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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年8月21日,早晨
“别催我,”科普兰医生说,“让我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行行好,就让我在这儿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
“父亲,我们不想催你,但这会儿我们该走了。”
科普兰医生固执地坐在椅子里来回摇摆,灰色的披肩紧紧裹着肩膀。尽管早晨暖和而清新,但炉子里还是烧着一小团柴火。厨房里空空荡荡,除了他坐的那把椅子之外,没有任何家具。其他房间也是空的,大部分家具都搬到波西娅家去了,其余的被绑在外面的汽车上。一切都准备就绪,除了他自己的脑筋。但是,这个时候他怎么能离开呢?他的思想里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既没有真理也没有目的。他举起自己的手,试图让不断发抖的脑袋稳定下来,并继续坐在嘎吱作响的椅子里摇晃着。
在紧闭的房门后面,他听到了他们的声音:
“我已经尽力而为了。他决心要坐在那儿,直至他准备离开。”
“巴迪和我已经包好了那些瓷盘,而且——”
“我们应该在露水晒干之前离开,”老人说,“照现在这样,到天黑我们还在路上。”
他们的声音静了下来。脚步声在空荡荡的门厅里发出回音,他再也听不到他们说话了。他身边的地板上有一个杯子和一个茶托。他端起炉子上的壶,倒满了一杯咖啡。他一边摇晃,一边喝着咖啡,同时在蒸汽里暖着手。这绝对不可能是结束。另外的声音在他心里发出无言的呼喊。耶稣和约翰·布朗的声音。伟大的斯宾诺莎和卡尔·马克思的声音。所有那些战斗过的人的召唤声,召唤后继者完成他们的使命。他的同胞被悲痛所束缚的声音。还有死者的声音。哑巴辛格的声音,他是一个有同情心的正派白人。弱者和强者的声音。他的同胞们此起彼伏的声音,在力量上和能力上一直在不断发展。强大的、真正的目标的声音。在回应这些声音时,词语在他的嘴唇上颤抖——这些词语肯定是一切人类悲痛之根——以至于他几乎是大声说:“全能的主啊!宇宙的终极力量!我已经做了那些我本不应该做的事情,而留下那些我应该做的事情没有做。因此,这绝对不可能是结束。”
他最初是和他所爱的人一起搬进这幢房子。黛西穿着婚纱,戴着白色蕾丝面纱。她的皮肤是漂亮的深色蜂蜜的颜色,她的笑声很甜美。晚上,他把自己关在明亮的房间里独自读书。他试图认真思考,训练自己读书学习。但黛西在身边,他身体里总是有一种强烈的欲望,不会因为读书学习而消失。因此,他有时候只好向这些情感屈服,随后再次咬紧嘴唇,彻夜读书思考。接下来,有了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娅。都失去了。一个也不剩。
玛迪本和本妮·梅。还有本妮迪恩·玛迪恩和马迪·科普兰。那些按照他的名字取名的人。那些他曾勉励过的人。许许多多的这些人当中,哪里有这样一个人,他可以把使命托付给他,然后安心休息呢?
他一辈子都强烈地认识到了这一使命。他认识到了自己工作的理由,并在内心里确信这个理由,因为他每天都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他会拎着包走家串户,跟他们无话不谈,并很有耐心地解释。随后,在夜里,他会很高兴地认识到,这一天是有意义的一天。即使没有黛西、汉密尔顿、卡尔·马克思、威廉和波西娅,他也能独自坐在炉旁,从这一认识中得到快乐。他会喝一壶芜青叶汁,吃一块玉米面包。一种深深的满足感油然而生,因为这一天是美好的一天。
有过许许多多这样的满足时刻。但它们的意义是什么?所有这些年里,他想不出一项工作有着持久的价值。
过了一会儿,通向大厅的们开了,波西娅走了进来。“我想,我们得像对待孩子一样帮你穿上衣服了,”她说,“这儿是你的鞋子和袜子。让我脱下你的便鞋,穿上它们。我们得马上离开这儿。”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伤心地问道。
“我对你怎么啦?”
“你清楚地知道,我不想离开。在我的健康状况不适合做决定的时候,你强迫我同意。我希望留在我一直待的地方,你知道的。”
“你就继续胡闹吧!”波西娅愤怒地说,“你发了这么多牢骚,我都快听烦了。你怒气不息,小题大做,我都为你害臊。”
“哼!爱咋说咋说吧。你就像只蚊子一样在我面前飞来飞去。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可不想被你烦扰得去做错误的事情。”
波西娅脱掉他的便鞋,给他穿上一双干净的黑色棉袜。“我们这会儿别吵了。我们做了我们认为最好的事。搬出去和外公、汉密尔顿和巴迪一起住,对你来说绝对是最好的计划。他们会好好照顾你,你会好起来的。”
“不,我不会好起来的,”科普兰医生说,“在这儿我会康复。我知道。”
“你认为谁能付这儿的房租?你认为我们如何能养活你?你认为谁能来这儿照顾你?”
“我一直设法应付过来了,现在也能应付。”
“你只想唱反调。”
“哼!你就像只蚊子一样在我面前飞来飞去。我不理你。”
“在我费劲地给你穿上鞋子和袜子的时候,你却这样跟我说话,你真行。”
“对不起。请原谅,女儿。”
“你当然对不起,”她说,“当然,我们都对不起。我们再也经不起吵架了。而且,一旦我们把你在农场上安顿下来,你就会喜欢它的。他们有我见过的最漂亮的菜园。想到它就让我直流口水。还有一群鸡、两头母猪和十八棵桃树。你准会迷上那里。我真希望能有机会去那儿的是我自己。”
“我也希望是你。”
“你为什么要这样伤心?”
