装配厂干过。干过各种不同的事情。”

帕特森领着他走向那台部分被遮盖起来的旋转木马。纹丝不动的木马在傍晚的阳光里显得有些怪诞。它们静止不动地保持着腾跃的姿态,被暗淡无光的镀金横杆所穿透。离杰克最近的那匹木马肮脏的臀部上有一道木头裂缝,眼珠子盲目而疯狂地转动,有几块油漆从眼窝里剥落了。在杰克看来,这台一动不动的旋转木马就像是醉酒后梦里的什么东西。

“我想要一个有经验的技工管理这玩意儿,让它保持运转良好。”帕特森说。

“没问题,我能行。”

“这可是一项两手兼顾的工作,”帕特森解释道,“你得全面负责。除了照看这台机器之外,你还要维持人群的秩序。你得确保每个坐上木马的人都有票。你得确保票是有效的,而不是作废的舞厅票。人人都想骑上木马,那些黑鬼没有钱的时候会设法糊弄你,到时你准会大吃一惊。自始至终你得睁大三只眼睛。”

帕特森把他领到木马圈内的那台机器,指点着各个不同的零部件。他调整了一下操作杆,稀稀拉拉的机器音乐开始丁零当啷地响起。围着他们的木马队列似乎把他们与外界隔绝开了。当木马停下来的时候,杰克问了几个问题,然后自己动手操作起机器来。

“原先那家伙辞工不干了,”当他们再次走出木马圈,来到那块场地时,帕特森说,“我一直很讨厌停业让新手熟悉工作。”

“我啥时候开始上班?”

“明天下午。我们一个星期营业六天六夜——下午四点开始,晚上十二点关门。你得三点来,帮着准备。夜里游乐场关门后还得花一个小时收拾场地。”

“薪水多少?”

“十二元。”

杰克点点头,帕特森伸出苍白无力的手,指甲脏兮兮的。

当他离开那片空地时,天色已晚。刺目的蓝色天空变得苍白,东边出现了一轮白色的月亮。暮色让沿街房屋的轮廓变得柔和起来。杰克没有马上穿过韦弗斯巷回去,而是在附近的街区闲逛。远处传来某些气味和声音,让他时不时地在尘土弥漫的街边停下脚步。他漫无目标地走着,从一个方向猛地转到另一个方向。他觉得头很轻,仿佛是用薄薄的玻璃做的。他身上正在发生一种化学变化。他的体内不断储存的啤酒和威士忌开始起反应。他被醉意撞了一下。之前看上去死气沉沉的街道变得生机蓬勃。街道边缘有一条参差不齐的绿草带,杰克走着走着,地面似乎在上升,离他的脸越来越近。他在草地的边缘坐了下来,靠着一个电话亭。他把姿势调整得更舒适一些,用土耳其人的方式叉着双腿,捋着胡子的末梢。他突然想起了一些话语,做梦似地大声对自己说了出来。

“怨恨是贫穷最珍贵的花朵。没错。”

开口说话就是好。他的声音给他带来快乐。声音似乎引发了回声,在空中回荡,以至于每个单词都听到两次。他咽了咽口水,把嘴弄湿,又开始说了起来。突然间,他很想回到哑巴那个安静的房间,把自己头脑里的想法告诉他。想跟一个聋哑人交谈是一件奇怪的事。但他确实很孤独。

随着夜幕降临,面前的街道而变得暗淡起来。偶尔有几个男人走过狭窄的街道,跟他挨得很近,用单调的语气互相交谈,每走一步,他们的脚边便腾起一团尘土。有女孩子成群结队走过,也有肩上抱着孩子的母亲走过。杰克麻木地坐了一会儿,终于站起身来,继续走。

韦弗斯巷黑沉沉的。油灯在门道和窗户里投射出颤抖而斑驳的黄色光晕。有些房子漆黑一片,一家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只有通过隔壁房子的反射光才能看见。一个女人从窗户里探出身子,把一桶脏水泼到街上。有几滴溅到了杰克的脸上。可以听到一些房子的后面传出高亢而愤怒的声音。另一些房子里则传来椅子缓慢摇动的安宁平和的声音。

杰克在一幢房子前停了下来,有三个男人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屋内投射出的一束苍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其中两个人穿着工装裤,但没穿衬衫,光着脚。其中一个人个子很高,吊儿郎当。另一个是小个子,嘴角生着脓疮。第三个人穿着衬衫和裤子,膝盖上放着一顶草帽。

“嗨。”杰克说。三个人看着他,满脸菜色,面无表情。他们嘀嘀咕咕,但没有挪动位置。杰克从口袋里掏出那包靶牌香烟,散了一圈。他在最底下的台阶上坐下来,脱掉了鞋子。凉爽而潮湿的地面让他的脚感到很舒服。

“在干活吗?”

“是啊,”拿着草帽的那人说,“大多数时间在干活。”

杰克挖着脚趾头。“我心里装着福音,”他说,“我想跟什么人讲讲。”

那几个人笑了。从狭窄街道的对面传来了一个女人唱歌的声音。静止不动的空气里,他们吐出的烟雾紧紧环绕着他们。一个路过的小家伙停了下来,解开裤裆要撒尿。

“拐过街角有个帐篷,今儿是礼拜天,”小个子男人终于开口,“你可以去哪里,把你想讲的福音全都讲出来。”

“不是那样的福音。它更好,它是真理。”

“是哪样的?”

杰克舔了舔胡子,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这儿有过罢工吗?”

“有过一次,”高个子男人说,“大约六年前,这儿有过一次罢工。”

“发生了什么?”

嘴角生疮的那个人蹭着脚,把烟屁股扔到了地上。“得了吧——他们只是想要每小时二十美分,所以就甩手不干了。大概有三百人吧。于是,工厂派出了几辆大卡车,不出一个礼拜,整个镇子上便挤满了来这儿找工作的伙计。”

杰克转过头,面对着他们。那几个人坐在比他高两级的台阶上,于是他不得不仰着头,才能看到他们的眼睛。“这没让你们发疯么?”他问。

“你什么意思——发疯?”

杰克前额上血管突起,颜色鲜红。“苍天啊,伙计!我的意思是发疯——发——疯。”他愤怒地仰视着他们困惑而蜡黄的脸。在他们身后,透过敞开的大门,他可以看到屋内。前屋里有三张床和一个脸盆架。后屋里有一个光着脚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旁边一个黑乎乎的门道里传来吉他的声音。

“我就是坐着大卡车来这儿找工作的人之一。”高个子男人说。

“那没啥不一样。我要跟你们讲的东西明明白白,简简单单。拥有这些工厂的那帮混蛋全都是百万富翁。而落纱工、梳毛工以及在机器后面干活的所有人,成天忙着纺织布料,却填不保他们的肚子。看到了吗?当你们在大街上走来走去,琢磨琢磨此事,看看那些饥肠辘辘、疲惫不堪的人,看看那些患佝偻病的小家伙,难道不会让你们发疯?不会吗?”

