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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三十九

复活 列夫·托尔斯泰 3293 2025-11-04 08:49:58

涅赫柳多夫搭乘的那趟列车离开车还有两个小时。他本想利用这段时间再到姐姐那儿去一次,可是在经历了今天早上的种种情景之后,现在他激动不已,身子骨像散了架似的,一坐到头等车厢候车室的小沙发上,就觉得睡意浓浓,他侧过身去,把一只手垫在面颊下面,就呼呼地睡着了。

一个身穿礼服、胸佩证章、手臂上搭着餐巾的侍者走过来叫醒了他。

“老爷,老爷,您是涅赫柳多夫公爵吗?有位太太在找您。”

涅赫柳多夫霍地站起来,揉了揉眼睛,这才记起他在什么地方和今天早上发生的种种事情。

他的脑海里浮现的是:囚犯的队伍,死尸,带有铁栅窗的一节节车厢和关在里面的女犯,其中一个就要分娩,痛苦地呻吟着,却没有人去照料她,另一个在铁栅窗里对他凄然地笑着。可是他此刻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面前的桌子上摆着各种酒瓶、花瓶、大烛台、餐具,手脚麻利的侍者在桌子旁边来回穿梭。候车厅的深处有一个吧台,吧台里边的酒柜前站着一名侍者,吧台上放着果盘和酒瓶,有几个旅客背对着外面站在吧台前面喝酒。

涅赫柳多夫刚从沙发上坐起来,脑子也稍微清醒了些,这时发现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在好奇地望着门外,好像发生了一件什么事情。他也朝门外望去,只见一伙人抬着一把圈椅,上面坐着一位头上裹着纱巾的太太。在前面抬着的是一个跟班,涅赫柳多夫觉得很面熟。后面一个戴着镶金绦的制帽,也是他认识的一个看门人。圈椅后面跟着一个穿戴雅致的侍女,她头发鬈曲,身上系着围裙,手里提着一个包裹、一只装着圆滚滚东西的皮套子和几把阳伞。再后面是科尔恰金公爵,他生着厚厚的嘴唇、易患中风的粗脖子,挺起胸脯,头戴一顶旅行帽,他的后面是米西和她的表兄米沙,还有那个涅赫柳多夫认识的外交官奥斯滕。他脖子细长,喉结凸出,脸上笑嘻嘻的,心情总是很愉快。他一面走,一面有声有色、明显地带有几分戏谑的口气同笑嘻嘻的米西说话。走在最后的是一名医生,他气呼呼地抽着烟。

科尔恰金一家正从他们城郊的庄园搬到下城铁路线上的公爵夫人姐姐的庄园去。

由抬圈椅的仆人、侍女和医生组成的行列浩浩荡荡进入女宾候车室,引起所有在场旅客的好奇和尊敬。老公爵在桌旁坐定,立刻叫来侍者点了几样酒菜。米西和奥斯滕也在餐厅里站停下来,刚要坐下,看见门口走进一个他们认识的女人,就立刻迎上前去。她就是娜塔莉娅·伊万诺夫娜。她由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陪着走进餐厅,打量着四周。她几乎同时看见了米西和自己的弟弟。她只是向涅赫柳多夫点点头,就走到米西跟前,在跟她吻过以后,又转身走到弟弟跟前。

“我终于找到你了,”她说。

涅赫柳多夫站起来同米西、米沙和奥斯滕打过招呼,就站在那里跟他们聊了起来。米西告诉他,他们乡下的房子被火烧了,只好住到姨妈家去。奥斯滕趁机说了一个关于火灾的趣闻。

涅赫柳多夫没有听奥斯滕说笑话,转过身去对姐姐说:“我很高兴你能来这儿。”

“我早就来了,”她说,“我是和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一起来的。”她指了指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她头戴帽子,身穿防雨布大衣,显得亲切而庄重,不好意思地从远处向涅赫柳多夫鞠了一躬,她不愿意在一旁打扰他。“我们在到处找你。”

“我在这儿睡着了。我很高兴你能来这儿,”涅赫柳多夫重复了一遍。“我本来想给你写封信,”他说。

“真的吗?”她吃惊地问。“有什么事吗?”