“我只是觉得我失败了。”他说。
“你说你失败了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别管我,女儿,就让我在这儿静静地坐一会儿。”
“好吧,但我们得马上离开这儿。”
他不想说话。他只想静静地坐着,在椅子里摇晃,直到秩序感再次回到他身上。他的头在发抖,背脊骨隐隐作痛。
“我当然希望,”波西娅说,“我当然希望,当我死去时,有很多人为我伤心,就像他们为辛格先生伤心一样。我当然想知道,我是不是像他一样,也有一场悲伤的葬礼,也有一样多的人——”
“别说了!”科普兰医生粗暴地说,“你话太多了。”
但那个白人的死的确在他心里留下了黑暗的悲伤。他从未和其他白人有过和他之间那样的谈话,而且,他信任他。辛格的自杀之谜让他感到困惑和无助。这样的悲伤,既没有开头,也没有结束,而且让人无法理解。他的思绪总是回到这个白人身上,他既不傲慢无礼,也不藐视别人,他很公正。当死去的人依旧活在那些活着的人的灵魂里,他怎么可能真的死去呢?但他不能想这些。他现在必须把这些想法从心里推开。
他需要的是克制。在过去的一个月里,那些黑暗而可怕的感觉再次起来和他的精神搏斗。有一种仇恨,许多天来让他真正堕入了死亡的领地。在那次和午夜不速之客布朗特先生争吵之后,他心里便有一团可怕的黑暗。现在他无法清楚地回忆起哪些问题是他们争吵的起因。而且,当他看着威廉的残肢时,心里便会产生一种不同的愤怒。互相敌对的爱和恨——对自己同胞的爱,以及对本民族压迫者的恨——让他身心俱疲。
“女儿,”他说,“把我的手表和外套给我拿来。我要走了。”
他撑着椅子的扶手站起身来。地板离他的脸似乎很遥远,长时间卧床之后,他的双腿软弱无力。片刻间,他觉得自己就要倒下。他头昏眼花地走过空荡荡的屋子,靠着门道的一侧站着。他咳嗽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捂住嘴。
“给你外套,”波西娅说,“但外面很热,你用不着穿外套。”
他最后一次走过空荡荡的屋子。百叶窗紧闭,黑暗的房间里有一股灰尘的气味。他靠在前厅的墙上休息了片刻,随后走到了外面。早晨明媚而温暖。昨天晚上和今天一大早,有很多朋友来道别——但现在,只有家人聚集在门廊上。骡车和汽车停在门外的街道上。
“嗯,本尼迪克特·马迪,”老人说,“我猜,最初几天你肯定会有点儿想家,但时间不会太长。”
“我没有任何家,我干吗要想家呢?”
波西娅神经质地湿了湿嘴唇,说:“只要身体好了,随时都可以回来。巴迪会很高兴开车把他送到镇上。巴迪就是喜欢开车。”
汽车装满了东西。一箱箱书被绑在脚踏板上。后座塞进了两把椅子和档案柜。他的办公桌四角朝天,被牢牢拴在车顶上。尽管汽车满载重负,但骡车几乎是空的。那头骡子很有耐心地站在那儿,缰绳上绑着一块砖。
“卡尔·马克思,”科普兰医生说,“赶快,去检查一遍房子,确定没落下什么东西。去把我放在地板上的杯子和我的摇椅给我拿来。”
“我们出发吧。我急着要在晚饭之前赶回家呢。”汉密尔顿说。
终于,他们准备出发了。海博尔用曲柄摇响了汽车。卡尔·马克思坐到方向盘前,而波西娅、海博尔和威廉则一起挤在后座上。
“父亲,建议你坐在海博尔的腿上。我相信,那样比在这儿跟我们和所有这些家具挤在一起更舒适。”
“不,这儿太挤了,我宁愿坐骡车。”
“可你不习惯坐骡车啊,”卡尔·马克思说,“它颠得厉害,这趟路很可能要走上一整天。”
“没关系,我之前坐过很多次骡车。”
“那就叫汉密尔顿过来。我肯定他更愿意坐汽车。”
外公昨天就把骡车赶到了镇上。他们带来了满满一车的产品,桃子、卷心菜、芜菁什么的,让汉密尔顿在镇上卖。除了一袋桃子,其余的全卖掉了。
“好啊,本尼迪克特·马迪,我正想让你跟我一起坐骡车回家呢。”老人说。
科普兰医生爬进了骡车的后座。他累得不行,仿佛骨头是用铅做成的。他的头在发抖,一阵突如其来的恶心让他不得不躺倒在粗糙的车板上。
“我确实很高兴你来,”外公说,“你知道我一向很敬重有学问的人。深深的敬意。如果一个人有学问的话,我能够原谅并忘记很多事情。我很高兴像你这样有学问的人再次出现在我家里。”
骡车的轮子嘎吱作响。他们已经上路。“我很快就会回来,”科普兰医生说,“只过一两个月我就回来。”
“汉密尔顿确实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我觉得他跟你有些像。他帮我记所有的账目,他还看报纸。我觉得惠特曼也会成为一个有学问的人。现在他能给我读《圣经》了,还会做算术作业,虽说他还是个孩子。我一向很敬重有学问的人。”
骡车的行进让他的后背随之而颠簸。他仰望着头顶的树枝。没有树荫的时候他便用手帕遮着脸,挡住眼睛不被太阳照射。这不可能是结束。他心里一直感觉到那强大的、真正的目标。四十年来,他的使命就是他的生活,他的生活就是他的使命。然而,一切都还等着去做,没有一件事情完成了。
“是的,本尼迪克特·马迪,我真的很高兴你又和我们在一起。我一直在等着问你呢,我的右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古怪的感觉就好像我的脚要睡着了。我服了点儿六六六,给它抹了点儿膏药。我希望你能给我找到一个好的治疗方法。”
“我会尽力而为。”
“嗯,我很高兴身边有你。我相信所有亲人都应该团结在一起——血亲和姻亲。我相信我们大家应该一起奋斗,互相帮助,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来世得到奖赏。”
“哼!”科普兰医生刻薄地说,“我相信眼下的正义。”
“你说你相信什么来着?你说话声音沙哑,我都没法听清。”
“相信对我们公正,对我们黑人公正。”
“那是对的。”
他感觉到内心里的火,他静不下来。他想坐起来,大声说话——然而,当他试图起身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力气。一肚子的话不断长大,它们不肯沉默。但老人不再听,没有一个人听他说。
“跑起来,李·杰克逊。跑呀,宝贝。抬起你的脚,别戳在那儿不动。我们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2