杰克两颊通红,满脸悲愤,嘴唇颤抖。三个人警惕地看着他。随后,拿草帽的那个人开始笑了起来。

“笑吧,继续窃笑吧。坐在那儿,笑破你们的肚皮吧。”

他们缓慢而放肆地笑着,三个人笑一个人。杰克擦掉脚板上的灰土,穿上鞋。他紧攥着拳头,嘴巴因为愤怒的冷笑而扭曲。“笑吧——你们就知道笑。我希望你们坐在那里窃笑,直至烂掉!”当他僵硬地走上街道时,他们的笑声和嘘声依然跟在他身后。

主街上灯火通明。杰克在街角上踯躅徘徊,抚弄着口袋里的硬币。他的头抽搐着,尽管夜晚很热,但一丝寒意从他的身体里穿过。他想到了哑巴,急着想回去,跟他坐一会儿。在他下午买报纸的那家果品店里,他挑了一篮用玻璃纸包的水果。柜台后面的那个希腊人说,价钱是六角,因此付完账时他只剩下一个五分钱的镍币。刚一走出店面,他就觉得这件礼物送给一个健康人似乎有些荒唐。几颗葡萄吊在玻璃纸下面,他如饥似渴地把它们摘了下来。

他到达时,辛格在家。他坐在窗前,面前的桌子上摆开了象棋。房间就像杰克离开的时候一样,电扇开着,桌子旁边放着冰水罐。床上有一顶巴拿马草帽和一个纸袋,看来哑巴也是刚刚进来。他突然把头转向对面的那把椅子,把棋盘推到一边。他向后靠着,双手揣在口袋里,脸上的表情似乎在问杰克离开之后发生了什么。

杰克把水果放到了桌子上。“对今天下午来说,”他说,“最恰当的格言是:出去找一条章鱼,然后让它闭嘴。”

哑巴笑了,但杰克搞不清楚他是不是听懂了自己说的话。哑巴惊讶地看着水果,随后解开了玻璃纸包装。当他在对付那篮水果时,这家伙的脸上有一种非常奇怪的东西。杰克试图理解这个表情,一时间被搞糊涂了。随后,辛格灿烂地笑了。

“今天下午我找了份工作,游乐场那样的地方。我负责管理旋转木马。”

哑巴似乎一点儿也不吃惊。他走进储物间,拿出了一瓶葡萄酒和两个杯子。他们默不作声地喝着酒。杰克觉得自己从未在这样安静的房间里待过。头顶上的灯光在他面前闪亮的酒杯中反射出他自己的一个古怪映像——同样的映像,他曾在水罐和锡杯那弯曲的表面上看到过很多次——脸的形状像个鸡蛋,矮矮胖胖,胡子向上散开,几乎挨着耳朵。对面的哑巴双手捧着杯子。酒开始在杰克的血管里活跃起来,他觉得自己又进入了醉眼蒙眬的万花筒。兴奋让他的胡子一跳一跳地颤抖。他胳膊支着膝盖,瞪大眼睛,仔细端详着辛格。

“我打赌,我是这个镇子上唯一疯掉的人——我说的是真正疯掉——已经疯了整整十年。就在一会儿之前,我他妈的差点儿跟人打起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的疯了。我竟然不知道。”

辛格把那瓶酒推到客人面前。杰克对着瓶子喝了一口,摸了摸头顶。

“你瞧,好像我是两个人。一个我是受过教育的人。我去过一些全国最大的图书馆。我读书。我一直在读书。我读那些纯粹讲真话的书。那儿,我的手提箱里装着卡尔·马克思和索尔斯坦·凡勃伦以及像他们那样的作家的书。我一遍又一遍读他们的书,我读得越多,疯得越厉害。我熟悉每一页上的每一个字。首先我喜欢这些词汇。辩证唯物主义——耶稣会士的支支吾吾——”杰克带着一种充满爱意的庄重感,让这些音节在他的嘴里翻滚——“目的论倾向。”

哑巴用一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擦了擦额头。

“但我所说的意思是这个。当一个人知道,却又没法让别人理解的时候,他怎么办?”

辛格伸手去拿酒杯,把它斟满,稳稳地放到杰克那只青肿的手里。“嘿,醉了吗?”杰克手臂一抖,几滴酒溅到了他的白裤子上。“给我听着!你到哪儿都能看到卑劣和腐败。这个房间,这瓶葡萄酒,篮子里的这些水果,全都是利润和亏损的产物。一个家伙想要活下去,就得被动接受卑劣行径。有人为了我们嘴里的每一口饭、我们身上的每一根纱而累得半死——似乎没人知道这个。每个人都又瞎又哑又笨——愚蠢而卑鄙。”

杰克用拳头压住自己的太阳穴。脑子里的想法朝着几个方向猛冲,根本控制不了。他想发火。他想冲出去,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找个什么人暴打一架。

哑巴依然兴味盎然、很有耐心地看着他,拿出了他的银铅笔。他小心翼翼地在一张纸上写道:你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然后把纸片递到桌子对面。杰克把它在手上揉皱了。房间开始再次绕着他旋转起来,他甚至看不清纸上的字。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哑巴的脸,想让自己稳定下来。辛格的眼睛是房间里唯一看上去不动的东西。那双眼睛的颜色千变万化,斑斑驳驳地闪烁着琥珀色、灰色和浅褐色。他久久地盯着这双眼睛,几乎变得有些恍惚起来。他已经没有了想要发疯的冲动,再次平静下来。那双眼睛似乎明白了他想说的一切,并且有话想对他说。过了一会儿,房间重新安定下来。

“你懂的,”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远处传来柔和而清脆的教堂钟声。隔壁房子的屋顶上,月光正白,天空湛蓝。他们无声地同意:在找到住处之前,杰克将在辛格这里待上几天。酒喝完的时候,哑巴在床边的地板上铺了一个褥垫。杰克衣服也没脱,躺倒便睡,很快进入了梦乡。