米西和她的男伴看到他们姐弟俩正在谈论私事,就走开了。涅赫柳多夫和姐姐在靠窗的一张天鹅绒沙发上,挨着别人放着的行李、毛毯和帽子坐了下来。

“我昨天从你们那儿出来,本想回去向姐夫赔个不是,可是我不知道他是否会接受,”涅赫柳多夫说。“我和姐夫谈得不很投机,心里很难过,”他说。

“我知道,”姐姐说,“我相信你不是故意的,你一定知道……”

她的眼眶里满含着泪水,她轻轻地拍拍涅赫柳多夫的手。她的话虽然说得有些含糊,可是涅赫柳多夫完全理解,并为这句话所要表达的意思所感动。她的这句话是想表示,除了她对丈夫倾注了全身心的爱之外,她对他,对自己弟弟的爱,在她看来也是重要而宝贵的,因此弟弟和自己丈夫之间的任何不和都会使她感到万分痛苦。

“谢谢,谢谢你……哎,今天我看见什么了,”他突然想起第二个死去的犯人,说,“有两个犯人被害死了。”

“怎么被害死的?”

“就是这么死的。这样的大热天押到街上,有两个犯人就中暑死了。”

“这不可能!怎么会呢?今天?刚才?”

“对,刚才。我看见他们的尸体。”

“为什么要害死他们?谁害死他们的?”

“是那些硬把他们押出来的人,”涅赫柳多夫义愤填膺地说。他觉得她在用她丈夫的眼光看待这件事。

“啊,天哪!”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走到他们跟前说。

“我们对这些人的不幸遭遇几乎一无所知,可是我们理应知道,”涅赫柳多夫望着老公爵,继续说道。老公爵脖子上已围好餐巾,坐在放着一瓶清凉果汁饮料的桌子旁边。他这时也回过头来瞧了涅赫柳多夫一眼。

“涅赫柳多夫!”他叫道,“要不要喝点解解暑,出门喝一点再好没有了。”

涅赫柳多夫谢绝了,转过身来。

“你打算怎么办?”娜塔莉娅·伊万诺夫娜继续说。

“只能尽力而为。我不知做些什么才好,但总觉得该做些什么。我要尽自己的力量去做。”

“对,对,我明白。那么,你跟这一家人……”她用目光示意科尔恰金,笑着说,“难道真的断绝往来了?”

“彻底断了,我想这对双方来说,都不会感到遗憾的。”

“可惜。我觉得很可惜。我喜欢她。不过,即使如此,你又为什么作茧自缚呢?”她胆怯地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去呢?”

“我觉得应该去,”涅赫柳多夫严肃地、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他不希望再谈这件事。

可是,他立刻又感到羞愧,不该对姐姐如此冷淡。“为什么我不把心里话都掏出来对她说呢?”他想。“就让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听见好了,”他看了老管家一眼,对自己说。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在场反倒促使他把自己的决心再对姐姐说一遍。

“你是指我打算跟卡秋莎结婚这件事吗?可是,我决心跟她结婚,她却一口回绝了我,”他说,声音有些发抖,他一说起这件事声音总是要发抖。“她不希望我作出牺牲,而宁愿牺牲自己。她现在的处境那么苦,付出的代价太高了,我不能接受她的牺牲,即使这种牺牲是出于一时冲动。所以我要跟着她去,她到哪儿,我也到哪儿,我要尽自己的一切力量去帮助她,去分担她的厄运。”