下午
杰克以狂暴而笨拙的步法奔跑着。他跑过了韦弗斯巷,然后拐进了一条侧巷,爬过了一道篱笆,加速向前跑。他的胃里感到十分恶心,以至于喉咙里有一股呕吐物的味道。一条汪汪乱叫的狗跟在他身边追着跑,直至他停下来足够长的时间,捡起一块石头吓唬它。他的眼睛由于恐怖而睁得很大,用手捂住张开的嘴巴。
主啊!就这样结束了。一次打架。一场骚乱。独自和每一个人打架。破酒瓶子割破的血污的人头和眼睛。主啊!在人声鼎沸的喧嚣之上,是旋转木马嘎吱作响的音乐。掉在地上的汉堡和棉花糖,还有尖叫的少年。全都有他的份儿。灰尘和太阳让人睁不开眼睛,只好瞎打一气。锋利的牙齿咬破了他的指关节。还有笑声。主啊!感觉到他心里释放出了一段疯狂而刺耳的韵律,不肯停下来。随后紧盯着那张死去的黑脸,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杀了人。但是,等一等。主啊!没人能让骚乱停下来。
杰克放慢了脚步,紧张地猛地扭头看看身后。巷子里空空荡荡。他呕吐起来,完了用衬衫袖子擦了擦嘴巴和额头。然后他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好些。他已经跑过了八个街区,尽管抄了一些近路,但大约还有半英里要跑。他清了清头脑,消除了晕眩感,以便能够从所有疯狂的感觉中记起一些事实。他又跑了起来,不过这一回是平稳的慢跑。
没有人能让骚乱停下来。整个夏天,他一直在不停地扑灭骚乱,就像扑灭突然烧起的火一样。只有这一次没能扑灭。这次打架没人能制止。它似乎是无中生有烧起来的。他一直在捣鼓秋千机,停下来去倒杯水。经过场地时,他看到一个白人男孩和一个黑人正互相绕着对方走。他们都喝醉了。那天下午人群中有一半人都喝醉了,因为是星期六,工厂里已经全天候运转了一个星期。炎热和阳光令人恶心,空气里有一股浓重的恶臭。
他看到那两个打架的人互相靠近对方。但他知道,这不是开始。很久以来,他一直预感到有一场大架要打。可笑的是,他居然有时间想到这些。他站在那里注视了大约五秒钟,然后,他挤进了人群。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想了很多事情。他想到了辛格。他想到了那些阴郁的夏日下午,以及漆黑、闷热的夜晚,想到了他驱散的斗殴和他平息的争吵。
随后,他看到了一把折刀在太阳下闪光。他用肩膀挤开人群,跳到了拿刀黑人的后背上。那人跟着他一起倒下,同时跌倒在地。黑人身上的汗味混合着厚重的灰尘,涌进了他的肺里。有人踩他的腿,踢他的头。等到他重新站起来时,打架已经变成了群殴。黑人打白人,白人打黑人。他看得一清二楚,每分每秒。那个挑起战斗的白人男孩似乎是个领头的。他是一伙经常来游乐场的那帮人的首领。他们大约十六岁左右,穿着白色帆布裤和花里胡哨的人造丝球衣。黑人竭尽全力反击。有人掏出了剃刀。
他开始大声喊叫:秩序!救命!警察!但那就像是对着一条决堤的大坝喊叫。耳朵里响起可怕的声音——之所以可怕,因为它是人的声音,却没有词句。那声音不断升高,最后成了震耳欲聋的咆哮。他的脑袋被打中了。他看不到周围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了眼睛、嘴巴和拳头——疯狂的、半睁半闭的眼睛,湿润而松弛的嘴巴,以及紧握的拳头:黑拳头和白拳头。他从一个人的手里抢下了一把刀子,截住了一只举起的拳头。随后,尘土和阳光让他睁不开眼睛,他脑子里的一个念头就是要离开这里,找一部电话求助。
但他被困住了。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也加入了战斗。他挥拳出击,感觉到湿乎乎的嘴巴那柔软的挤压。他闭着眼,低着头,一通乱打。喉咙里发出疯狂的声音。他使出全身力气击打着,像公牛一样用脑袋冲锋。脑子里尽是些毫无意义的词语,他放声大笑。他看不到他打的是谁,也不知道谁打了他。但他知道,战斗阵线已变,眼下每个人都是单打独斗。
接下来,战斗突然结束了。他绊了一跤,向后倒去。这一跤摔得不轻,以至于可能过了一分钟,也可能过了更长时间,他才睁开了眼睛。有几个醉鬼还在打,但两个警察很快把他们驱散了。他看清了绊倒他的东西是什么。他一半身子压在一个黑人男孩的身上。只看一眼,他就知道那个男孩死了。他脖子的一侧有一道刀口,但在这样的一片忙乱中,很难看出他是怎么死的。他认识那张脸,但具体对不上号。男孩的嘴巴张开着,眼睛惊讶地睁着。地上乱扔着一些废纸、破酒瓶子和踩烂的汉堡包。一个旋转木马的头被打掉了,一个售货棚被摧毁了。他坐了起来,看到了警察,惊慌中他开始狂奔。到这会儿,他们想必已经追不上他了。
前面只剩下四个街区,再过去他就肯定安全了。恐惧让呼吸变得急促,以至于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紧攥着拳头,低着头。突然间,他放慢脚步,停了下来。他独自一人站在主街附近的一条小巷里。一侧是房子的墙壁,他靠着墙壁一屁股坐了下来,气喘吁吁,额头上青筋暴起。混乱中,他穿过小镇一路狂奔,竟然来到了他朋友住的那幢房子。辛格已经死了。他哭了起来,大声地抽泣,鼻涕流下来,打湿了他的小胡子。
一堵墙,一段楼梯,前面的一条路。他开始沿着来的路往回走。这一回他走得很慢,一边用油腻的衬衫袖子擦着湿乎乎的脸。他没法止住嘴唇的颤抖,只好紧咬着嘴唇,直至尝到了血的味道。
在下一个街区的拐角上,他撞上了西姆斯。这个怪老头坐在一个箱子上,膝盖上放着他的《圣经》。他身后是一道木板栅栏,上面有一段用紫色粉笔写的话。
他为救你而死
请听关于他的爱和恩典的故事
每晚七点十五分
街上空荡荡的。杰克试图穿过马路,走到对面的人行道去,但西姆斯抓住了他的胳膊。
“来吧,尔等内心孤独而伤痛之人。放下你们的罪孽和烦恼,跪倒在上帝神圣的脚下,他为救你而死。你为何要走,布朗特兄弟?”
“回家拉屎,”杰克说,“我要拉屎。救世主对拉屎有什么意见吗?”
“罪人!主会记住你所有的罪。今天晚上主有话要对你说。”
“主记得我上个星期给你的一块钱吗?”