5

在镇上远离主街的一个黑人区,本尼迪克特·马迪·科普兰医生独自一人坐在他黑暗的厨房里。已经过了九点,礼拜日的钟声这会儿阒寂无声。尽管夜晚很热,圆鼓鼓的柴炉里还是燃着很小的一团火。科普兰医生挨着柴炉,坐在一个直背餐椅上,身体前倾,纤细的双手捧着头。火红的光亮透过炉子的裂缝照到他的脸上——在这团光亮中,他厚厚的嘴唇在黑皮肤的映衬下看上去几乎是紫色的,灰白的头发紧贴着脑壳,就像一顶羊毛帽子,也呈现出浅蓝色。他以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就连他的眼睛,从银框眼镜的后面凝视着前方,也一动不动地、阴郁地盯视着。随后,他狠狠地清了清喉咙,从椅子旁边的地板上捡起一本书。房间里四周都黑乎乎的,他不得不凑近炉子,好看清书上的字。今晚他读的是斯宾诺莎。他并不完全理解书中复杂的观念游戏和复杂的短语,但在阅读的时候,他还是感觉到了词语背后强烈的真实意图,他觉得自己差不多懂了。

夜里,常常有刺耳的门铃声把他从沉默中唤醒,接下来,他会在前屋里发现一个断了骨头或被剃刀割伤的患者。但今夜没人打扰他。孤孤单单地在黑暗的厨房里坐了几个小时之后,他开始缓慢地左右摇晃,他的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呜咽吟唱的声音。波西娅来的时候,他正在发出这种声音。

科普兰医生预先知道她来了。他听到外面的街上传来口琴演奏一支蓝调歌曲的声音,他知道是他儿子威廉在吹。他没有开灯,径直穿过门厅,打开大门。他没有走到外面的门廊里,而是站在纱门后面的黑暗中。月光如水,波西娅、威廉和海博尔的影子投射在黑乎乎、灰蒙蒙的街道上。这个街区的房子看上去都很破旧。科普兰医生的房子不同于附近的其他任何建筑。它是用砖块和粉饰灰泥结结实实地建造起来的。屋前小院的周围有一道尖桩篱笆。波西娅在门口与丈夫和哥哥道了别,敲了敲纱门。

“干吗这样在黑咕隆咚中坐着?”

他们一起走过黑暗的门厅,回到厨房。

“你有很亮的电灯。搞不懂你干吗要一直这样在黑咕隆咚中坐着。”

科普兰医生拧开吊在桌子上方的电灯泡,屋子里顿时亮堂起来。“黑暗更适合我。”他说。

房间里干干净净,空空荡荡。餐桌的一边有几本书和一个墨水瓶——另一边摆着一叉、一勺、一碟。科普兰医生笔挺地坐在那里,两条长腿交叉搁着,起初,波西娅也僵硬地坐着。父女俩长得很像——都有着一样又宽又扁的鼻子,一样的嘴巴和额头。但波西娅的皮肤跟父亲比起来就显得非常浅了。

“这儿真是在烧烤,”她说,“照我看,除了做饭的时候,你还是把火灭了吧。”

“要不咱们去我的办公室吧。”科普兰医生说。

“我没事。就在这儿得了。”

科普兰医生调整了一下他的银框眼镜,然后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我们上次在一起之后你近况如何?你和你丈夫——还有你哥哥?”

波西娅放松了,从轻便鞋里悄悄抽出了双脚。“海博尔、威利和我过得很好。”

“威廉还跟你们住在一起么?”

“当然,”波西娅说,“你瞧——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生活方式和我们自己的计划。海博尔——他付房租。我用自己的钱买所有吃的。而威利——他负责缴纳我们大家的教会会费、保险费、住宿费和‘周末之夜’的费用。我们三个人有我们自己的计划,各尽自己的本分。”

科普兰医生低头坐在那里,拔着他长长的手指,直至所有指关节都噼啪作响。干净的衬衫袖口盖过了手腕——瘦长的双手似乎比身体的其余部分颜色更浅,手掌是浅黄色。他的双手总是看上去干净而皱缩,仿佛用刷子擦洗过,并在水盆里浸泡了很长时间。

“瞧,我差点儿忘了我带来的东西,”波西娅说,“你吃晚饭了吗?”

科普兰医生说话总是小心翼翼,以至于每个音节似乎都经过他那阴郁而厚重的嘴唇过滤了一遍。“没有,我还没吃。”

波西娅打开她放在餐桌上的纸袋。“我带来了一把非常好的甘蓝叶,我想我们可以一起吃晚饭。我还带来了一块肋肉。这些甘蓝叶需要用肋肉来调味。你不介意我用肉来烧甘蓝叶吧?”

“没关系。”

“你还不吃肉吗?”

“不。纯粹出于私人原因,我是个素食者,不过,如果你想用肉来烧甘蓝叶,也没啥关系。”

波西娅光着脚站在餐桌旁,开始细心地择菜。“地板让我的双脚感到很舒服。你不介意我脱掉那双勒脚的轻便鞋,光着脚走来走去吧?”

“没事,”科普兰医生说,“那样很好。”

“嗯——我们有了这些上好的甘蓝叶,还有玉米饼和咖啡。我还要切下几片肋肉,给我自己吃。”

科普兰医生的目光跟随着波西娅。她脚上只穿着袜子,缓慢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从墙上取下擦洗干净的平底锅,把炉火烧旺,洗去菜叶上的砂粒。他时不时地张嘴说了句什么,然后又紧闭双唇。

“那么说,你、你丈夫和哥哥有你们自己的合作计划。”他最后说。

“没错。”

科普兰医生猛拉着手指,试图再次让指关节发出噼啪声。“你们是不是打算要孩子?”

波西娅没有看她父亲。她生气地泼掉了那个装着甘蓝叶的平底锅里的水。“有些事情,”她说,“在我看来完全取决于上帝。”

他们再也没说别的。波西娅把晚餐放在炉子上烧着,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纤长的双手无精打采地垂在两膝之间。科普兰医生的头垂在胸前,仿佛睡着了;时不时地,一阵神经质的颤抖从他的脸上掠过。然后他会深呼吸,再次沉着脸。晚餐的香味开始盈满这个沉闷的房间。寂静中,碗橱顶部的时钟听上去声音很大,因为他们刚刚交谈的话题,那单调的滴答声听上去就像是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孩——子,孩——子”。

他总是遇见他们当中的一个——光着身子在地板上爬着,或者在玩弹子游戏,甚或是在黑暗的街道上搂抱着一个女孩。男孩们全都叫做本尼迪克特·科普兰。但对于女孩子,则有本妮·梅、玛迪本或本妮迪恩·玛迪恩这样一些名字。他计算过,至少有十几个孩子按照他的名字取名。

但终其一生,他都在诉说、解释和劝告。他会说,你不能这样做。他会告诉他们,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不能再要第五、第六或第九个孩子。我们不需要更多的孩子,而是要为这世间已经有的孩子们提供更多的机会。他所极力劝告的,是黑人种族的优生优育。他会用简单朴素的语言告诉他们,几乎总是用同样的方式,而且,许多年过去,它变得有点儿像一首他能够倒背如流的愤怒的诗歌。

他研究并熟知任何新理论的发展。他会自掏腰包,把工具分发给他的患者。他是镇子上迄今为止唯一想到这种事情的医生。他会给予并解释,给予并告知。但每个星期还是会有四十多次分娩。玛迪本或本妮·梅。

那是唯一的要点。唯一的。

整个一辈子,他知道自己的工作有一个理由。他一直知道,他生来注定要教育他的同胞。他整天背着个包走门串户,跟他们无所不谈。

漫长的一天过去,沉重的疲惫感降临在他的身上。但在夜里,当他推开大门,疲惫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儿有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波西娅和小威廉,还有黛西。

波西娅揭开炉子上平底锅的盖子,用一把餐叉搅了搅甘蓝叶。“父亲——”过了一会儿,她说。

科普兰医生清了清喉咙,在手帕上吐了一口痰。他的声音苦涩而沙哑。“嗯?”