娜塔莉娅·伊万诺夫娜默默无言。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用探询的目光看着娜塔莉娅·伊万诺夫娜,摇摇头。这时原来的那一伙人又从女宾候车室走出来,仍由长相英俊的跟班菲利普和看门人抬着公爵夫人。她吩咐把椅子放下,向涅赫柳多夫招招手要他过去。她露出一副疲惫不堪的可怜相,向他伸出一只戴满戒指的白净的手,心悸地等着他有力的握手。

“太可怕了!(1)”她说的是酷热的天气。“我受不了啦,这种天气快要把我折磨死了(2)。”接着她说了一阵俄罗斯气候的恶劣,又请涅赫柳多夫到她府上去作客,然后示意继续抬她走。“您一定要来啊,”她扭过长脸,又对涅赫柳多夫叮嘱了一句。

涅赫柳多夫走到月台上。公爵夫人的队伍向右拐了个弯,朝头等车厢走去。涅赫柳多夫同搬行李的脚夫,还有自己背着行囊的塔拉斯一起向左边走去。

“这就是我的同伴,”涅赫柳多夫指指身边的塔拉斯,对姐姐说,关于塔拉斯的遭遇他已经对姐姐说了。

“你真的坐三等车厢吗?”娜塔莉娅·伊万诺夫娜看见弟弟在三等车厢前站停下来,提着行李的脚夫和塔拉斯一起走进这节车厢,就问。

“是的,这样我方便一些,可以和塔拉斯在一起,”他说,“对,还有一件事,”他补充说,“迄今为止我还没有把库兹明斯科耶的土地交给农民,万一我死了,这些地就由你的孩子继承吧。”

“德米特里,别说这种话,”娜塔莉娅·伊万诺夫娜说。

“如果我真的把土地交给了农民,有一点我要说明,那就是我其余的东西将归你的孩子,因为我未必会结婚,就是结了婚也不会有孩子……所以……”

“德米特里,别说这种话,”娜塔莉娅·伊万诺夫娜说。不过,涅赫柳多夫看出她听了这些话很高兴。

前面,在头等车厢旁边站着一小群人,还望着科尔恰金公爵夫人被抬上去的那节车厢。其他的乘客都已在各自的位子上坐好,迟到的乘客急匆匆地走着,把月台的地板踩得咚咚作响。列车员们关上车门,招呼旅客入座,请送行的人下车。

涅赫柳多夫走进被太阳烤得又热又臭的车厢,立刻又走到外面的刹车台上。

娜塔莉娅·伊万诺夫娜戴着一顶时髦的帽子,披着斗篷,和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并排站在车厢旁边,显然想找话说,但不知说什么好。她甚至连“给我写信(3)”这样的话也觉得说不出口,因为她和弟弟早就嘲笑过这种送行的客套话。姐弟之间充满温馨的骨肉之情一下子被刚才那几句关于财产继承的谈话破坏了。他们感到彼此疏远了。因此,火车一启动,娜塔莉娅·伊万诺夫娜反而感到高兴。她只不过点点头,带着忧伤中略有几分亲切的神情说:“再见,德米特里,再见!”可是这节车厢刚驶离,她就盘算起怎样把刚才她和弟弟的谈话告诉丈夫,她的神情又变得严肃和忧虑起来。

尽管涅赫柳多夫对姐姐感情很好,没有任何恶意,也没有对她隐瞒过任何事情,可是现在和她待在一起心里觉得很沉重,很别扭,巴不得早一点离开她。他感到,以前那个同他亲密无间的娜塔莎已经不复存在,现在的娜塔莎仅仅是一个和涅赫柳多夫格格不入的、浑身长着黑黪黪粗毛的、令人讨厌的丈夫的奴隶。他对这一点看得很清楚,因为当他一谈起她丈夫感兴趣的事,也就是把土地交给农民和继承财产的事,她才显得神采飞扬。这使涅赫柳多夫感到很伤心。

【注释】

(1)原文为法文。

(2)原文为法文。

(3)原文为法文。

作者感言

列夫·托尔斯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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