“耶稣今晚七点十五分有话对你说,你准时来这儿听圣言。”
杰克舔了舔他的小胡子。“你这儿每天晚上有一大群人,我没法挤上前去听清楚。”
“总有地方是给嘲笑者准备的。而且,我得到了信号,很快,救世主要我为他建造一幢房子,就在十八大街和第六街的拐角处。一个礼拜堂,大到足以容纳五百人。然后,你们这些嘲笑者会看到的。在我的敌人面前,主为我准备了一张桌子,他为我行涂油礼,把油涂在我的头上。我的杯子——”
“今晚我可以帮你弄一些人过来。”杰克说。
“怎么弄?”
“把你漂亮的彩色粉笔给我,我保证弄一大群人来。”
“我见过你写的那些标语,”西姆斯说,“‘工人们!美国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我们却有三分之一的人在挨饿。我们何时联合起来,要求得到我们应有的份额?’——全是这一套。你的标语太激进。我不会让你用我的粉笔。”
“但我不打算写标语。”
西姆斯用手指抚弄着《圣经》,满腹狐疑地等待着。
“我会帮你弄一大群人来。我要在街区两头的人行道上帮你画一些模样好看、光着身子的婊子。全是彩色的,再画上箭头指路。可爱的、丰满的、光屁股的——”
“巴比伦人!”老人尖叫起来,“索多玛的孩子!上帝会记住这个。”
杰克过了马路,走到了对面的人行道上,开始向他住的那幢房子走去。“再见,兄弟。”
“罪人,”老人喊道,“你七点十五分给我准时回到这里,听来自耶稣的启示,它会给你信仰,让你得救。”
辛格死了。最早听说辛格自杀时,他感觉到的不是悲伤——而是愤怒。他面对着一堵墙,回忆起了他曾对辛格说过的所有内心深处的想法,在他看来,随着辛格的去世,这些想法全都失去了。辛格为什么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或许他发疯了。但不管怎么说他已经死了、死了、死了。再也看不到他,摸不到他,也没法跟他说话了,他们曾经度过那么多时光的那个房间如今租给了一个女打字员。他再也不可能去那儿了。他孤身一人。一堵墙,一段楼梯,一条开阔的路。
杰克锁上身后的房门。他饿了,房间里没有东西吃。他渴了,桌子上的水壶里只剩下几滴热水。床铺没有整理,布满灰尘的绒毛堆积在地板上。房间里到处都是废纸,因为最近他写了很多简短的布告,在镇上到处分发。他心神不定地瞥见一张纸上写着“T.W.O.C.(纺织工人组织委员会)是你最好的朋友”。有些布告只有一句话,还有一些则更长。有一张是整整一页的宣言,题为“我们的民主与法西斯主义之间的相似性”。
一个月以来,他一直在捣鼓这些东西,上班时间打草稿,然后在纽约咖啡馆的打字机上打出副本,再亲手去分发。他没日没夜地工作。可谁去读他们呢?又有什么用处呢?一个这种规模的镇子,对任何一个单枪匹马的个人来说都太大了。现在他要离开了。
但这一次会去哪里呢?一些城市的名字召唤着他——孟菲斯、威尔明顿、加斯托尼亚、新奥尔良。他会去某个地方,但不会离开南方。那种熟悉的焦躁不宁和饥饿感再次出现在他身上。这一次有所不同。他并不渴望开放的空间和自由——恰恰相反。他记起了黑人科普兰对他说过的话:“不要试图单打独斗。”有些时候那是最好的。
杰克把床搬到了房间的另一头。在地板上被床遮住的那部分,有一个手提箱,还有一堆书和脏衣服。他很不耐烦地收拾起来。那个老黑人的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们说过的一些话再次在耳边响起。科普兰很疯狂。他是个狂热分子,因此,试图跟他说理简直令人发狂。他们那天晚上所感觉到的那种可怕的愤怒依然很难理解。科普兰是知道的人。那些知道的人就像一小撮赤手空拳的士兵,面对一支全副武装的部队。他们做了什么呢?他们转向了互相争吵。科普兰是错的——是的——他很疯狂。但在某些方面,他们毕竟可以协同合作。要是他们没有说太多就好了。他会去看他。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冲动:赶快去找他。不管怎样,那或许是最好的事情。那或许是一个征兆,是他等待了如此之久的那只手。
没有停下来洗一把脸上和手上的污垢,他绑好手提箱,离开了房间。外面,空气湿热难耐,街上散发着一股恶臭。乌云在天空积聚。空气纹丝不动,以至于这个地区的一家工厂里冒出的煤烟笔直向上,形成一条连续不断的直线。杰克走路的时候,手提箱笨拙地撞着他的膝盖,他常常猛地扭过头,看看身后。科普兰住在小镇的另一头,因此得赶紧点儿。天空的乌云越来越浓密,预示着天黑之前将有一场夏季大暴雨。
当他走到科普兰住的那幢房子时,看到百叶窗已经拉下。他走到屋后,从窗户里凝视着人去屋空的厨房。一种空落落的极度失望让他的双手感到汗津津的,心脏狂乱地跳动。他走到左边那幢房子,但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别无他法,只能去凯利家问问波西娅。
他实在不想再靠近那幢房子。看到前厅里的那个衣帽架,以及他爬过那么多次的那段长长的楼梯,他真的有些受不了。他慢吞吞地穿过小镇往回走,经由那条小巷走近凯利家。他从后门进去。波西娅在厨房里,小男孩跟她在一起。
“不,先生,布朗特先生,”波西娅说,“我知道你是辛格先生很要好的朋友,你明白父亲对他的看法如何。但是,今天早晨我把父亲送到乡下去了,我心里很清楚,我无权告诉你他究竟在哪儿。要是你不介意我直来直去的话,我就不在这件事情上拐弯抹角了。”
“你在任何事情上都不必拐弯抹角,”杰克说,“可是为什么?”
“那次你来看我们之后,父亲病得很厉害,我们都以为他快不行了。花了很长时间才让他能够坐起来。他现在恢复得还不错。待在现在的地方,他的身体准会强壮很多。但是,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他现在恨死白人了,很容易烦躁。而且,如果你不介意我直来直去的话,你从我父亲那里究竟想得到什么?”