“我们别再吵了。”

“我们没有吵啊。”科普兰医生说。

“争吵也未必要说话,”波西娅说,“在我看来,即使我们像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也好像一直在争吵。这只是我的感觉。说实话——每次来看你,我都差不多累死了。我们无论如何别再争吵了好吗。”

“我肯定不希望争吵。如果你有那样的感觉,我很抱歉,女儿。”

她倒了两杯咖啡,把没加糖的一杯递给了父亲。在自己的那一杯里,她放了几匙糖。“我饿了,这咖啡喝起来应该味道不错。你一边喝着,我一边给你讲一件不久前发生的事儿。现在想起来有点儿好笑,但我们有充分的理由不要笑得太厉害。”

“讲吧。”科普兰医生说。

“嗯——前不久,一个长得很帅、穿着整洁的黑人来了镇上。他自称是B.F.梅森先生,还说他从华盛顿特区来。他每天拄着个手杖在镇上走来走去,穿着漂亮的花衬衫。晚上他会去‘社会咖啡馆’。他比镇上任何人都吃得好。每天晚上他会给自己要一瓶杜松子酒和两块猪排。他总是对每个人微笑,总是对女孩子点头哈腰,为进进出出的人开门。大约一周的时间里,他到哪儿都让人十分开心。人们开始问他一些问题,对这位富有的B.F.梅森先生很好奇。没过多久,在这儿混熟了之后,他便安顿下来,开始做生意了。”

波西娅张开嘴,朝咖啡的托盘里吹气。“我猜,你已经从报纸上读到了关于政府为老年人度身定制的‘夹钳’养老计划吧?”

科普兰医生点点头。“养老金。”他说。

“嗯——他和这事有关。他是政府的人。他是华盛顿特区总统派来的,让每个人加入政府的‘夹钳’计划。他挨家挨户跑,解释你如何缴纳一元加入计划,然后每周再交二角五分钱的会费——四十五岁之后,政府每个月付给你四十五元的生活费。我认识的所有人都为此兴奋不已。他送给每个加入的人一张免费的总统照片,底下有总统的签名。他说六个月之后,每个成员都会有免费的制服。俱乐部的名字叫‘黑人夹钳大联盟’——两个月后,每个人将会得到一条橙黄色的丝带,上面有俱乐部名字的缩写G.L.P.C.P.。你知道,就像其他所有政府组织的缩写字母一样。他带着一个小本子,挨家挨户地跑,每个人都着手加入。他记下他们的名字,然后把钱拿走。每个星期六他都会来收钱。三周后,这位B.F.梅森先生招到的会员实在太多,以至于星期六他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他不得不每三四个街区雇一个人帮他收钱。每个星期六一大早,我都在我们住的地方附近帮他收那二角五分钱的会费。当然,威利一开始就加入了,还有海博尔和我。”

“我在你们住的地方附近不同的房子里看到过很多总统的照片,我记得听人提到过梅森的名字,”科普兰医生说,“他是个贼吧?”

“他就是贼,”波西娅说,“有人开始发现这位B.F.梅森先生的真实面目,他被逮起来了。他们发现他来自亚特兰大,连华盛顿特区和总统的影子都没见过。所有的钱都被藏起来了,或者被花掉了。威利刚好扔掉了七元五角。”

科普兰医生有些兴奋。“那就是我要说的意思——”

“死后,”波西娅说,“这个家伙肯定要用烧红的干草叉把他的肠子掏出来。但眼下,一切都结束了,似乎有点儿好笑,当然,我们有充分的理由不要笑得太厉害。”

“每个星期五,黑种人都自己爬到十字架上。”科普兰医生说。

波西娅的手抖了一下,咖啡从她拿着的托盘里淌了出来。她舔了舔胳膊上的咖啡。“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在观察。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找到十个黑人——十个我们自己的人——有骨气、有头脑、有勇气,愿意拿出自己的一切——”

波西娅放下咖啡。“咱们别谈论这种事情了。”

“只要四个黑人,”科普兰医生说,“只要四个,就是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你凑在一起的总数。只要四个真正具有这些纯正品格和骨气的黑人——”

“威利、海博尔和我都有骨气,”波西娅生气地说,“这是个艰难时世。在我看来,我们三个人一直都很努力。”

片刻间,他们沉默了。科普兰医生把眼镜放在桌子上,用他皱缩的手指按压着眼珠。

“你始终在用那个词——黑人,”波西娅说,“那个词总是很伤人的感情。即使是过去使用的黑鬼,也比它强。但有教养的人——不管是什么肤色——总是说有色人。”

科普兰医生没有回答。

“就拿威利和我来说吧。我们并不完全是有色人。妈妈的肤色实际上很浅,我们的身上有很多白人的血统。而海博尔——他是印第安人。他身上有一部分印第安血统。我们没有一个人是纯种的有色人,你一直在使用的那个词有点儿伤人。”

“我对这些诡辩之词不感兴趣,”科普兰医生说,“我只对实实在在的真相感兴趣。”

“好吧,真相就在这里。每个人都怕你。老实说,要想让汉密尔顿、巴迪、威利或海博尔像我这样到这幢房子里来陪你坐会儿,除非他们喝多了。威利说,他还记得小时候的你,那时候他就害怕自己的父亲。”

科普兰医生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然后他清了清喉咙。

“人人都有感情——不管是谁——没有人愿意走进一间他们的感情肯定会受到伤害的房子。你也一样。我见过你的感情被白人伤害过很多次,而他们并不知道。”

“不,”科普兰医生说,“你没有见过我的感情受到伤害。”

“当然,我知道,威利、海博尔和我——我们没有一个人是学者。但海博尔和威利都像金子一样宝贵。只不过他们和你有所不同而已。”

