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二部 九

复活 列夫·托尔斯泰 4083 2025-11-04 08:49:56

涅赫柳多夫直到天色快亮的时候才睡着,所以第二天他醒得很晚。

中午,管家请来的七个经过挑选的农民来到了苹果园,他们站在苹果树下。在那儿,管家叫人在地里打上几根木桩,上面搁上木板,搭成一只小桌子和几条小板凳。经过好说歹说,农民们才肯戴上帽子,坐到小板凳上。那个老兵,还是照他的老规矩,把一顶破帽子紧紧握在手里,就像参加葬礼时握帽的姿势一样,他今天裹了一条干净的包脚布,穿一双干净的树皮鞋。他们中间有一个相貌不凡、肩膀宽阔的老人,蓄着鬈曲的花白胡子,就像米开朗琪罗雕塑的《摩西》,他那光秃的前额被太阳晒成棕色,周围长着浓密的鬈曲的白发。当他戴上他的大帽子,紧一紧身上的新土布外衣,从容不迫地走到板凳跟前坐了下来,于是其他几个人也跟着坐了下来。

等到大家坐定,涅赫柳多夫也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他把胳膊搁在桌子上,看着写着方案的稿纸,说了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今天来的农民比较少,还是因为涅赫柳多夫不是关心他自己的得失,而是关心这件事的成败,他今天丝毫没有感到有什么不自在。他常常不由自主地朝着肩膀宽阔的白胡子老人说话,想看看他是赞成还是反对。可是涅赫柳多夫对他的看法并不正确。这个仪表端庄的老人虽然也赞许地点点具有家长风度的漂亮的脑袋,或者遇到别人提出异议的时候,就皱起眉头摇摇头,可是他显然要费好大的劲才能听明白涅赫柳多夫说的话,而且要等到别的农民用他们自己的话再解释一遍,他才能够听明白。倒是坐在摆出一副家长派头的老人旁边的一个瞎了一只眼睛的、脸上几乎不长胡子的小老头儿,对涅赫柳多夫说的话要明白得多。这个人身上穿一件打补丁的土布长外衣,脚上穿一双半边脚底已经磨损的旧皮靴,后来涅赫柳多夫得知,他是一名砌炉匠。他迅速地抖动着眉毛,竖耳倾听着涅赫柳多夫讲些什么,而且马上能用自己的话把听到的复述一遍。还有一个个头不高、身子结实的老头儿也能很快领会他的话,这个人胡子雪白,目光机灵有神,在涅赫柳多夫说话的时候,寻找一切机会插科打诨来卖弄自己的聪明。那老兵本来也是可以理解他的话的,可是,兵营生活使他变得头脑迟钝,老是被过去毫无意义的士兵用语弄得糊里糊涂。对这件事情的态度比较认真的,要数那个说话声音很粗的高个子农民,他长着一条长鼻子,留着小小的胡子,身穿一件干净的土布衬衣,脚登一双新的树皮鞋子。他全都领会,只有当他认为必要的时候才开口。另外还有两个老头儿,一个就是昨天在开会时一直嚷着坚决拒绝涅赫柳多夫建议的掉了牙的那个,另一个是高个儿、白头发的瘸子,他长得慈眉善目,瘦瘦的脚上缠着一条白包脚布,外面套着白桦树皮鞋。两个老头儿虽然仔细听着,但自始至终几乎一声不吭。

涅赫柳多夫首先阐明自己对土地所有制的看法。

“我认为,”他说,“土地不能买卖,因为要是可以出卖土地的话,那么有钱人就可以统统把土地买去,那时候你们要取得土地使用权,就必须让他们随心所欲地掠夺你们这些没有土地的人的财物。哪怕你们在土地上站一站,他们就要向你们收钱,”他引用斯宾塞的理论补充说。

“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他的翅膀捆起来,看他还能不能飞,”一个眼睛笑眯眯的白胡子老头儿说。

“说得很对,”长鼻子农民扯起粗嗓门说。

“一点不错,”老兵说。

“一个婆娘替自己的奶牛割点草,就被抓走了,坐了牢,”慈眉善目的瘸腿老头儿说。

“我们自己的地在五里以外,租地呢,租金太贵,租不起,即使缴了租金,本钱也收不回来,”那个牙齿落光的老头儿生气地补充说,“我们被别人捏在手心里当绳子搓,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还不如劳役制呢。”

“我的想法也跟你们一样,”涅赫柳多夫说,“我认为占有土地是不对的,所以我想把地交出来。”

“这当然是好事,”留着摩西式胡子的老人说,显然,他以为涅赫柳多夫是把地租给他们。

“我就是为这件事到这儿来的。我不想再占有土地。现在我们必须好好考虑一下,怎样来分配这些土地。”