“什么也没有,”杰克说,“你什么都不懂。”
“我们黑人像其他任何人一样也有感情。我说话算话,布朗特先生。父亲只是一个生病的黑人老头,他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我们得照顾他。他不想见你——我知道这一点。”
重新走到大街上,他看到乌云变成了愤怒的深紫色。纹丝不动的空气里有一股暴风雨的气息。人行道旁树叶的鲜绿色似乎偷偷渗入了空气中,以至于街面上泛着古怪的绿光。一切都这样阒寂无声,纹丝不动,弄得杰克停了下来,嗅嗅空气,茫然四顾。但他的反应还是不够灵敏。传来一声金属撞击般的雷声,空气突然冷了下来。巨大的银色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到人行道上。瓢泼而下的大雨让他睁不开眼睛。当他跑到纽约咖啡馆时,衣服已经湿透,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鞋子里灌满了雨水,吱吱作响。
布兰农扔下手里的报纸,胳膊肘支着柜台。“哈,真是奇了怪了:我预感到你暴雨之后要来这儿。我的直觉告诉我你要来,而且知道你会晚上一步,躲不过这场大雨。”他用大拇指使劲压着鼻子,直至鼻子变得又白又平,“还有手提箱?”
“它看上去像是个手提箱,”杰克说,“摸着也像个手提箱。因此,如果你相信它实际上是手提箱,那我想,它就是个手提箱,很好。”
“别价,干吗老站着。上楼去,把你的衣服给我脱下来。路易斯会用滚烫的熨斗把它们熨平。”
杰克在后面火车座里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头搁在手上。“不,谢谢。我只想在这儿歇会儿,喘口气。”
“可你的嘴唇在发青,看上去筋疲力尽。”
“我没事,我想要的是来点儿晚饭。”
“晚饭还要半个小时才弄好。”布兰农很有耐心地说。
“来点儿剩饭也行,直接装盘子里得了,甚至都不必劳驾去热一下。”
空落落的感觉在心里隐隐作痛。他既不想向后看,也不想向前看。两根粗短的手指在桌面上游走。自他第一次坐在这张桌子旁以来,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他现在比那时候前进了多少呢?没有前进。除了交过一个朋友然后又失去他之外,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把一切都给了辛格,然后那家伙却自杀了。留下他孤身一人。如今他只能靠自己摆脱困境,重新开始。想到这个,他就不由得恐慌起来。他累了。他把头靠在墙上,把脚搁在旁边的座位上。
“给你,”布兰农说,“这应该管点儿用。”
他把一杯热饮料和一盘鸡肉派放在了桌子上。饮料有点儿甜,味道很重。杰克吸了口热气,闭上眼睛。“这里面放了啥?”
“用糖搓过的柠檬皮,还有沸水兑朗姆酒,很棒的饮料。”
“我欠你多少钱?”
“我一下子说不上来,不过你走之前我会算出来。”
杰克深深喝了一大口香甜热酒,在嘴里漱了漱,然后才吞下。“你永远拿不到钱了,”他说,“我没钱付给你——就算我有钱,多半也不会给你。”
“得了吧,我逼过你吗?我给过你一张账单要你付账吗?”
“没有,”杰克说,“你很讲道理。我一直认为你确实是个正派的家伙——从我个人的观点看是这样。”
布兰农坐在桌子对面,脑子里在想着什么事。他拿着盐瓶在桌上滑来滑去,不停地抹平自己的头发。他闻起来像香水一样,他的蓝色条纹衬衫非常清新而干净。袖子卷起,用老式的蓝色吊袖带固定着。
最后,他犹犹豫豫地清了清喉咙,说:“就在你进来之前,我刚好浏览了一下今天下午的报纸。你们那个地儿今天似乎有不少麻烦。”
“没错。报纸上怎么说?”
“等一下。我去拿报纸。”布兰农从柜台上拿来报纸,靠着火车座的隔板,“头版上说,在位于某某地方的阳光南方游乐场,有一场大骚乱。两个黑人被人用刀砍成致命伤。另外三个人受轻伤,正在本城的医院接受治疗。死者为吉姆·梅西和兰斯·戴维斯。伤者为中央工厂区的白人约翰·哈姆林,黑人弗里奥斯·威尔逊,如此这般,等等等等。原文:‘多人被逮捕。据称,这场骚乱为劳工煽动所引发,因为在骚乱现场及附近发现了一些颠覆性的传单。预计很快还有一些人要被逮捕。’”布兰农咔嗒一声把牙齿咬合在一起,“这份报纸的排版一天比一天糟。‘颠覆性的’在第二音节拼了一个u,‘逮捕’只印了一个r。”
“他们很聪明,没错,”杰克嘲讽地说,“‘为劳工煽动所引发’,引人注目的是这个。”
“不管怎么说,整个事情非常不幸。”
杰克用手捂着嘴,低头看着空盘子。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要走了,今天下午就离开这儿。”
布兰农用手掌擦着指甲。“嗯,当然,这是不必要的——不过也可能是一件好事。为什么这么仓促呢?这个时候动身毫无道理。”
“我愿意。”
“我不认为你应该重新开始。可是,在这个问题上你为什么不听听我的建议呢?我自己——我是个保守的人,当然,我认为你的观点很激进。不过,我愿意了解一件事情的各个方面。不管怎么说吧,我希望看到你好起来。为什么不去某个能够遇到几个多少和你自己相像的人的地方,然后安顿下来呢?”
杰克不耐烦地推开了面前的盘子。“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别管我,我累了。”
布兰农耸耸肩,回到了柜台旁。
他确实够累的。热朗姆酒和沉闷的雨声让他昏昏欲睡。安全地坐在火车座里,再加上刚吃了一顿好饭,他感觉好多了。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趴在那儿打个盹——就短短一会儿。他已经感觉到头昏脑涨,闭上眼睛更舒服一些。但只能睡一小会儿,他得马上离开这儿。
“这场雨会下多久?”