“没错。”科普兰医生说。

“汉密尔顿、巴迪、威利和我——我们没有一个人愿意像你那样说话。我们说话都像我们的妈妈,像她的同胞,像他们之前的同胞。你在脑子里琢磨每一件事情。而我们宁愿说出心里藏了很久的话。那就是区别之一。”

“没错。”科普兰医生说。

“一个人抱起自己孩子,不可能只是为了强迫他们成为自己想要他们成为的样子。不管是不是伤害他们。不管是对是错。你千方百计,使出浑身解数。到如今,在我们当中,我是唯一一个愿意走进这幢房子,像这样陪你坐一会儿的人。”

科普兰医生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声音很大,很严厉。他咳嗽起来,整个脸在颤抖。他试图端起那杯已经冷了的咖啡,手却不听使唤,端不稳杯子。泪水盈满了眼眶,他伸手去拿眼镜,试图掩饰自己的双眼。

波西娅看见了,马上站起身来走向他。她抱住了他的头,把自己的脸颊紧贴着他的额头。“我伤害了父亲的感情。”她轻柔地说。

他的声音很严厉。“不。不断重复这句关于伤害感情的话,愚蠢而粗糙。”

泪水顺着他的脸颊缓慢地流了下来,在火光的映衬,呈现出蓝色、绿色和红色。“我真的很抱歉。”波西娅说。

科普兰医生用他的棉手帕擦了擦脸。“没事了。”

“我们别再吵了好吗。我受不了我们之间的争吵。在我看来,每次我们在一起,总会产生很糟糕的感觉。我们别再这样争吵了。”

“不吵了,”科普兰医生说,“我们不吵了。”

波西娅抽噎着,用手背擦了擦鼻子。有几分钟的时间,她站在那里,抱着父亲的头。过了会儿,她最后一次擦了把脸,走向炉子上装着甘蓝叶的平底锅。

“到这会儿菜叶刚好很嫩,”她高兴地说,“现在,我要用一些菜叶做点儿好吃的玉米饼,就着甘蓝叶一起吃。”

波西娅光脚穿着袜子在厨房里缓慢地走来走去,父亲的目光追随者她。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

他的眼睛有些湿润,东西的轮廓看上去模模糊糊,波西娅真的很像她母亲。许多年前,黛西也是这样在厨房里走来走去,默不作声,忙个不停。黛西不像他那么黑——她的皮肤有点儿像深色蜂蜜那种漂亮的颜色。但在温柔的外表之下,她的身上有某种固执的东西,不管多么认真细心地研究,他都理解不了妻子那种温和的倔强。

他会劝告她,他会把心里的想法全都告诉她,而她依旧是那么温和。她依旧不会听他的,而是自行其是。

后来,有了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娅。对于他们的到来,这种目的感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准确地知道他们应当做的每一件事情。汉密尔顿将成为一位伟大的科学家,卡尔·马克思将成为黑种人的一位导师,威廉应该是一个与不公正作斗争的律师,而波西娅应该是一个给妇女儿童治病的医生。

甚至当他们还是婴儿的时候,他就跟他们讲到了他们必须从肩头卸下的重轭——顺从和怠惰之轭。当他们稍稍大一些的时候,他就向他们强调:不存在上帝,但他们的生命是神圣的,他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为了这个真正的目标。他会一遍又一遍地跟他们讲这些,而他们则会坐在一起,离他远远的,用他们黑孩子的大眼睛看着他们的母亲。黛西坐在那里,根本没有听,温和而固执。

因为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娅来到这个世界的真正目标,他清楚地知道每一个细节应该怎样。每一年的秋天,他都会带他们去镇上,给他们买漂亮的黑鞋子和黑袜子。他给波西娅买了做裙子的黑色毛料,以及做衣领和袖口的白色亚麻布。给男孩子们买了做裤子的黑色羊毛,以及做衬衫的精细白色亚麻布。他不想让他们穿色彩鲜艳、又轻又薄的衣服。但当他们上学的时候,他们想穿那样的衣服,黛西说,他们十分为难,他是一个严厉的父亲。他知道这个家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不能有花里胡哨的东西——不能有花哨俗气的日历、蕾丝花边枕头和小摆设——房子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必须是朴素的、暗色的、直白的,有着真正的实际用途。

一天晚上,他发现黛西给小波西娅的耳朵打了孔,为的是戴耳环。另一次,当他回家时,发现壁炉架上有一个穿着羽毛裙子的丘比特娃娃,黛西温和而顽固,不愿意把它收起来。他还知道,黛西正在教孩子们温柔顺从。她给他们讲地狱和天堂。她还让他们相信鬼和闹鬼的地方。黛西每个礼拜天都上教堂,她悲伤地对牧师谈到自己的丈夫。她总是固执地带孩子们去教堂,他们也乖乖地听从。

整个黑人种族都有病,他整天忙忙碌碌,有时候要忙到半夜。漫长的一天过去,巨大的疲惫感把他淹没,当他推开家里的大门,疲惫感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当他走进家门,威廉正在用一把卫生纸包着的梳子演奏音乐,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正在掷骰子赌他们的午餐钱,波西娅正和母亲一起哈哈大笑。

他会跟他们从头再来,只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他会拿出他们的功课,跟他们交谈。他们会紧挨着坐在一起,看着他们的母亲。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但他们没有一个人想要理解他所说的。

他心头浮现出来的,是一种黑暗的、可怕的、黑人式的感觉。他会试着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下来,阅读和思考,直至自己能够平静下来,重新开始。他会把房间里的窗帘放下来,好让房间里只有明亮的灯光、书,以及思考的感觉。但有时候,这种平静并不会出现。他还年轻,可怕的感觉不会随着阅读和思考而消失。

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娅很怕他,一直看着他们的母亲——有时候,当他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黑暗的感觉便会把他淹没,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没法阻止这些可怕的事情,过后他怎么也理解不了。

“这顿晚饭在我闻起来确实很香,”波西娅说,“我们最好是现在就吃,因为海博尔和威利随时会来找我。”

科普兰医生推了推眼镜,把椅子拉到桌旁。“你丈夫和威廉今夜在哪里打发时间?”