“把地交给农民,不就完事了。”牙齿落光、面有愠色的老头儿说。

涅赫柳多夫最初有点儿局促不安,他从老头儿的这句话里听出,他们对他的做法是否真有诚意表示怀疑。不过,他立刻镇定下来,干脆顺水推舟地把自己要说的话统统说出来。

“我很乐意把地交出来,”他说,“可是交给谁呢?怎么交呢?交给哪些农民?为什么要交给你们的村社,而不交给杰明斯科耶村社?(这是邻近的一个村子,份地(1)极少。)大家默不作声。只有那个老兵说:“是这么回事。”

“那么,好吧,”涅赫柳多夫说,“请你们告诉我,要是沙皇说,把地主的土地拿出来分给农民……”

“莫不真有这回事?”牙齿落光的老头儿问。

“不,沙皇没有说过,是我自己说的,假定沙皇说,把地主的土地拿出来交给农民,那你们会怎么办?”

“怎么办?按人头平分呗,农民有份,地主也有份,”砌炉匠飞快地一上一下抖动着眉毛说。

“要不怎么办?按人头平分,”面带善意、裹着白包脚布的瘸腿老头赞许地说。

大家赞成这个意见,认为这个做法符合大家的利益。

“那么怎样按人头分呢?”涅赫柳多夫问,“地主家的仆人也有份吗?”

“绝对不行,”老兵说,竭力想显出一副高兴来劲的表情。

可是,那个通情达理的高个子农民不同意他的话。

“要分,就人人有份,”他想了想,用低沉的声音回答说。

“不行,”涅赫柳多夫说,他早就想好了反驳他的话。“要是把土地平分给大家,那些不劳动的人,不种地的人,那些老爷、听差、厨师、官吏、文书、所有城里人都能够得到一份,然后再把地卖给有钱人。这样一来,土地又慢慢地到了有钱人的手里,而那些靠自己一份地生活的人,他们生儿育女,人口越来越多,地却越来越分散。有钱人又会把缺地的人攥在手心里。”

“是这么回事,”老兵急忙表示赞同。

“要禁止出卖土地,只允许耕种自己的土地,”砌炉匠生气地打断老兵的话。

对于这个意见涅赫柳多夫反驳说,种自己的地,还是种别人的地,是看不出来的。

这时通情达理的高个子农民建议,大家按劳动组合的形式耕种土地。

“凡是种地的,就分,凡是不种地的,就不分,”他用厚实的低音果断地说。

对于这种共产主义方案,涅赫柳多夫也准备好了反驳意见。他说,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大家要有犁,要有数量相等的马,谁也不能比谁少,或者一切东西,马、犁、脱谷机,总之,一切农具都必须归公用,而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得到全体农民的同意。

“我们这些人一辈子也不会同意的,”面有愠色的老头儿说。

“那就要一天到晚打架了,”眼睛笑眯眯的白胡子老头说,“娘儿们准会打得彼此把眼珠子都抠出来。”

“再说,土地有好有坏,怎么分?”涅赫柳多夫说,“凭什么有的人分到黑土,而有的人却分到黏土地和沙地呢?”

“那就把这些地划成一块一块,平分给大家,”砌炉匠说。

对于这个意见,涅赫柳多夫反驳说,“问题不在于一个村社分地,而是要各个省普遍分地。如果土地是无偿分配给农民的,那么,凭什么这些人得到好地,而另一些人得到坏地呢?大家都希望分到好地。”

“是这么回事,”老兵说。

其余的人都默不作声。

“所以,这事情做起来不是那么简单,”涅赫柳多夫说,“这些问题不光是我们,很多人都在考虑。有一个美国人叫乔治,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我同意他的主张。”

“您是东家,您分就是了。谁能拦住您?您想怎么分就怎么分,”面有愠色的老头儿说。

他的插话使涅赫柳多夫很不自在,可是使他高兴的是,他发现不是他一个人对老头儿的插话感到不满意。

“别着急,谢苗大叔,让老爷把话说完,”那个通情达理的农民用他那威严的男低音说。

这使涅赫柳多夫的精神为之一振,他向他们阐述起亨利·乔治的单一税方案。

“土地不属于任何人,它属于上帝,”他说。

“是的,说得对,”有几个农民应声说道。

“一切土地都是大家的。人人对土地享有同等权利。然而,土地有好坏。每一个人都想得到好地。那么,怎样分才能做到好坏均等呢?应该这么办:凡是拿到好地的人,就应该按地价付给那些没有土地的人,”涅赫柳多夫自问自答地说,“由于很难确定,究竟谁应该付给谁钱,再说,还要筹集一笔钱供村社之用,所以应该这么办:凡得到土地的人都应该按地价付钱给村社,供村社使用。这样,大家就平均了,你想得到土地,就得出钱,想要好地,就得多出钱,得到坏地的,就少出钱。不需要土地的,一分钱都不用出,由获得土地的人替你把钱交给村社。”