布兰农的声音有点儿让人昏昏欲睡的意思。“这可说不准——热带的一场暴雨。可能突然雨过天晴——或者——也可能淅淅沥沥下一个晚上。”
杰克把头枕在手臂上。雨声就像波涛汹涌的海之声。他听到了钟声滴答,以及依稀遥远的盘碟碰撞声。逐渐地,他的手松开了。双手摊开在桌上,掌心向上。
随后,布兰农摇晃着他的肩膀,盯着他的脸。一个可怕的梦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醒醒,”布兰农说,“你做噩梦了。我过来看看,发现你嘴巴张开,哼哼唧唧,脚在地板上不停地蹭。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
梦在他的头脑里依然沉甸甸的。他感觉到了从前醒来之后总是出现的那种熟悉的恐怖。他推开布兰农,站起身来。“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我做噩梦了。我记得是怎么回事。我以前大约做过十五次同样的梦。”
这会儿他确实记得。以前每一次,他都无法在醒着的头脑里把梦搞明白。他在一大群人当中行走——就像在游乐场一样。但周围人的身上还有某种东部人的东西。太阳亮得可怕,人们半裸着身子。他们默不作声,慢吞吞的,他们的脸上有一种饥饿的神情。没有声音,只有太阳,以及默不作声的人群。他走在他们中间,抱着一个被遮盖起来的巨大篮子。他把篮子带到了某个地方,却找不到地方把它放下。梦里,有一种古怪的恐惧在人群中不停地游荡,不知道该在哪儿放下他抱了如此之久的重负。
“是什么?”布兰农问,“是魔鬼在追赶你吗?”
杰克站了起来,走到柜台后面的镜子前。他的脸脏兮兮、汗津津的。眼睛下面有黑眼圈。他在水龙头下打湿了手帕,擦了一把脸。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把他的小胡子梳得整整齐齐。
“梦什么都不是。你得睡着了,才能明白它为什么是这样一场噩梦。”
时钟指向五点三十分。雨差不多停了。杰克拿起他的手提箱,走到门口。“再见了。我或许会给你寄一张明信片。”
“等一等,”布兰农说,“你现在不能走,还在下小雨呢。”
“只是雨篷上滴落的水滴。我最好是在天黑之前离开镇子。”
“等一等。你身上有钱吗?足够让你撑上一个礼拜?”
“我不需要钱。我之前一直身无分文。”
布兰农准备好了一个信封,里面有两张二十元的钞票。杰克把它们翻过来看看,再翻过去看看,然后揣进了口袋。“上帝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再也闻不到它们了。不过还是要谢谢,我不会忘记的。”
“祝你好运。记得给我写信。”
“再见[8]。”
“再见。”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当他在这条街的尽头蓦然回首,布兰农正在人行道上注目凝望。他走了,一直走到火车铁轨旁。两边是一排排破烂不堪的两居室房子。狭窄的后院里有腐臭的厕所,有一行行被熏黑的破烂衣物挂在那里晾晒。两英里的范围内,看不到任何舒适、宽敞和干净的景象,就连大地本身看上去也肮脏而荒凉。时不时地,有迹象表明有人尝试着栽种一畦蔬菜,但只有几棵蔫头耷脑的羽衣甘蓝幸存了下来。还有几棵没有结果、落满煤灰的无花果树。小孩子们成群结队地挤在这片垃圾中,其中年龄更小的孩子一丝不挂。这一幕贫穷的景象是如此残酷而绝望,杰克不由得吼叫起来,紧攥着拳头。
他走到镇子的边缘,转到了公路上。汽车从身边络绎驶过。他的肩膀太宽,胳膊太长。他看上去如此强壮而丑陋,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愿意搭他一程。不过,或许很快就会有一辆货车停下来。傍晚时分,太阳再次露面。炎热使得水汽从湿漉漉的地面上蒸腾而起。杰克步伐稳定地走着。刚刚把小镇甩在身后,一股新的能量便汹涌地将他淹没。可是,这究竟是一次逃离,还是一次猛攻?不管怎么说,他在往前走。所有这一切将开始另一个时期。前面的道路向北偏西。但他不会走得太远,不会离开南方。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他心中有希望,他这次旅行的轮廓或许很快就会成形。
3
傍晚
那有什么用?这是她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到底有什么鬼用。她制订过的所有计划,还有音乐。由此而产生的一切不过是个陷阱——商店,然后回家睡觉,再回到商店。辛格先生从前打工的那家店铺前面的时钟指向七点。她就要下班了。每当有加班,经理总是叫她留下来。因为她比其他任何女孩子站得更久,干活更卖力。
大雨过后,天空呈现出安静的淡蓝色。夜幕降临。街灯已经点亮。汽车在街道上鸣响喇叭,报童高声叫喊报纸上的大字标题。她不想回家。如果她这会儿回家,她会在床上躺下来,放声痛哭。她疲惫不堪时总是这样。不过,如果走进纽约咖啡馆,吃点儿冰淇淋,她的感觉可能就好多了。抽支烟,独自待一会儿。
咖啡馆的前半部分挤满了人,于是她走到了最后面的火车座里。她的腰背和脸蛋都累得不行。店里的口号是“时刻警觉,保持微笑”。一旦出了商店,她不得不皱眉蹙额很长时间,才能让脸部重新变得自然。就连耳朵都累。她摘下绿色的耳坠,掐了掐耳垂。她上个礼拜买了这对耳坠——还有一个银手镯。起初,她在厨具部工作,现在他们把她调到了首饰部。
“晚上好,米克。”布兰农先生说。他用餐巾擦了擦一只水杯的底部,然后放在桌子上。
“给我来一份巧克力圣代冰淇淋和一杯五分钱的生啤。”
“一起上吗?”他放下菜单,用小手指指了指,手指上戴着一个女式金戒指,“瞧——这儿有上好的烤鸡肉或炖牛肉。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吃晚饭呢?”
“不,谢谢。我只想要圣代冰淇淋和啤酒,都要足够凉的。”
米克把头发从额头上往后耙了耙。她的嘴张得很大,以至于两颊看上去有些凹陷。有两件事情她怎么也无法相信。辛格先生自杀身亡。还有就是自己长大了,不得不去伍尔沃斯连锁店上班。
是她发现了他。他们认为那响声是发动机回火,直到第二天他们才知道真相。她进去听收音机。他的脖子上全是血,爸爸来的时候把她推出了房间。她跑回了家,强烈的震惊没有让她静止不动。她跑进了黑暗中,用拳头捶打自己。接下来,第二天晚上,他躺在客厅里的一口棺材里。殡仪工在他的脸上抹了胭脂和口红,好让他看上去自然一些。但他看上去并不自然。他死气沉沉。与鲜花的芬芳混在一起的,是另外一种气味,让她没法待在屋里。不过,在那些日子里,她一直都在坚持上班。她包好商品,递给柜台对面的顾客,把钱放进现金出纳机里。该走路的时候走路,该吃饭的时候吃饭。只是最初,她夜里上床时无法入睡。但现在,她也做到了该睡的时候倒头便睡。
米克在座位上斜着身子,这样她就可以跷起二郎腿了。她的长袜上有一处脱丝。她走路上班时开始脱丝的,她朝那儿吐了口唾沫。后来,脱丝越来越厉害,她便在末端粘上了一小块口香糖。但即使那样也于事无补。现在,她得回家把它缝一下。真搞不懂该怎么对付长袜。她总是很快就把它们穿坏了。除非她是那种愿意穿棉袜的普通女孩。
她不该来这儿。鞋底完全磨坏了。她应该存下两毛钱补个前掌。因为,如果她继续穿着一只破了洞的鞋子站在那儿,该会发生什么呢?她的脚上会起一个水泡。她将不得不用一根烧红的针把它挑破。她将不得不旷工待在家里,并被解雇。然后还会发生什么呢?