“他们在掷马蹄铁。雷蒙德·琼斯家的后院里有一个掷马蹄铁的场子。雷蒙德和他妹妹拉芙·琼斯每天晚上都玩。拉芙是个很丑的女孩,我才不在乎海博尔和威利去他们家,他们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但他们说十点差一刻来找我,我想这会儿他们随时会来。”

“趁我还没忘记,”科普兰医生说,“我猜你经常收到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的信吧。”

“我收到过汉密尔顿的信。他几乎接管了外公农场里的所有工作。至于巴迪,他在莫比尔——你知道他那双大手从不写信。不过,巴迪一直跟人相处得很好,对他我从不操心。他是那种总能混得很好的人。”

他们默不作声地坐在餐桌旁,面对着晚餐。波西娅一直看着碗橱上的时钟,因为已经到了海博尔和威利来这里找她的时间。科普兰医生低头对着盘子。他手里拿着叉子,仿佛叉子很重似的,手指颤抖着。他只尝了几口,每一口都吞咽得很困难。有一种紧张感,两个人仿佛都在没话找话。

科普兰医生不知怎么开头。他有时想,从前的岁月里,他对孩子们说的太多,而他们理解的太少,如今却根本无话可说。过了一会儿,他用手帕擦了擦嘴。犹犹豫豫地开了口。

“你几乎没怎么提到自己。跟我讲讲你的工作,你最近在做什么。”

“当然,我还住在凯利家,”波西娅说,“但我告诉你,父亲,我不知道我在那儿能待多久。工作很辛苦,总是要很长时间才能干完。但这并不让我烦恼。我操心的是工钱。我认为一周应该挣三元——但有时候,凯利太太喜欢少给个一元或五角什么的。当然,过后她总是尽快补上。但总让人心里不踏实。”

“那不对,”科普兰医生说,“你为什么要容忍?”

“那不是她的错,她也没办法,”波西娅说,“有一半房客不付租钱,维持所有的花销要一大笔钱。我跟你说实话——凯利一家距离摊上官司只有一步之遥。他们的日子很不好过。”

“你应该能找到别的工作。”

“我知道。但凯利一家确实都是很好的白人。我打心眼里喜欢他们。他们的三个小孩就像我自己的亲人。我觉得,实际上就像是我自己抚养了巴布尔和那个小家伙。尽管米克和我在一起老是吵架,但我对她也有一种真正的亲近感。”

“可是你得想想你自己。”科普兰医生说。

“米克,唉——”波西娅说,“她真的是个问题。没有人知道如何管教这孩子。她极其傲慢而任性。她总是要弄出点儿什么事情来。对这孩子,我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我觉得,有朝一日她真的会让人大吃一惊。不过,究竟是好得令人吃惊,还是坏得令人吃惊,我就不知道了。米克有时候让我迷惑不解。但我真的喜欢她。”

“你首先得考虑自己的生计。”

“我说过,那不是凯利太太的错。打理那么大的一幢老房子要很多钱,有人却不付房租。房客里只有一个人足额付房租,而且从不拖欠。那人只在那里住很短一段时间,他是镇上的一个聋哑人。是我近距离接触过的第一个聋哑人——他是一个很好的白人。”

“又高又瘦,灰绿色眼睛?”科普兰医生突然问道,“总是对每个人彬彬有礼,穿着打扮非常得体?不像是这个镇子上的人——更像是一个北方人,没准是个犹太人?”

“正是他。”波西娅说。

科普兰医生的脸上顿时露出热切的表情。他把玉米饼掰碎,放进盘子里的甘蓝菜汤中,再次有了胃口,开始吃起来。“我有个患者也是聋哑人。”他说。

“你怎么认识辛格先生?”波西娅问。

科普兰医生咳嗽起来,用手帕遮住自己的嘴。“我只见过他几次。”

“我最好是现在收拾收拾,”波西娅说,“威利和我们家海博尔马上要来了。这儿有真正的水池和充足的自来水,几个小碟子眨眼间就能洗完。”

许多年来,白种人无声的傲慢是他竭力想忘掉的事。每当这种怨恨浮现心头,他都会认真思考和研究。在大街上,在白人周围,他的脸上会保持庄严,总是默不作声。年轻时,他被称作“伙计”——但如今他是“大叔”。“大叔,去街角的那个加油站给我叫个机修工来。”不久前,一个白人坐在车里朝他喊。“伙计,给我搭把手。”“大叔,去干吧。”他听都不听,继续走路,一脸庄严,沉默不语。

几天前,一个喝醉酒的白人走近他,开始拉着他沿着马路上走。他拿着一个包,他以为有人受伤了。但那个醉鬼把他拉进了一个白人的餐馆,柜台旁的那些白人开始傲慢地朝他吼叫。他认识到,那个醉鬼在拿他逗乐。即便在那时候,他也一直保持着尊严。

但遇到这个又高又瘦、长着灰绿色眼睛的白人时,却发生了不同的事,这样的事情从前在任何白人那里从未发生过。

此事发生在几周前一个漆黑的雨夜。他刚刚看完一个产科病人出来,在街角上站在雨中。他试图点着一根香烟,划了一根接一根火柴,都没点着。他站在那里,嘴里叼着那根没有点着的香烟,正当此时,那个白人走了过来,递给他一根点着的火柴。黑暗中,借着两个人之间的火光,他们可以看清对方的脸。白人朝他微笑着,为他点着了香烟。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此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他们一起在街角上站了几分钟,随后,那个白人递给他一张卡片。他很想跟那个白人交谈,问他一些问题,但他拿不准白人是不是真的理解。因为所有白种人都很傲慢,他害怕在友善中丧失自己的尊严。

但那个白人给他点着了香烟,朝他微笑,看样子想跟他接触。打那以后,他把这件事情琢磨了很多遍。

“我有个患者是聋哑人,”科普兰医生对波西娅说,“这个患者是一个五岁大的小男孩。不知何故,我总是忍不住觉得,他的残疾应当归咎于我。是我给他接的生,两次产后探视之后,我把他给忘了。他的耳朵开始出问题,但他母亲没有留意耳朵里流出的脓,没有带他来找我。当此事最终引起我的注意时,为时已晚。当然,他什么也听不见,因此也无法说话。但我悉心地看护过他,在我看来,如果他正常的话,他应该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孩子。”

“你一直对小孩子很感兴趣,”波西娅说,“你对小孩子的关心远远超过成年人,不是么?”

“小孩子身上有更多的希望,”科普兰医生说,“但这个聋哑孩子——我一直在打听,看是不是有那个机构愿意收留他。”

“辛格先生会告诉你。他真的是一个很和善的白人,一点儿也不傲慢。”

“我不知道——”科普兰医生说,“有那么一两次,我琢磨着给他写一封短信,看他能不能给我一些信息。”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肯定会写。你是一个很棒的书信写手,我会替你把信交给辛格先生,”波西娅说,“两三周前,他拿着几件衬衫来到厨房里,想让我帮他洗一下。这些衬衫都很干净,就算是施洗者约翰本人穿过的衬衫,也不见得比它们更干净。我要做的不过是把它们浸在温水里,搓一搓领口,然后熨烫一下。但那天夜里,当我把五件干净的衬衫送到他房间里的时候,你知道他给了我多少钱吗?”