“这话很对,”砌炉匠扬扬眉毛说,“谁要好地就多出钱。”

“这个乔治真有头脑,”相貌堂堂、胡子鬈曲的老人说。

“不过,价钱要我们出得起才行,”高个子农民用低音说,他已经预料到接下去要谈什么问题。

“价钱应当合理,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要是太高,我们付不起,以后要亏本;要是太低,大家就会卖出买进,拿土地去做生意。我就是想在你们这儿办妥这件事情。”

“您说得很对,一点也不错。这么说,这办法能行,”农民们说。

“真有头脑,”肩膀宽阔、胡子鬈曲的老人重复了一遍,“这个乔治啊,亏他想出了好办法!”

“要是我想得到一块地,该怎么办?”管家笑着说。

“要是有地闲着,您就拿去种吧,”涅赫柳多夫说。

“你要地干什么?即使没有地,你已经吃得够饱了。”眼睛笑眯眯的老头说。

会就到此结束了。

涅赫柳多夫又说了一遍自己的方案,可是他没有要求他们当场答复,而是建议他们回去跟村社商量商量,再来把答复告诉他。

农民们说,他们会去和村社商量的,然后把结果告诉他。接着,他们起身告辞,带着激动的心情走了。过了很久还能听见从大路上传来他们响亮的、渐渐远去的说话声。农民们一直议论到深夜,交谈声从村庄里沿着河流一直传来。

第二天农民们都没有下地,在议论东家的方案。村社里的人分成两派:一派认为东家的方案对他们有利,没有危险。另一派认为其中有诈,他们无法理解这方案的实质,所以特别感到害怕。不过到了第三天,大家都一致同意接受东家提出的条件,于是来到涅赫柳多夫的住处,向他宣布村社的决定。在同意接受东家方案这件事上,有一个老太婆的一番话起了相当大的作用。她说,东家在忏悔他的灵魂,这样做是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老人们同意她的话,于是就打消了对东家做法有诈的顾虑。涅赫柳多夫在帕诺沃逗留时曾经广施钱财的事更证实了老太婆说的话是对的。涅赫柳多夫在那里施舍钱财,是因为他第一次了解到农民们生活贫穷艰辛的程度,并因此大为震惊,虽然他知道,这样施舍并非明智之举,却不能不这样做,因为眼下他手头的钱特别多;去年,他卖掉了库兹明斯科耶的一片树林,除此以外,卖掉农具也拿到了一笔定金。

大家一听说东家有求必应,乐善好施,都成群结队地从附近各地赶来求他施舍,来的人中间大部分是妇女。他简直不知道应该怎样应付他们,应该按照什么原则解决问题,应该把钱给谁、给多少。他觉得前来求助的虽然都是穷人,不给他们钱是不可能的,况且他现在有很多钱;不过,仅仅偶尔几次向求助的人施舍些钱是没有意义的。摆脱这种局面的唯一办法,是一走了事,所以他要赶紧把事办完。

涅赫柳多夫住在帕诺沃的最后一天,去了自己的屋子,动手把留在那里的东西清理一下。整理东西时,他在姑妈一个安狮头铜环的红木旧衣柜底下一个抽屉里找到许多信件,其中有一张许多人合影的照片,上面有索菲娅·伊万诺夫娜、玛丽娅·伊万诺夫娜、大学生时代的他,还有卡秋莎。她是那么纯洁、娇嫩、美丽,充满青春活力。在保存的全部东西中,涅赫柳多夫只拿了一些信件和这张照片。他把其余的东西统统让给了磨坊主。由于笑嘻嘻的管家的说情,他只出了十分之一的价钱,就把正屋拆掉,连同全部家具都运走了。

现在,涅赫柳多夫回想起他在库兹明斯科耶时对即将放弃自己的财产曾经感到心疼时,觉得奇怪,他当时怎么会产生这种心情。现在,他体验到的是摆脱束缚所带来的无限欢乐和旅行家发现新大陆时的那种新鲜感。

【注释】

(1)十月革命前村社或地主分给农民的土地。

作者感言

列夫·托尔斯泰

列夫·托尔斯泰

此作者暂时没有公告!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弹幕
弹幕设置
手机
手机阅读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反馈
反馈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