“给你,”布兰农先生说,“但我之前还从未听说过这样一种组合。”
他把圣代冰淇淋和啤酒放在了桌子上。她假装清洁指甲,因为如果她注意他的话,他就会开始说话。他对她不再有任何芥蒂了,因此他想必已经忘记了那包口香糖。如今,他总是想跟她说话。但她想一个人静静地待一会儿。圣代冰淇淋很不错,上面布满了巧克力、坚果和樱桃。啤酒让人放松。吃过冰淇淋后,啤酒有一种细腻的苦味,这让她有点儿醉意。啤酒是仅次于音乐的最好的东西。
但现在她的脑子里没有音乐。这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就好像她被关在了“里屋”的外面。有时候,一小段快速的旋律来而复去——但她再也没有像过去那样带着音乐走进“里屋”。仿佛她太过紧张。或许是因为商店已经占据了她全部的活力和时间。伍尔沃斯连锁店和学校不一样。从前放学回家时,她总是感觉很好,准备开始钻研音乐。可现如今,她总是疲惫不堪。在家里,她只是吃晚饭,睡觉,然后吃早饭,再出门去店里。两个月前她在私人笔记本里开始写的一首歌曲还没写完。她想待在“里屋”,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仿佛“里屋”已经被锁在离她很远的地方。这真是一件很难理解的事。
米克用大拇指推了推她断掉的门牙。但她得到了辛格先生的收音机。剩下的分期付款都没有付,由她接着付。有一件属于他的东西确实很好。或许不久后的一天,她能够存下一小笔钱,买一架二手钢琴。比方说一个星期存两块钱。她不会允许其他任何人碰这架私人钢琴——不过她可能会教乔治几首小曲子。她会把它放在后屋里,每天晚上弹。还有礼拜天一整天。但是接下来,假设某个星期她付不了分期款。那样他们就会来把它搬走,就像拿走那辆红色小自行车一样,那该怎么办?设想一下,她不会让他们拿走。设想一下,她把钢琴藏在地下室里。或者,她到大门口去迎接他们。跟他们打一架。她会把这两个男人打翻在地,打得他们鼻青脸肿,昏倒在大厅的地板上。
米克皱了皱眉头,用拳头使劲地擦着前额。就这么回事。就好像她一直很疯狂似的。不是一个小孩子突然抓狂,很快就烟消云散——而是以另外的方式。只是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发狂。除了商店。但商店又没有求她接受这份工作。所以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发狂。就好像她上当受骗了。只是没有人骗她。所以没有人可以拿来做出气筒。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有那样的感觉。上当受骗的感觉。
不过,关于钢琴或许会是真的,结果会很好。或许她很快就会得到机会。可所有这一切——她对音乐的感觉,她在“里屋”做过的计划——到底有什么鬼用呢?如果一件事情有意义,它就得有点儿用处。她的情况也是如此,也是如此,也是如此,也是如此。一定有点儿用处。
好了!
没问题!
有点儿用处。
4
夜晚
万籁俱寂。正当比夫擦干脸和手时,一阵微风把桌上那个日本小宝塔的玻璃垂饰吹得丁当作响。他刚刚从一场小睡中醒来,抽完一支夜间雪茄。他想到了布朗特,不知道这会儿他是不是已经走远。一瓶“佛罗里达”淡香水在浴室的架子上,他用瓶塞子点了点太阳穴。他用口哨吹起了一首老歌,当他走下楼梯时,曲调在身后留下断断续续的回音。
路易斯这会儿应该在收银台后面值班。但他偷懒了,店里空无一人,大门朝空荡荡的街道敞开着。墙上的时钟指向十一点四十三分。收音机开着,里面谈论着希特勒围绕但泽所制造的危机。他来到后面的厨房,发现路易斯在椅子里呼呼大睡。这孩子脱掉了鞋子,解开了裤子的纽扣。他的头耷拉在胸前。衬衫上一道长长的口水印子表明他已经睡了好一会儿。他的双臂直愣愣地垂在身体的两侧,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脸朝下栽倒在地。他睡得很香,叫醒他也没什么作用。这是个安静的夜晚。
比夫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那头的一个货架前,架子上放着一篮木犀,还有两个开满百日菊的水罐。他把这些花儿拿到餐馆的前厅,从橱窗里撤下了玻璃纸包着的大浅盘,那是昨天的特价菜。他对食物感到恶心。一个摆满夏日鲜花的橱窗——这样多好。他闭上眼睛,想象着如何摆放。底下撒一层木樨,清爽翠绿。红色的陶盆开满鲜艳的百日菊。这就够了。他开始仔细布置橱窗。花丛当中,有一棵畸形植物,那是一棵百日菊,有六个古铜色花瓣和两个红色花瓣。他仔细检查了一下这个珍稀品种,把它放到一边,打算保存起来。随后,橱窗摆好了,他站在街道上仔细打量自己的手艺。笨拙的花茎弯成恰到好处的角度,显得宁静而惬意。电灯有些分散注意力,不过,当太阳升起,这样的陈列便会显示出最佳的效果。绝对的艺术。
繁星闪烁的漆黑夜空仿佛紧贴着大地。他漫步在人行道上,中间一度停下来,用脚的侧面把一块橘子皮踢进了街边的排水沟里。在隔壁街区的远端,有两个人手挽手站在那儿,从远处看显得很小,一动不动。他的餐馆是整个街道上唯一开门亮灯的店铺。
为什么?镇上每一家咖啡馆都打烊之后,有什么理由让餐馆通宵营业?经常有人问他这个问题,他却从来都无法用语言回答。不是为了钱。偶尔,有一帮人进来要点儿啤酒和炒鸡蛋,花个五元十元什么的。但这种情况很少。多数时候一次来一个人,点菜很少,待的时间很长。有些夜晚,在十二点至凌晨五点之间,一个顾客也没有。无利可图——这是明摆着的。