“不知道。”

“他像往常一样微笑着,给了我一美元。为了洗几件小衬衫就给了我整整一美元。他确实是一个和蔼可亲、令人愉快的白人,我不怕问他任何问题。我甚至愿意亲自给这个好心的白人写一封信。你写吧,父亲,如果你想写的话。”

“也许我会写。”科普兰医生说。

波西娅突然坐直了身子,开始整理她浓密而油腻的头发。外面传来一阵隐隐约约的口琴声,随后,音乐声越来越大。“威利和海博尔来了,”波西娅说,“这会儿我得出去见他们。你多保重,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就给我捎句话。我很高兴跟你一起吃饭,聊天。”

口琴声这会儿已经很清晰,从声音中能够听出威利正在大门口边吹边等。

“等一会儿,”科普兰医生说,“我只有两次看见你和你丈夫在一起,我相信我们彼此从未真正会过面。威廉还是三年前看望过他父亲。为什么不叫他们进来坐一会儿呢?”

波西娅站在门道里,用手指抚弄着头发和耳环。

“上一次威利来这儿,你伤了他的感情。你瞧,你就是不懂得如何——”

“那好吧,”科普兰医生说,“这只是一个建议。”

“等等,”波西娅说,“我去叫他们。我这就去叫他们进来。”

科普兰医生点着了一根香烟,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没法把自己的眼镜调整到恰当的位置,他的手指一直在颤抖。从前院里传来了很低的声音。接下来,门厅里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波西娅、威廉和海博尔走进了厨房。

“我们来了,”波西娅说,“海博尔,我想你和我父亲还没有被正式介绍给对方。但你们彼此还是认识的。”

科普兰医生跟他们两个握了握手。威利羞怯地后退,靠着墙,海博尔迈步向前,正式地鞠了一躬。“我老是听人说起您,”他说,“很高兴认识您。”

波西娅和科普兰医生从客厅里搬来椅子,四个人围炉而坐。他们都默不作声,有些不安。威利神经紧张地打量四周——餐桌上的书,水池,靠墙的帆布床,还有他父亲。海博尔咧嘴笑着,扯了扯领带。科普兰医生似乎想说点儿什么,随后润了润嘴唇,依旧默不作声。

“威利,你的口琴吹得越来越好了,”波西娅终于开口说,“照我看,你和海博尔必定是偷着去喝酒了。”

“没有,夫人,”海博尔彬彬有礼地说,“星期六以来我们滴酒未沾。我们刚才在玩掷马蹄铁游戏。”

科普兰医生依旧一言不发,他们都在用眼睛瞄着他,等待着。屋子里憋得慌,寂静让每个人都有些紧张。

“他们男孩子的衣服就是难对付,”波西娅说,“我每个星期六洗他们俩的白西装,一周熨烫两次。看看它们现在的样子。当然,他们只是在下班回家之后才穿西装。但两天之后,它们看上去便黑乎乎的。我昨天夜里才熨烫他们的裤子,这会儿一条折缝也没有。”

科普兰医生依旧默不作声。他一直盯着儿子的脸,但是,当威利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便咬着自己粗钝的手指,盯视着自己的脚。科普兰医生感觉到手腕上和太阳穴上脉搏的怦然跳动。他咳嗽起来,用拳头按压着胸口。他很想对儿子说点儿什么,却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从前的辛酸苦涩浮上心头,他没有时间认真思考,并让痛苦平息下来。脉搏在体内怦然跳动,他感到困惑不解。但他们全都看着他,寂静是如此强大,以至于他不得不说点儿什么。

他声音很高,但听上去仿佛并不是从他嘴里发出的。“威廉,我很想知道,小时候我对你说的那些话还有多少留在你的脑子里。”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意、意思。”威利说。

没等科普兰医生搞清楚自己要说什么,话就已经出口了。“我的意思是,我把心里的一切都对你、汉密尔顿和卡尔·马克思交了底。我把所有的信任和希望都寄托在你们身上。而我得到的,只有误解、懒散和漠不关心。我付出了一切,却什么也没留下。一切都从我这里拿走了。我试图做的一切——”

“别说了,”波西娅说,“父亲,你答应过我,我们不再争吵。简直是疯了。我们再也经不起争吵了。”

波西娅站起身来,向大门走去。威利和海博尔立即跟了上去。科普兰医生最后一个向门口走去。

波西娅一只手挽住丈夫和哥哥,另一只手伸向了科普兰医生。“让我们在离开之前和好吧。我受不了我们之间的这种争吵。我们别再吵了好吗。”

沉默中,科普兰医生再次和他们握了握手。“对不起。”他说。

“我没事。”海博尔客气地说。

“我也没事。”威利咕哝了一句。

波西娅把他们所有人的手拉到一起。“我们再也经不起争吵了。”

他们道了别,科普兰医生站在黑暗的前廊里,目送着他们一起走上了大街。他们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听上去有些孤寂,他感觉到虚弱而疲惫。当他们走到一个街区之外,威廉再次吹起了口琴。音乐声悲伤而空茫。他独自在前廊里一直待着,直至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科普兰医生关掉了屋里的电灯,黑暗中在炉前坐了下来。但安宁并没有出现。他很想把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和威廉从脑海里消除掉。波西娅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全都以响亮和刺耳的方式回到了他的记忆里。他突然站起身来,拧开电灯。他在桌旁坐了下来,上面堆放着斯宾诺莎、威廉·莎士比亚和卡尔·马克思的书。当他大声朗读斯宾诺莎的时候,那些单词发出洪亮而黑暗的声音。

他想起了他们谈到的那个白人。要是这个白人能帮帮那个聋哑患者奥古斯塔斯·本尼迪克特·马迪·刘易斯就好了。就算没有这个理由和这些问题要问,给这个白人写封信也是好的。科普兰医生双手捧着头,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声音,有点儿像歌唱般的呻吟。他记得那个白人的脸,那个雨夜,在火柴那昏黄的火焰后面,他微笑着——于是,他的内心便安宁了。

6

到仲夏时节,辛格的来客比那幢房子里的其他任何人都要频繁。夜里,他的房间里几乎一直都有人说话的声音。在“纽约咖啡馆”吃过晚饭之后,他洗个澡,穿上一件凉爽的浴衣,像往常一样不再出门。房间里凉爽宜人。他的储物间里有一个冰箱,里面始终存放着几瓶冰啤酒和果汁。他从不手忙脚乱,也不急急匆匆。他总是面带微笑,在门口迎接客人。

米克很喜欢去辛格先生的房间。虽说他是个聋哑人,但他听得懂她说的每个字。跟他谈话就像是一场游戏,只是比任何游戏都蕴涵了更多的东西。那就像是发现了关于音乐的一些新东西。她会把自己的一些计划告诉他,这些她不会告诉其他任何人。他会让她胡乱摆弄他漂亮精致的象棋子。有一次,她玩得高兴,衬衣下摆被卷进了电扇,他的举止十分体贴,让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除了爸爸之外,辛格先生是她认识的最和蔼可亲的男人。

科普兰医生给约翰·辛格写了一封信,谈到奥古斯塔斯·本尼迪克特·马迪·刘易斯的情况,他收到了一封客气礼貌的回信,邀请他方便的时候造访。科普兰医生先去了那幢房子的后屋,在厨房里跟波西娅坐了一会儿。然后,他上了楼梯,来到那个白人的房间。这个人的身上的确没有一丝无声的傲慢。他们一起喝着柠檬汁,哑巴把他想知道的问题的答案写下来。这个人不同于科普兰医生遇到过的任何白种人。过后,他对这个白人琢磨了很长时间。后来,由于辛格热情友好地邀请他再来,他又去拜访了一次。

杰克·布朗特每个礼拜都来。当他上楼去辛格的房间时,整个楼梯都在颤动。通常,他会带来一纸袋啤酒。房间里常常传出他响亮而愤怒的声音。但在离开之前,他的声音总是逐渐平静下来。当他走下楼梯时,他不再拿着那个装啤酒的纸袋了,他若有所思地走开了,看样子似乎根本不在乎要去哪里。

一天夜里,就连比夫·布兰农也来到哑巴的房间。但由于不能离开餐馆太久,他只待了半个小时就走了。

辛格对每个人的态度始终一样。他坐在靠窗的一把直背椅里,双手紧紧插在口袋里,向客人点头或微笑,表示自己听懂了他们说的话。

如果夜里没有访客,辛格就会去看晚场电影。他喜欢坐在后排,看着演员们在银幕上说个不停,走来走去。走进电影院之前他从来都不看片名,不管放什么片子,每一场他都同样看得津津有味。

接下来,七月里的一天,辛格突然没打招呼就离开了。他让房门一直敞开着,桌子上放着一个信封,是留给凯利太太的,里面装着上个星期的房租四美元。他几件简单的私人物品也不见了,房间里非常干净,空荡荡的。访客们来的时候,看到这个空房间,离开时都感到伤心和惊讶。谁也想象不到,他为什么要这样离去。

辛格的整个暑假都是在安东尼帕罗斯住院的那个小镇上度过的。几个月以来,他一直计划着这次旅行,想象着他们在一起的每个瞬间。他提前两周预订了酒店的房间,很长时间里,他一直把火车票装在一个信封内,揣在口袋里。

安东尼帕罗斯一点儿也没变。当辛格走进他的房间时,他平静地走过去迎接他的朋友。他甚至比过去还要胖,但脸上那恍惚的笑容还是一样的。辛格抱着几个袋子,大个子希腊人首先注意到了这些袋子。礼物包括一件鲜红色的晨衣,一双柔软的卧室拖鞋,两件绣着字母的睡衣。安东尼帕罗斯非常仔细地检查了盒子里所有包装纸的底下。当他看到并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藏在里面时,便轻蔑地把礼物倾倒在床上,再也不理睬它们。

房间很大,阳光充足。几张床隔着一段空间排成一行。三个老人在一个角落里玩纸牌,根本没有注意辛格和安东尼帕罗斯,两个朋友独自坐在房间的另一侧。

在辛格看来,他们从前在一起的日子恍若隔世。有太多的话要说,以至于他打手语的速度跟不上趟。他灰绿色的眼睛燃烧着激情,汗珠子在额头上闪闪发光。从前快乐和喜悦的感觉很快又回来了,他有点儿无法自控。

安东尼帕罗斯那黑暗而油亮的眼睛盯着他的朋友,一动不动。他的双手无精打采地摸索着裤裆。除了别的事情之外,辛格还告诉他,有很多访客来看他。他告诉他的朋友,他们帮助他忘掉了孤独寂寞。他告诉安东尼帕罗斯,他们都是陌生人,总是说个不停——但他喜欢他们来找他。他画了杰克·布朗特、米克和科普兰医生的速写像。接下来,当他看出安东尼帕罗斯不感兴趣时,辛格便把速写像揉作一团,不再提起。护理员进来说时间到了,辛格想说的话还没说完一半。但他还是离开了房间,很累,也很快乐。

病人只能在星期四和星期天接待朋友。在他不能和安东尼帕罗斯待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辛格便在酒店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他第二次探望朋友就像第一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房间里的老人无精打采地看着他们,而不是在玩纸牌。

费了不少周折,辛格总算获准带着安东尼帕罗斯外出几个小时。他提前计划好了这次短途旅行的每个细节。他们搭乘一辆出租车去了乡下,四点半钟去了酒店的餐厅。安东尼帕罗斯很享受这顿额外的大餐。菜单上的菜他点了一半,狼吞虎咽地吃着。吃完之后,他还不愿离去。他抓住桌子不肯松手。辛格好言哄他,出租车司机想动武。安东尼帕罗斯无动于衷地坐在那里,当他们挨得太近时,便做出一些下流的手势。最后,辛格从酒店经理那里买了一瓶威士忌,把他哄进了出租车。当辛格把那瓶尚未打开的酒扔出窗外时,安东尼帕罗斯既失望又生气,哭了起来。这趟短途旅行的末尾让辛格很难过。

他接下来的探望是最后一次探望,因为两周的假期就要结束了。安东尼帕罗斯已经忘掉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他们坐在房间里相同的角落里。时间过得飞快。辛格用手语拼命地说着,他那张瘦长的脸十分苍白。最后,到了动身离去的时刻。他抓住朋友的胳膊,看着朋友的脸,就像从前每天上班之前与他分手时的情形。安东尼帕罗斯昏昏欲睡地看着他,一动不动。辛格离开了房间,双手紧紧插在口袋里。

辛格刚刚回到寄宿公寓的房间不久,米克、杰克·布朗特和科普兰医生又开始来看他。他们每个人都想知道他去了哪里,为什么不让他们知道他的计划。但辛格假装听不懂他们的问题,他的微笑像谜一样神秘莫测。

他们一个接一个来到辛格的房间,陪他度过夜晚的时光。哑巴始终体贴周到,镇定从容。他那双色彩丰富、温柔和蔼的眼睛像巫师的眼睛一样严肃。米克·凯利、杰克·布朗特和科普兰医生会来到这里,在寂静的房间里跟他交谈——因为他们觉得,哑巴始终听得懂他们想说的任何话。或许比这还要多。

作者感言

卡森·麦卡勒斯

卡森·麦卡勒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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