但他夜里决不会关门歇业——只要他还在干这个行当。夜晚正是时候。有一些他在别的地方绝对不会见到的人。有几个人一个星期定期来几次。还有一些人只来过一次,喝杯可口可乐,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比夫双臂抱在胸前,走得更慢了。街灯的弧光里,他的影子显得瘦削而漆黑。夜晚的安宁寂静沉落在他心里。这是休息和冥想的时刻。或许,这就是他为什么待在楼下不睡觉的原因吧。最后一次匆匆扫视一眼街道之后,他走进了店内。
收音机里还在谈论危机。天花板上的吊扇平稳地旋转着。厨房里传来路易斯打呼噜的声音。他突然想到可怜的威利,决定最近什么时间送他一夸脱威士忌。他转向了报纸上的填字游戏。中间有一张女人像让人认。他认出来了,在另一面的第一行空格里写上了名字:蒙娜丽莎。第一个垂直方向的单词是乞丐的意思,以m大头,共九个字母。Mendicant。第二个水平方向的单词意思是挪到远处。一个以e打头的单词,六个字母。Elapse?他大声地念出尝试性的字母组合。Eloign。但他很快没了兴致。就算没有这种字谜,世上的谜语也已经够多了。他折好报纸,收了起来。以后再猜吧。
他查看了一下他打算保存起来的那棵百日菊。当他把它捧在手掌里凑近灯光时,这朵花根本不是什么珍奇品种。不值得保存。他扯下柔软鲜艳的花瓣,最后一朵因爱而盛开的鲜花。但那是谁?他眼下爱着的人是谁?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一个从街上走进来、坐上一个小时、喝点儿什么的体面人。但一个人也没有。他曾经知道他的爱,全都结束了。艾丽斯,玛德琳和基普。都结束了。让他变得更好或更坏。究竟是好是坏?随你怎么看吧。
还有米克。最近几个月里一直如此奇怪地活在他心里的人。那种爱也结束了么?是的。也结束了。每天傍晚,米克走进来要一杯冷饮或一份圣代冰淇淋。她已经长大了。她那种粗鲁的、孩子气的样子几乎消失不见了。相反,她身上已经有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纤细柔弱的女人味。耳坠,手镯的晃动,还有她跷起二郎腿、把裙子褶边拉过膝盖的新作派。他注视着她,感觉到的只是一种温柔。在他心里,那种老的感觉已经消失。一年来,这种爱古怪地开放。他问过自己一百次,却找不到答案。而现在,就像夏季的花朵在九月里凋零,它已经结束了。一个人也没有了。
比夫用食指轻轻敲了敲鼻子。收音机里这会儿在说外语。他没法确定那声音是德语、法语,还是西班牙语。但它听上去就像是末日审判。听这声音让他不由得紧张起来。他关掉了收音机,寂静变得深沉而连续。他能感觉到外面的夜晚。孤独紧紧地攫住了他,以至于呼吸变得更急促。太晚了,不可能给露西尔打电话,和贝比说说话。在这个时辰,也别指望有一个顾客进来。他走到门口,朝街上四下张望。一片漆黑,空空荡荡。
“路易斯!”他叫道,“醒了吗,路易斯!”
没人回答。他把胳膊支在柜台上,双手捧着头。他左右移动着胡子拉碴的铁青下巴,慢慢地低下前额,紧皱眉头。
不解之谜。那个问题已经在他心里扎下根来,让他不得安宁。辛格和其余人的谜。自它开始出现,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自布朗特第一次长醉不醒、在店里闲待着,自第一次见到那个哑巴,已经过去一年多了。自从米克开始跟着他进进出出。而现在,辛格已经死了并被埋了一个月。那个谜依旧在他心里,让他不得安宁。关于这个谜,有某种东西并不十分自然——就像是一个不祥的玩笑。想到它的时候,他感到不安,还有一种无名的恐惧。
他操办了葬礼。他们把一切都交给了他。辛格的后事一团糟。每一件东西都欠着分期款,他的人寿保险受益人已经死亡。那点儿钱刚够埋葬他。葬礼在正午举行。他们围着敞开的潮湿阴冷的墓穴站成一圈,热辣辣的太阳炙烤着他们。花儿在太阳底下都卷曲着,变成了褐色。米克哭得很伤心,以至于把自己噎住了,她父亲拍打着她的后背。布朗特怒视着墓穴,用拳头堵着嘴。镇上的黑人医生,跟那个可怜的威利有什么亲戚关系,站在人群的边上,独自呜咽。还有一些陌生人,之前谁也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上帝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为什么出现在那里。
夜色渐深,寂静也随之而变得更深。比夫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陷入了沉思。突然间,他心里有一种猛然苏醒的感觉。他有些晕眩,为了让自己支撑住,他背靠着收银台。因为在霎那间的灵光一现中,他瞥见了人的奋斗和勇猛。瞥见了人性无休无止地流过无穷无尽的时间长河。瞥见了那些劳作的人,那些——一个字——爱着的人。他的灵魂舒展开了。但只有一瞬间。因为在心里,他感觉到了一种警告,一种突然闪现的恐怖。他被悬在两个世界之间。他看到,他站在柜台的玻璃镜前看着自己的脸。汗水在太阳穴上闪着光亮,脸扭曲了。一只眼睛睁得比另一只眼睛更大。左眼眯缝着凝望过去,右眼睁得大大的,惊恐地瞪视着黑暗、错误和毁灭的未来。他被悬在了光明与黑暗之间。在辛辣的讽刺与坚定的信仰之间。他急剧地转过脸去。
“路易斯!”他喊道,“路易斯!路易斯!”
还是没有人回答。可是,圣母玛利亚,他究竟是不是一个头脑正常的人?这样的恐惧怎么能让他窒息而死,而他甚至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导致了恐惧?他究竟是要就这样站在这里,像一个战战兢兢的笨蛋,还是要重新振作起来,做一个头脑正常的人?这一切过去之后,他还是不是一个头脑正常的人。比夫在水龙头下打湿了手帕,轻轻拍着他憔悴而紧张的脸。不知何故,他突然记起了雨篷还没有支起来。走到大门口时,他的步伐恢复了稳定。最后,当他回到店内,他终于清醒地镇静下来,平静地等候早晨的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